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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又入泥潭 ...

  •   养性宫。

      宫人的洒扫工作通常在卯时开始,清水洗地一次,物件都得细细擦拭,务必做到一尘不染。冬日里还需要特别清理隔夜的炉灰,再置入新的银丝无烟炭,将整座寝宫烘得暖乎乎的。

      不过这些体力活都与林云盏无关,他坐在茶几边发呆。

      辰时一刻,皇上下朝。

      有时摄政王和其他臣子会一同回养性宫,继续跟皇上汇报细节,有时则是皇上独自回来。

      这时林云盏需要端端正正地奉上一盏新沏的茶水,再继续坐到屏风后的小茶几旁边发呆。

      这就是林云盏这几日过的全新生活。

      那日在素食局,皇上赐他到御前奉茶,当场就勾手将他带到了养性宫。林云盏甚至来不及收拾寝房里的细软,就无缝衔接地从素食局外卖员摇身一变成为茶楼服务员。

      服务业嘛,都差不多。

      “都打起精神来,皇上已经下朝,马上就到养性宫。”李勤是这儿的二把手,平时负责后勤。他跟瘦削的孙禄全截然不同,长得肥头大耳,有一个硕大的鼻子和硕大的肚子。

      李勤逡巡四周,视线停在林云盏身上:“小林子,发什么愣,好好沏你的茶!”

      林云盏脖子一缩:“知道了。”

      他来养性宫没几日,沏茶也是赶鸭子上架,颇为忐忑。

      初时看皇上照单全收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有什么无师自通的沏茶天赋。要不是那天摄政王喝茶喝得暴跳如雷,林云盏都不知道自己沏的茶有那么难喝。

      他其实宁愿皇上发怒,而不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就好像整件事只有他一个人在意。

      明明是他被欺骗,被彻头彻尾地玩弄,凭什么轻轻揭过!

      厚重的门帘被掀起,夹带进来一阵冷风和零星的雪花。

      林云盏悄悄从屏风后看去,皇上眼神缥缈,任由内侍帮他脱去貉裘大氅。他身后跟着摄政王和礼部侍郎古香端。

      林云盏赶紧称出一钱紫川银针,用沸水冲泡,手忙脚乱地沏出茶来,放在托盘上,恭恭敬敬地端了出去。

      “……贡院的清扫在年前基本能完成,年后就开始布置春闱……”

      林云盏先将一盏放到皇上的面前,没想到还没放在桌上,皇上就伸手抓住了杯子,偏偏还将林云盏捏着边沿的手给包了进去。

      林云盏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皇上的眼睛并没有看他,正认真地看着前方的古香端,听得出神。

      您老是练了铁砂掌吗?这么烫的杯子也敢捏得那么死……

      林云盏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后抽,奈何皇上力劲颇大,他根本动不了,竟在案前待了好一会儿。

      “小太监,磨蹭什么?不让孤喝茶?”摄政王怒道。

      林云盏脖子上起了一层汗,还在较劲,答道:“就来。”

      倔脾气上来,正想不管不顾地加倍用力。这时,皇上漆黑的眸子看向林云盏,似乎才意识到什么,松开了林云盏的手,将茶端到嘴边,漫不经心地啜饮一口:“好茶。”

      林云盏悄悄松了口气,连忙转身将另外两盏送到了摄政王和古香端的面前。

      摄政王喝了一口,虎目冷酷地向他盯了一瞬,林云盏心下惴惴,似乎又回到了那天被摄政王抓着脖颈的时候。

      他疯狂思考起今日的沏茶过程,是不是哪步做错了?又难喝到了什么地步……

      没想到摄政王迅速收回了眼神,说了一句:“今天的温度刚刚好。”

      唉?

      皇上温和地赞同:“皇叔所言甚是。”

      这是林云盏头一回被摄政王肯定,他飘飘然地回到了屏风后面,拿起紫砂壶亲了又亲。

      外间还在讨论明年的科举。

      古香端事无巨细地汇报着,摄政王偶尔会插几句话,皇上却不怎么说话,开口的情况基本是“依皇叔所言”、“皇叔说得是”。

      林云盏这几日看下来算是明白了,托孤大臣架空傀儡皇帝,难怪他之前跟系统核对叔侄情同父子,收集度动都不动,完全大错特错!

