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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尘埃落定(十) ...

  •   轰——

      滚雷般的巨响穿过重重法阵传到了黑狱之中,密不透风的囚笼也为之一震。

      这一声似乎只是个开头,撼天动地的巨响一道接一道地响起,像是九天落雷,又像是巨浪拍岸,震得黑狱都在不断颤抖。

      倪霁心头一凛,天心剑不自觉地发出一道清越的长鸣。

      危险!

      就见原本老神在在的易灵安突然起了身,无视了停步的季伯玉,疾走几步贴着囚笼边缘急促地对倪霁说道:“我有些话要对姓闻的说。”

      城主府内,满堂喧哗都被那源源不断的巨响震得稀碎,巨幅工笔画卷下,悠然喝了半壶茶的杨心岸猛地站了起来,眼神沉沉地望着封着重重禁制的门外。

      透过不断闪烁的灵光,尖锐呼号着的狂风已然减弱成了拂面微风,迅速席卷上来的泼墨似的沉云也似乎少了几分压迫感,看上去不过是骤雨将至。但在座众人都不是普通修士,风中那一丝危机的气息谁也没有忽略。

      当下便有精通衍术的修士开始掐算起来,正笑吟吟和白云门门主说话的道衍也微变了神色,从不离手的拂尘轻轻一颤,手上已然翻飞起来。

      那些性情急躁又在这里无事可做的修士更是直接出了门一探究竟。

      闻世芳心神一顿,有什么东西倏忽而过,却抓不住半分。

      “杨道友,你这是知道些什么?”

      杨心岸的眼神从门外移到了皱眉的青衣人身上,忽地古怪起来,看了半晌才重新坐了下去,却是直接传音道:“闻道友稍安勿躁,只怕过不了多久,易灵安就派上用场了。”

      看样子,那位蒋谷主就算是死了,也不消停呢。

      她兀自端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唇角些微的笑意隐没在了茶水的波澜里。这茶倒是不错,若是有缘,说不定能向谢棠讨些。

      门外,剑鸣清越,一只纸鹤已然裹着疾风冲了进来。

      “无劫无相阵开启,生生血河暴动。”

      方方正正的金字落在空中,但那白袍仗剑的修士却始终没有出现。

      闻世芳陡然站了起来,心生不妙。

      极西之地,天心剑停在身侧,倪霁轻轻敲了一下剑身,悠长的嗡鸣回荡在在海潮间,像是已经绝迹于不归海的海歌。

      终有一日,这海水会澄清,那时,不归海会再度迎来鲛人。

      她回头遥遥望了一眼,海面上空空荡荡。远处,依稀有流光划过。

      “走吧。”她转头对易灵安说。

      谁也说不清生生血河究竟如何而来,而传闻中也很少提及横跨血河两岸的十二道长桥。不,那甚至不能说是桥,因为生生血河也不像是条河。

      这分明是一片举目茫茫的空间,浩瀚无际涯,似水非水的血浪翻腾间,血雾化作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灵气,灰白的混元气在其中游窜地像是游鱼。

      瑰丽而恐怖,瞬间便能让人迷失其中。

      几乎算无遗策的蒋瑛最终还是成功了。只不过,进来的人换成了倪霁。

      易灵安停在第一道长桥边,静静地看着那道白袍消失在深处。

      她想,她其实见过这样一幅画。无名谷深处,有一座照影殿,殿外栽着无数红梅。那是一座空殿,只绘着的是昔日的造化门,壁画曾经有着中枢之用,但如今,它只是一幅壁画。那是一副整整占了三面墙的长卷,其上风摇影动,纤毫毕现,她甚至能在上面看到落花柔软的褶皱。

      那长卷上什么都有,层林葱郁,雾霭飘渺,飞鸟两三点,唯独只有一个人。

      她认得那个人,却又觉得实在不像。

      某一年,蒋瑛曾经将那些亭台楼阁一一点过,意气风发如一个鲜衣少年郎。

      那时,她喝太多了。

      易灵安一滴也没喝,却觉得已经醉了。

      曾经,造化门做了很久四洲魁首,当今的天麓山和虎林在那时只是乡野村夫,而杏花洲更是一片荒野。

      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易灵安偶尔觉得那可能是夸大其词。毕竟,在世间传闻中,每一个传承悠久的门派世家都要有一个光鲜亮丽的出身。

