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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雷电 ...

  •   冬日的山间满目萧索,叶黄草衰。前日刚下过雨,山道湿滑难登,两人或攀或爬,约莫两个时辰,才登上山腰一处山洞,洞前有一块平地,洞中汩汩流出的清泉,在此积成一小块清潭。谭边是李君酌从前搭好的石头灶台。平地四周稀稀落落立着几棵高耸的松树,有两棵已被雷电劈成黑色的焦木。站在平地向下远望,青萝镇在树木遮掩下依稀可见。赤色夕阳笼罩下,天地都变成浅红色。

      岳水烛擦去脸上的汗,怔怔望着这片风景,道:“蛮荒看不到。”

      李君酌正在生火,笑道:“世上漂亮的风景千千万万,不如多去看一看。看到天地如此开阔,会觉得生而为人的苦恼不过是沧海一粟。”

      岳水烛扭头,夕阳下,李君酌的碎发好像也在闪光,他额上的汗水亮晶晶的。岳水烛走去他身边,又退后,同他隔着灶火相对而坐,说:“魔尊常年辟谷,几乎不吃东西。我没和他一起爬过山,想来他也不会这样爬,御剑要快多了。”

      登山时捉了一只野雁,李君酌正忙着剥皮取肉,头也不抬,道:“当年被剥除灵根,修为散尽,我就和寻常百姓一样了。不过为了再活久一些,还在断断续续修行,虽不比当年,教你御剑还是绰绰有余。可惜你根基不稳,时候未到,要有耐心,再等些时日。”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讲与己无关的事。

      “不是的,我是在说……如果我没跟着来,你早就到这里了。”岳水烛低头,望着跳跃的焰火,撇着嘴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你也不用特意杀一只雁。我不该来的。”

      两手都是血污,李君酌随便擦了一把,叫岳水烛靠近些。待他刚一靠近,便在他额头上弹指一击:“说你笨,是因为你千真万确是个呆子。咱们认识几日了?”

      这一指毫不留情,在岳水烛额上弹出一片红痕,疼得他眼角泛起泪。他捂着额头,老实答:“两日。”

      李君酌看也不看他,始终专心倒腾那只雁,道:“区区两日,难道你我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吗?”

      岳水烛黯然道:“没有。”

      “那你怎会觉得我是为了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李君酌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七八个瓶瓶罐罐,将装在其中的油盐酱醋一一洒在肉上,“修仙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让人生变得无聊。御剑登山有何趣味?有些事要亲自去做才有意思。”

      “……”岳水烛不知如何回应,默默注视着他烤肉。

      李君酌手指修长,但指腹掌心都生了茧,很是粗糙。岳水烛心想,正是这双手雕刻出了他的心脏,它的主人为此遭受了很大的苦痛。尽管李君酌看似毫不在意,还骂他愚蠢,但他欠他一条命。

      暮色四合,四野阒然,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灶火毕剥作响,烤雁的汁水时不时流淌滴落,火焰便瞬间涨起,映亮李君酌的脸。岳水烛怕冷,离灶火近些,一面打坐,一面默念李君酌教他的修行心法。过去他从未觉察过,体内竟自有一股温润如水般的灵力始终缓缓流淌。他尝试引导那股力量在四肢流转,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大雁烤熟了,李君酌撕给他一条腿:“我试了几次,这个方子最好,快尝尝看。”

      外皮酥脆,入口即化,还带有一丝甜意,岳水烛恼自己嘴笨,只能说一个字:“甜。”

      “是蜂蜜。”李君酌喜道,“小豆子送我的,拿来烤肉再好不过。”小豆子是菜场养蜂人的女儿,只有七八岁,李君酌给她缝了个布娃娃,体内装着竹作的骨架,能让它摆出不同的姿势。

      岳水烛点头,说很好吃,又说:“菜场的人都很喜欢你。”

      “毕竟是我嘛,我可是天下一流的匠人。”李君酌吃得满嘴流油,乐滋滋道。

      岳水烛不由笑了,只觉得这一刻平生未有,竟是再好不过的安宁祥和。

      谁想李君酌忽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的欲念之火现在亮了!也太亮了!要不要再来一块肉?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蜂蜜?不愧是我——咦?怎么又黯淡了……”

      李君酌的脸凑得太近,恨不得贴到他胸口似的。岳水烛脸颊热得发烫,心脏却冰凉如水。他大概病得太严重了。

      岳水烛又一次为自己的病心怀愧疚,忙开口道:“我会努力治病的。”

      李君酌耸肩:“也急不得。至少知道了,蜂蜜是一剂良药。”