      “……礼部的全责只限贡院和仪典,至于考官和试题,照例由吏部负责。按照惯例,阅卷的考官从翰林院选拔,再行抽签决定……”

      摄政王打断:“抽签可能抽到不合适的人,该改改了。”

      古香端支支吾吾:“可是……”

      “皇叔认为谁合适?”

      摄政王胸有成竹:“我看,往年科举多半务虚,选出来的人真干起活来狗屁不通,不如多在吏部找几个了解实务的人。就让吏部尚书郑方世安排吧。”

      古香端颤颤巍巍地道:“还是得让翰林院把关一下……”

      “嗤!那群腐儒。”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道:“就依皇叔所言。”

      林云盏听得咋舌,这不是明摆着想安插自己人嘛!皇上也真是的,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吗?要是让他林云盏来,不得将这群挥霍权力的腐败分子连根拔起!

      他忽地想起封七,不,皇上在钦天监里说过要更多关于科举舞弊的细节。其实皇上也是想查的吧,只是作为傀儡被完全掣肘住了,有心无力。

      虽然当初答应要帮忙,但是林云盏现在不想干了,他才不愿意像个傻子一样被骗得团团转!

      管他呢!

      除非……林云盏微微纠结了一下,没有除非!

      外间的商议没过多久就结束了,摄政王和古香端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养性宫。

      皇上阖目休息,平淡的声音响起:“都出去。”

      好耶,下班!

      林云盏噼里啪啦地将茶盏拢到一起,拿了罩子盖好,第一个往外冲。

      他前几天蹲点摸清了养性宫的作息,今天下午会有一段空闲时间,打算回素食局拿东西。别的都可以不论,姐姐留下的盒子不能丢。

      然而天不遂人愿——

      “阿盏留下。”

      林云盏兴奋的表情瞬间耷拉下来,只得踢踏着脚步走回来。

      不一会儿,服侍的宫人鱼贯而出,连首席大太监孙禄全都走了出去,还不忘带上门。

      养性宫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这是自那日后他们头一回单独相处。预感到皇上可能要说些什么,林云盏怕自己心软,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阿盏。”这句呼唤不再平静淡漠,而是带着一点温吞的尾音。

      林云盏微微晃神,不可抑制地想起钦天监高楼里,那束自天窗射下的光和光中翻飞的灰尘。

      接着想起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林云盏冷静自持地道:“皇上有何吩咐?”

      前方响起沉重的叹气声,隐隐带着破碎的哀戚:“怎么不叫我阿七了?”

      林云盏颇有些快意,飞快回答:“我一个小太监,怎么能这样叫皇上呢?更何况,您的名字里根本就没有阿七的七。”

      秦风憩微怔,好奇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秦风憩嘛,憩息的憩。”

      秦风憩微怔。

      “不敢叫阿七,倒是敢直呼皇上的大名。”秦风憩扬起声音,随即语气软和,带着点求饶,“阿七和阿憩,反正叫起来都一样。”

      林云盏满脸倔强,并不打算松口。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

      秦风憩从正位上起身,走到林云盏面前弯下腰,从下面跟低着头的林云盏对视。

      那汪纯黑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眼湖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林云盏的视线,惊得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皇上你……”

      生疏的“皇上”二字一出,秦风憩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委屈。

      林云盏感到一丝荒谬,拜托了,你委屈什么?该委屈的明明是他!

      林云盏抿唇,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秦风憩看着他的侧脸,委委屈屈地说:“我顾虑这没用的身份,怕你不肯平等待我,才假托封七之名。戏文里祝英台女扮男装,周文宾男扮女装,皮囊是假,心意是真。平心而论,若早就知道我是皇帝,你还愿意与我真心相交吗?”