      传闻中,某一任海国主倒悬血河,终究引来天道震怒,降下仙人驱逐鲛人。但那仙人却再也没回去,生生血河也一直流淌在四洲之下。

      后来,弱小的人族接过了世间的权柄,天柱崩塌,化作绵延山峦,神木枯朽,和引魂的飞光一齐化作了屹立于不见峰的镇魂塔,指引着那些寻不到血河的魂魄,那是消磨戾气的地方,也是残魂的庇护所。

      那是风刀霜剑中的一线生机。

      纵然,来生已非我。

      当年的造化门确已是穷途末路,可她们还有一项绝技——调整地脉。或者说,每一个造化门门人都和生生血河有着异常高的亲和力,那曾是她们和鲛人共享的秘密,只是某一天失落在了时间长河中。

      位于青州入海口的造化门山门本是镇压生生血河的最后一道锁,可世人已然忘了这件事。

      烈火熊熊,吞噬的不仅是性命,还有气运。

      至此,无愁海亡。

      倪霁已经走得太远太深了,便是易灵安竭力探寻也无法寻到一丝气息。

      浓雾中,十二长桥隐隐绰绰,血浪拍岸声飘渺如天音,声声入耳,带起神魂的震颤。

      这是初生之地,也是一片死地。

      倪霁是不一样的,甫一见面易灵安就明白了这一点。

      她身上有着熟悉的味道。

      接了天南火的是闻世芳,可血河祭魂的却是倪霁。

      倪霁就是那个变数。机关算尽,也会错漏一子。易灵安苦涩一笑,没来由地想着:当年那仙人也是如此踏过十二长桥,落到人间的么?那长桥的尽头会是藏锋道人心心念念的天门么?

      她长叹一声,靠着长桥坐了下来,手中法印翻飞,乱窜的混元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朝她聚拢来。她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有那些同门。

      然而,不过刚开了个头,她便被人打断了。

      滞重的灵气中多了一道熟悉的威压,易灵安睁开眼,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闻世芳。

      青衣人神色异常紧绷,宽大的衣袖因为浓重的威势飞扬而起,眼中厉色让人不能直视。她只字未言,但易灵安知道她想问什么。

      到底还是来了。她暗叹一声,几乎有种轻松感。

      闻世芳紧紧盯着易灵安,神色远称不上从容。

      她不过是一错眼,倪霁便跑了!无劫无相阵开启的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她本打算从易灵安口中撬出些什么,却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里的气息异常熟悉。

      刹那间,闻世芳便回想起那日在秦都地宫中所见的长河。只是一眼,她便觉得心神巨震。

      天道威仪。

      这里不是什么细支末流,而是真真正正的血河,绵延不绝,无穷无尽。

      易灵安起身,指了指深处,没说话。

      血雾弥漫,闻世芳艰难跋涉其中。初生之地过量的灵力堵得人呼吸都艰难,修为凝滞在经脉中,毫无用武之地。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这路很长,她看不见倪霁到底在哪里。

      她想,也许是她走得太慢了。

      可她有些累了,她带着点私心想着,前面那个人能不能步子迈得小一些,好让她赶上去。

      她送走了太多人,每一次都觉得精疲力竭。

      如果,这一回注定如此,那么她希望,她们能一起走。

      指尖火光闪烁,琉璃似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像一只即将殁于长夜的萤火虫。

      倪霁双目微阖,左手碰上了眼前无名无形的大门。

      这是十二道长桥后的大门,她看不到,可她能感觉到。多亏了她的母亲,生生血河保佑的孩子如今回到了她的岸边,凭借着献祭的三分魂魄和稀薄的鲛人血脉,她得以走到此处。

      这,便是天意么?