      岳水烛点头,他确实喜欢甜食,兴许多吃蜂蜜,真的会慢慢好起来。

      将才这一抓,李君酌满手油都蹭到了岳水烛衣服上,他来了兴致,教小太子拂尘诀。

      岳水烛学了半个时辰,不仅将衣服变得整洁如新,干脆连身体也清理干净了。他想到自己刚来青萝镇时的落拓模样,又红了脸。倘若能早早修行,见到李君酌时,他会更得体一些。

      李君酌倒是不喜欢念诀,他更偏爱器械。他做过一个装有滚筒的大盒子,用风符驱动,把脏衣服和皂角扔进去,半个时辰就洗好了。他管这大盒子叫“浣衣箱”,后来又做了几个,送给镇上浣衣坊的姑娘们。

      吃罢,李君酌忙着观察天色,又在树下摆弄他固定风筝的铜栓,岳水烛把玩起九连环,问他要如何捕捉雷电。

      李君酌把储物戒指里的东西倒了一地,用铜丝做的风筝线将戒指和铜栓绑作一处,说他试过许多种风筝线,前日发现铜丝最好用。只要将风筝送入云层,电光就会沿着风筝线攀附而下。岳水烛望一眼身边焦黑的树,担忧道:“会受伤。”

      “可不要小瞧雷电。若是不小心,连命也要丢的。”

      “……你既知道,又何必如此?”已近子时,厚重的浓云在山巅积聚盘旋,据此越来越近。岳水烛望着云层,皱起眉头。

      李君酌似感到意外,望了他一眼,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若我今日死了,菜场后的房子就送给你。你要好好治病,好好活。”

      岳水烛一怔,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大风扑面,顷刻间黑云已压至眉梢。

      李君酌喜道:“要来了!你退后。”

      他站在树边,一振袖,斗大的风筝迎风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尖锐呼哨,直冲云霄,顷刻便被云海吞没。听得远处低沉的轰鸣声一道接着一道,越来越近。

      岳水烛仰头凝望云层,忽见黑色的云中隐约闪出几道银色电光,储物戒指上顷刻冒出火花来。李君酌近在咫尺,目不转睛盯着它,面露喜色。

      雷声轰然,似在耳畔炸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捉到了!”李君酌喜道,正欲转身退回洞口,却听见树洞中有轻微声响。他忙俯身去看,竟见那洞中盘踞着一条手指粗的青绿小蛇。

      雨水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岳水烛始终望着天空,朦胧中见云中亮光暴涨,又一道闪电乍起,直直朝大树劈下,而李君酌似浑然未知,弯腰在做什么事。

      岳水烛不及细思,当即冲上前去,一把将人拉入怀中,顿觉一道焦灼热气刺入心脏,震得他眼前一白,通身发麻,拥着李君酌滚入山谷。

      平地闷雷乍响,那棵巨松顷刻点燃,火光四溅。

      两人在污泥中滚落好几丈远,直到撞上一棵大树,方才停下。岳水烛只觉通身骨骼都散了架,昏沉沉仰头,此处已看不到将才站立的平地,只依稀可见树木燃烧的火光。他不由松一口气,正要问李君酌如何,却见这人猛然坐起,怒道:“你不要命了?”

      隔着雨帘,岳水烛看到他心急如焚的脸,并不是很分明。

      李君酌骂骂咧咧拎着他的衣领站起身,在他脉上探了再三,又将人翻来转去从头到脚看了两遍,气得嗓音都微微发抖:“你我相比,是哪个身娇体弱,轮得到你来逞英雄?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怎么办?”

      岳水烛手足无措,轻轻捉过他的衣袖,垂着头一言不发。

      雨越下越大,显然不是置气的时候,李君酌无奈,抓过他的手腕,朝附近一处裸露的巨石走去。巨石荫处,勉强可供两人避雨。

      两人站定,李君酌点燃一支小巧的火把,一手探向怀中。岳水烛见状,伸手拿过火把,帮他腾出手来。李君酌瞪他一眼,倒没再骂人,从怀中摸出一条小蛇来。

      小蛇约莫一尺长,青绿鳞片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不知是死是活,乖顺地盘在李君酌掌心,一动不动。

      “我只顾着风筝,竟忘了先看看树里有没有动物。”李君酌垂着眼睑,懊恼道。

      岳水烛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说:“也许只是晕过去了。”

      李君酌摇头,将青蛇重新收入怀中,转头注释着岳水烛的眼睛,正色道:“岳小光,生命是很可贵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死,作为你爹,我希望你能珍惜它。一百年前我们相遇时,你是那么想要活着。不要随便糟蹋这条命。它来得很不容易。”

      从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生命来之不易。岳水烛被李君酌的目光包裹了,仿佛一只蚕被茧包裹那样,陡然间身处于一块安宁自得的小天地中。

      他点点头,感觉心脏猛然跳动起来,比雨声还要吵闹。但很快,他便想,这不是专对他说的话,不是专属于他的眼睛,李君酌也会用同样的目光看小青蛇,看菜场的小豆子。

      他想到这里,又觉得心脏复归冷寂,沉沉地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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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雷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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