      好像有点道理,宫廷剧里皇上微服私访遇到佳人都是先隐瞒身份的……不对,呸呸呸,这能一样吗。

      “我若心意有假,那日就不会一苏醒便立刻拖着病体往素食局赶,生怕母后和皇叔伤害于你。”秦风憩悠悠地补充,“太医说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时几乎下不了床……”

      林云盏心中咯噔一下,才想起那日在贤妃宫里受刑,系统孽力回馈误伤了皇帝。

      当时他还庆幸有人救他于水火,现在才心虚地意识到秦风憩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病全都是因为自己……

      在素食局秦风憩又救了他第二次,当时太后和摄政王可都要他死来着,菜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

      林云盏的耳根发烫,忽然觉得在两次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前,抓着欺骗不放有点无理取闹。

      他深呼吸了一下,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心软,救命是救命,欺骗是欺骗,两码事。

      林云盏冷言冷语道:“你若是不愿意透露身份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编造谎言?把我当玩物,看我被你戏耍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玩?刚刚你还故意捏着茶盏不放叫我出丑!”

      秦风憩似是被林云盏的控诉吓到了,小声嗫嚅道:“你沏的茶太烫了,等一会儿才刚刚好……”

      林云盏蓦地想起摄政王罕见的夸奖,“今日的温度刚刚好”。

      这么说,秦风憩刚才捂着他的手不放,其实又是在帮他?

      呃啊啊啊啊……怎么感觉质问了一通竟然反过来觉得自己理亏啊!

      林云盏连忙咳了一声:“别转移话题。你在钦天监里说了那么多谎,难道还想狡辩不成?”

      秦风憩小声道:“不全是谎。”

      林云盏听了只觉脑壳冒烟:“没有半个字是真的!你你你、你甚至还装瘸子!”

      秦风憩一脸无辜,甚至带着疑问:“装瘸子?没有啊,我从未说过我有腿疾。”

      没有吗?林云盏仔细回想了半天,才不得不承认,秦风憩好像、似乎、确实没说过。只是每次见他都坐在轮椅上,才会让人下意识觉得他走不了路……行,怪自己脑补过头。

      “那你说无父无母?”

      “我生母难产而亡,一年到头都见不了父皇几次,和无父无母又有什么区别?也许他有苦衷吧……”说着,秦风憩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易碎却温柔,和当初封七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呃……”林云盏差点败下阵来。

      秦风憩黑黝黝的眸子看着林云盏,尚带着一丝倔强,道:“九岁那年,前头的哥哥们都死了,父皇只剩我一个儿子。他就像送肉包子的商人一般,将太子之位递到了我面前,又嫌弃我愚笨。”

      说着,秦风憩希冀的眼神望过来:“阿盏,会嫌我笨吗?”

      林云盏又觉得肋间酸酸的。笨,确实笨,笨蛋,被摄政王那头老虎和太后那头母狼围着啃,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只觉得心里刚结的冰在慢慢化开,但理智让他硬着心肠、木着脸,回避秦风憩的提问:“卜灵的天赋总是假的吧!还说什么十年前就算到了我……”

      这点是最可恨的,让林云盏深信自己的特殊性,接着毫不犹豫地陷入深渊,把封七当做一个只有他能触及的秘密。

      “是真的。”秦风憩认真道,“只是会卜灵的人不是我,是真的钦天监监正,他确实算到了你的出现。”

      林云盏想起系统说过钦天监监正无法被探查,超出了系统的能力范畴,那确实可能拥有怪力乱神的能力……他有些傻眼,怎么兜兜转转了一圈,谎言到头来都是真的?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林云盏挠了挠头,自暴自弃道:“不如你直接告诉我,还有什么是假的!”

      秦风憩眨了眨眼睛,道:“不能出钦天监是假的。”

      说完,不等林云盏回答,他立马乖乖地补上一句道歉:“对不起,阿盏。”

      尾音拖得很长,还带点有恃无恐的试探。

      “阿盏,你答应过我会原谅善意的谎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又入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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