      她不知道,也不想猜。

      天意难违,终究只是句安慰而已。

      身侧,天心剑长鸣一声,在厚重的灵气中破开一条道,直击大门。

      青衣人发鬓微乱,松雪长簪仍旧青翠欲滴,像是混沌处陡然生出了一株修竹。

      天心停滞,剑尖正点着来人的心口,剑光如月,潮声依旧,她看到来人的眼眸盛满了星辰,那是不归海上没有的夜空。

      来人极轻地弯了下唇角,轻轻吐出两个字:“骗子。”

      咫尺禁制,却是天心也劈不开的距离。

      拍岸声不绝于耳,可不知怎得,倪霁听到了。

      她不觉笑了一下,隔着无名的门抚上闻世芳的侧脸,同样轻声回道:“骗子。”

      易灵安本是那柄钥匙,世间独一把的活钥匙。那是蒋瑛开的一个巨大玩笑。蒋瑛孤注一掷,打破了这世间的平衡,她没有万分把握那新的平衡是她想要的,易灵安便是后手。

      以身为刀,粉身碎骨亦是宿命,易灵安的一点慈悲心正是蒋瑛没有的,也正是未来的无名谷需要的。若易灵安身死魂灭,无劫无相阵便是这世间的死劫。再多的人也只能在无劫无相阵外围打转,连生生血河的边都摸不到。

      那么闻世芳呢?

      “我借了一丝气运,又散了半生修为,最后让人筑城与其上,本想着能有万载安宁。不过,枯荣兴衰是天命,而后的却是人力。既然没了锁,那便再铸。”

      千载光阴倏忽而去,便是曾经能改天换地的仙人也模糊了面目,只余下遥远地宫中一袭被血光染成绯色的身影。

      也许,连秦苍和郁凌云都不知道,那地宫深处的血河支流外竟然藏着一丝仙人的魂魄。

      当身携归去来灯气息的青衣人叩门而来,沉睡千载的魂魄陡然惊醒。

      “世间妄人不知其数,想不到千载之后的又一位海国主却是造化门的后人,当真造化弄人。血河不该是他们能碰到的东西,当年我封血河,筑镇魂塔,只少算了一点杀戮。”

      “去造化门,那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会见到它的,那可能是你一生中见过的最极致的景色。”

      “只可惜,法器有灵,一旦拆分便是再难挽回,明烛再也回不来了。”

      “这世间的魂魄已然太多,天生灵物,有情,方为生灵,生灵却以有情为负累,纵然爱憎皆在刹那之间,那却也是真非幻。生生血河是归宿,也是开始。”

      “别忘了,你是谁。”

      琉璃火焰铺上大门,硬生生勾勒出了它隐没在雾气间的形状,那是无数锁链,更像是一面无形的囚笼,其上生灵密布,生死难辨。

      但那只是刹那——大门瞬间破碎,好似根本不存在一般,混元气蜂拥而来,将熄未熄的天南火顿时往上一窜。

      两人陡然明白,门在哪里并不重要,这里有的是地方,这所谓的门也是生生血河的一部分。

      闻世芳看了眼来处,那里血雾翻腾,像是一片空茫,又像是有无穷奥义,无数灵光飞舞其中,确如那位仙人所说,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瑰丽的景色。

      她转头盯着倪霁认真道:“无劫无相阵以千人神魂灵力强开血河,破的不仅是地脉气运,还有无名谷的前途。无名谷羽翼未丰,蒋瑛不会乱来。定然还有什么法子。”

      倪霁没说话,只怔怔地盯着青衣人,一手抚上来人的侧脸。

      她仍是初见时的模样,只是那瞳孔中多了一道影子。

      毛茸茸的碎发散了些下来,白衣剑客近乎虔诚地拂去其上的水珠,那是在不归海里沾上的。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然额头相抵。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颈侧,倪霁轻轻开口,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昔闻,有仙人一剑断江,划出了如今的云洲和平泽,如今……”

      闻世芳骤然打断了她,“不问天有你一半,你还没回去看过呢。”

      倪霁眷恋地蹭了蹭,笑道:“是啊,这路怎么那么长,我竟然还没有回去过。”

      她们好像已经离开不问天很久了,桂花开了又谢,飞雪融了还落。不问天离得越来越远,倪霁已经记不清那株不惊木的样子了。

      可是,她还记得栽在明月观里的芍药,那是回不去的地方。

      闻世芳平静地开口:“血河已经带走了你我的一位故人,你若执意,我便随你一同去。”

      生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无意识抓紧了手下的衣袍,向来镇定的剑客惊慌地看着眼前的青衣人,“不行”二字卡在了喉咙口。

