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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飞花无隙 ...

  •   饭毕。

      蔺青阳捧着吃撑的肚子瘫在椅子里,看师父还捡着黄瓜丝慢条斯理地嚼,目光便漫无目的地在师父屋子里乱转。

      想到师父有燃香的习惯,他先瞄一眼塌边的香炉,瞧瞧需不需添香,好叫他有个名头献献殷勤。香段还未燃尽,倒是一对雪白剑穗从榻边垂落一半,将掉不掉地悬在绒毯上。

      他欲起身,眼睛却望着穗子上的青色玉珠出了神。

      蔺青阳自小性子跳脱,在课堂上稍坐一会儿就要四处乱动,闲不下来;好在他一直都由师父手把手地教,要换了个外面的先生,王府怕是要鸡飞狗跳。

      就是蔺衡止亲自传他经书六艺,也常常被烦得头疼,骂他“空长一副活泛的脑筋,学一日玩半日,不干正事。”

      因而蔺青阳幼时顽劣,挨了不少打,他师父谪仙般的人,罚他都不用动怒,直接抽出剑鞘打他手心,脸上平静,力道却一等一的刚猛。打完后连着一旬,蔺青阳的手心还是痛彻心扉,每每摊开一瞧,嘿,一点儿红痕都没有,偏偏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蔺青阳小时候最大的宏图壮志,就是有朝一日,把师父的佩剑扔到郊外荒山的臭水沟里去,这样他就可以随便疯,再也不用做功课了。

      ——不能丢进南湘府的水渠里,水质太清亮,师父半日不用就能叫卫绫姐拎回来,现场再打他一顿手心。郊外臭水沟就刚刚好,又远又脏,师父肯定会嫌弃得不想捞回来。

      结果时光飞转,那把剑最终也没被扔进臭水沟,在一个暖洋洋的春日,它被师父亲手挂在蔺青阳的腰侧,剑穗雪白,缀着一对青色的玉珠。

      师父说:“我用不上剑,它是你的了。”

      他茫然看着面前与自己平视的师父,不敢相信儿时的噩梦居然就这样结束,一夜之间,他好像就和师父生得一样高了:“师父,那你以后是不是不打我了?”

      师父隐约被逗笑,清寒的眼眸中泛着愉悦的光,以蔺青阳听不懂的语气道:“从今日起,我不会再打你的手心。”

      蔺衡止坐在簇新的轮椅上,平视着年幼的弟子。

      “我会教你学剑。”

      *

      “看什么?”蔺衡止搁下筷,抬眼。他顺着蔺青阳的目光看去,了然道:“昨夜为它做保养时,咳了两声,没再顾得上。”

      他伸手转动木轮,要去把剑放好,身边卷过一阵迅捷的微风,再一抬眼时,蔺青阳已经握紧了剑,还妥帖地将尾端穗子捋得平整,垂眸看得珍惜。

      他缄默着,用平静的目光一点一点描摹少年的姿态,再开口时,清凌凌的嗓音微哑:“怎么了?”

      蔺青阳毫无所觉,笑着摇头:“没什么。师父,我给你舞一段儿?最近又琢磨出个新招式。”

      蔺衡止浅墨的眼瞳深沉,在晨间微光里透过一丝朦胧的金,应允道:“好。”

      蔺青阳眉开眼笑,却听师父补了一句:“检查完武艺,就把上一旬的功课交来。”

      “…………好。”他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心情惨烈,不叫师父自己动手,他十分乖觉地推起了轮椅。
      枯败的小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人在此,他拾剑入中庭,回首看着师父,心一瞬就静了。