      说话间,原本缓缓流淌的血河陡然翻涌起来,飞溅的河水在半空中便散做五色灵光。

      闻世芳心中一动,回头望去,来处已是一片汹涌。

      “是魂魄。”

      那是世间游荡的孤魂,也是在青州徘徊不去的邪灵,也是在修士不到之处滋生的怨灵。顺着本能,这些残魂跨越千里而来,重归血河。

      天地初开时的灵脉终究显现出了凶残的一面。刹那间,血浪滔天,只是草草一眼,就几乎逼得人心神溃散。

      闻世芳骤然脸色难看起来,“无劫无相阵撑不了那么久,这才是她的目的——他们本就该魂归此处,便是天道也不会阻止。”

      曾经用以镇压血河的城池、气运已然没了大半,生生血河没了束缚,便可借着这些魂魄再度出世,哪怕只是一道小小的支流。

      倪霁长长凝视着眼前人,故梦飞雪皆已在身后,从不问天到七星镇,自云栖到杏花洲,她们像是兜了一个大圈。

      她曾觉得哪怕是须臾温暖也足以慰藉余生,但后来,那须臾被拉得那么那么长,她又生出了一点庆幸——那日子仿佛能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而今,该是梦醒时分。

      镇魂塔之变不能再来一次。

      她轻笑起来,啄了一下怀中人柔软的双唇,“怀梦,我娘许是有先见之明,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老了,如今该是我的天下了。”

      话音落下,倪霁已然放手向下坠去,明耀的剑光骤然铺满眼底。

      不归海上,各色流光飞驰而来,将晦暗的天空映得一片五光十色,然而一切都比不上海中那道通天彻地的光柱。

      飓风般的光柱顶天立地,而在那周围,万千魂魄呼啸而来,乳燕投林一般没入其中。

      周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字面意义上的一锅粥。各类海兽翻肚皮的翻肚皮,身首分离的亦不在少数,灵气与凶戾气并驾齐驱,更有无数修士的骂街声。

      先前还有些怀疑到底是不是生生血河的修士彻底没了声儿,这么多魂儿,除了生生血河还有哪个能吃得下?!

      浑浊的海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却,海底大大小小的砂石随之显露——地面在上抬!

      杨心岸半点不管,只盯着那光柱咦了一声,侧头瞅了眼三公主,见她还是一脸平静,才放下心。

      青州此番地动可是不得了啊!看这架势,只怕这里还能造出两三个小岛来。杨心岸啧啧称叹,心头却闪过些不妙。

      几句话的功夫,方才还有十来丈远的海面已然逼近二人脚下,最多不过一炷香,二人便能落到地面上了。

      “这东西倒是有些像气运柱?”想了想,杨心岸还是按捺不住,向三公主传音道。

      三公主微微摇头,“这上面连的是生生血河。”

      杨心岸手中的新折扇一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三公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三公主颈侧逐渐浮现出些细鳞来,比寻常人更尖锐的耳廓也生出些别样的光泽来。她生得白,但那白却不是象牙白,而是近乎惨淡的白,细微的蓝线在她手上蔓延,更显得她像是传闻中噬人心魄的海妖。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瑰丽。

      杨心岸轻咳一声,问道:“你不打算进去看看?”

      三公主慢慢抬起手,指尖的血滴摇摇欲坠,唱过千百回的海歌再度响起。

      好半晌,她才放下手,遗憾道:“……进不去。”

      “道友道友!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啊?”急得团团转的钱家主看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什么来,只觉得眼睛生疼,却下意识地胆寒,仿佛背后潜伏着洪水猛兽一般。

      他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身侧道衍,希冀于能掐会算的南华观道人能解惑一二。

      道衍不动声色地抽出袖子,安抚道:“道友莫急,总归我们都在此处。适才远春君已经进去了,了尘大师和耀日大圣也在过来的路上,总会有办法的。”

      钱家主无措地点点头,但他身边的钱小寒却听出了些别的意思——要死一起死嘛!

      白玉京小霸王眼睛一瞪,当下便要开骂,却陡然认出了来人,只能悻悻闭了嘴。

      “我看那些个无名谷弟子肯定知道些什么!”

      钱家主猛地一拍巴掌,火急火燎地冲向了不归海深处。

      那架势,轻车熟路,一看便走过不知多少回了。

      道衍无奈一笑,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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