      “——师父。”少年踩着满园残花败柳,身姿却立成一棵挺拔的小青杨,与这方天地的迟暮不相配,带着春日里蓄势待发的生机。

      蔺衡止微微仰头看他。

      飞花无隙,是突兀而起的风。剑风先动,锋芒才现,一朵海棠落下,少年旋身抬剑,粉白花瓣停在寒如秋水的薄刃上,时光仿若静止一霎。

      他朝蔺衡止遥遥一笑,瓣尖在剑身铭刻的“清酩”二字之上微颤,瞬息卷入凛冽的剑势中,轻舞随风,锋锐却不伤分毫,这是独属于蔺青阳的剑,唯有一个极致的“柔”。

      他是一柄温柔刀,唬得人忽略这刀有多快,待反应过来时,已被取了性命。

      蔺青阳收剑回鞘,掌心接住那朵海棠,他顽劣地吹了一口气,不知何时碎成小块的花瓣扬起,在蔺衡止眼前乱飞。

      “这招叫‘飞花无隙’,师父,是不是很适合辣手摧花?”他嘻嘻笑着。

      “华而不实。”南湘王微斥,“更适合猴戏。”

      蔺青阳无动于衷,如果说他的脸皮在外面薄如纸糊,那在家对着师父就堪比城塞。他狗腿地凑到师父身后,躬着身为师父按揉肩颈:“那可太好了,彩衣娱亲嘛。师父看累了吧,我给你揉揉肩儿。”

      他给师父揉惯了穴位,上手力道适中,蔺衡止微微阖目,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舒适得几乎睡着了。

      师父这个姿势,简直像靠在他怀里。蔺青阳近距离看着师父冷凝的眉眼,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他咽了咽喉间的痒意,感觉碰触到师父颈间肌肤的指尖烫得发麻。

      蔺青阳有个藏起来的小秘密。

      他喜欢师父,特别特别喜欢,就算师父会打他手心,骂他顽劣,全世界他也最喜欢师父了。

      倒不如说,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师父?人美心善,脾气超好,还能文能武,什么都会,蔺青阳从师父身上压根挑不出一丝缺点来……他脸热,手上失了准头,一不小心捋着了师父的领口。

      蔺青阳方才心里还怦怦乱蹦的小鹿“啪叽”一声,从万丈高台上摔下来,死了。

      他摸着那片边缘乌青的血痂,难过地想,怎么能这样呢?

      去岁八月十五,蔺青阳终于鼓起勇气,想豁出去那张在师父面前好不容易练厚实的面皮子,直白地告诉师父一声:对不起啊师父,你养了个断袖,猜猜另外半张袖子断给谁了?哎,说了你可别生气……

      可当他攥着满手的汗溜进蘅芜苑,看到的却是一大盆鲜红刺眼的血。

      ——“卫绫姐,我师父呢?”
      ——“世子,已经是拖到放血疗法的时候,主子……时日无多。”

      蔺青阳的动作停了有些久,久到师父都察觉了,出言探询:“这么一会就累了?”
      言语间误会道:“又贪玩。罢,你上外面玩耍,卫绫马上带公务进来,别碍着我批文。”

      蔺青阳收回手,破天荒地没有叫唤,站在师父看不见的背后神情郁郁。卫绫听着声,贴心地从回廊上来,手里捧着一沓文书,正好与安静的世子爷擦身而过。

      她微微偏过头看了看,世子走得太快,一眨眼就没影了。

      蔺衡止神色冷淡,让她将自己推进书房,如往常一般拨开文书的封壳,迅速批阅起来。

      卫绫强忍,但她不善言辞的同时,也并不能瞒住心事:“…………主子。”

      南湘王比起在徒弟面前显得冰冷许多:“嗯?”

      卫绫克制地将眼神放在主子的脸蛋上,说出口的话让她尴尬不已:“您衣领开了,还、还多了朵花。”

      南湘王摸了摸衣领,从血痂上拾出一朵白花,随手丢在桌角,从头到尾,他捏着批红的笔,未分给那朵蔫蔫的白花一眼。

      卫绫低着头,不再出声。

      她是个优秀的近侍,能清楚地数出,从主子知道那朵花存在时起,停在一页纸上的目光,一动不动了半炷香。

      *

      “范叔。”蔺青阳垂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举起轻嗅了嗅,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颓败的苦香,他想,师父在花园里,种的都是什么宝贝?

      连败了的花也这样好。

      范叔摇着摇椅,迟钝地停下了挥蒲叶扇的手:“世子,叫叔呢?”

      “啊。”蔺青阳笑。

      范叔瞥一眼高涨的日光,蒲扇一拍,挡住整张老脸:“叔睡觉呢,没得空。”

      蔺青阳几个箭步上前,掀他扇子,两人你一来我一往地角力,最终还是年轻力壮的世子爷更胜一筹,范叔恼怒地丢了扇子,怒道:“干嘛吗,干嘛吗,你小子被王爷轰出来,欺负我老头子撒气了!”

      “别生气呀叔,”世子爷嬉皮笑脸,“我就想问问,您老人家可有在荆竹一带打听到双禾的踪迹?”

      范叔喷着气冷哼一声,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声音闷闷:“没!你的小厮,问老头子作甚,我要能知道双禾的踪迹,那小子指定死咯!”

      蔺青阳:……

      他有一瞬忍不住,脸上暴露出深切的恐慌来,但很快攥住了手指,逼迫自己继续若无其事。他烦人精似的去摇晃范叔:“别介啊叔——要不,你帮我打听打听?这又不是我的私事儿,双禾是去荆竹找神医箬古的,这么久没来消息,说不定就找到了呢?叔——”

      “啪!”

      手背通红,后知后觉地漫上一阵刺痛,蔺青阳一愣,不合时宜地怀念起被师父打手心的痛楚。

      “蔺青阳,闹够了没有!”范叔挥开蔺青阳的手,倏地站起身来,苍老的脸庞难得绷紧,好容易睁开的眯缝眼里厉光四射。

      老人身材矮小,站在高大俊朗的少年跟前,却硬生生用气势将他压了下去。

      南湘王府的范总管厉声呵斥:“你若嫌王爷的命还长,大可继续在这南湘王府、在这南湘府城里继续玩你那过家家的游戏!为一剂寻常补药撬门算什么?”

      “你世子爷有背景,大可把北栖东霖的奇珍异物全都搜刮来,叫王爷看一看,自己这个徒弟有多么孝顺!”

      少年仓皇地看着他,苍白辩解:“补药就是要辰时用最好,医书……我翻过很多……”

      “王爷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范叔冰冷打断,“你若……”他喉头一哽,偏头咽下一声叹息。

      他在南湘王府待了十七年,蔺青阳被捡回来的时候,他就来到了这里,他看着蔺青阳长大,看着南湘王开始不良于行、病发、沉疴……

      再到如今,药石无医,回天乏术。

      “你若真的孝顺,快赶紧接过这副担子吧,世子啊……”
      在南湘王手下工作近二十年,范叔想到一代传奇人物的命运,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王爷已经够累了,最后这些日子,让他轻轻松松的,啊?”

      他抹了抹眼角,想到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本厚账:“王爷早就吩咐过,叫你来叔这儿拿账本,北栖那边的生意,得看!西川那儿,叔再帮你先照看着点,你听话,别再淘气了……”

      少年后退一步,范叔不解抬头:“世——”

      世子微微勾着唇,笑得和煦又灿烂,明媚极了,可范叔站在他身前,心却如坠冰窖。

      “你们都在说,我师父病入膏肓,我师父时日无多,我师父马上就要死了……”他数着数着,好像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儿,一点一点低笑出声,笑得捧腹,笑得打跌。

      他笑够了,对着范叔惊诧的眼神,懒散地一耸肩。

      “去他大爷的命运。”世子的语气风轻云淡,转身离去时,明亮的眼睛仍旧璀璨,只不过那里点亮的不再是星辰了。

      它燃烧希冀,燃烧爱意,将一个人唯独拥有的事物焚成灰烬,这光亮可以照亮一切,唯独照亮不了自己的心。

      因为它的主人已是一个绝望的赌徒,他站在注定会坠落的悬崖上,不准备钩索与软垫,而是选择揣上自己的全副身家,赌命运不舍得叫他倾家荡产。

      他赌了,哪管会不会输?悬崖塌了又怎么样,他不赌也一样会倾家荡产,因为悬崖下就是他的家。

      “我师父,是天字一号大英雄,”蔺青阳憧憬地说,“会长命百岁。”

  •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攒存稿。感谢在2023-12-08 18:01:16~2023-12-10 14:1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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