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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孑然 ...

  •   他们眼中的女人有三种,阁楼里,灶台前,雪山巅。
      而如今,徐行就成了他们嫌恶至极、避而不谈的,阁楼里的疯子。
      她罔顾人伦,夺走许家的血脉据为己有;不守孝道,常常将生她养她的父母气得七窍生烟;离经叛道,拒去学堂而读一些旁门左道的书。
      怎么会有这种人!
      村中人皆引之为戒,以教导子孙,生怕谁长成下一个徐行。
      反观徐行本人,住在阁楼里,居然还挺自得其乐。
      那场风波后,第五月来找过她一次。
      他趁徐家夫妇外出务农时前来,在院门外半晌才把徐晦叫出来。
      小孩子黑着脸质问:“你来干什么!”
      他才不管那么多弯弯绕绕,分明是三个人在船上,传来传去却成了“徐行和一个男子”,自己“被消失”就罢了,凭什么第五月的名字也被隐去了?到最后,遭人指指点点的只剩他小姑姑一个。
      徐晦不理解,所以他现在很看不惯第五月!
      “我想和徐行说几句话。”第五月拿菱角糖哄他。
      徐晦拿了糖,但没吃,磨蹭了一会儿,不情不愿打开院门。
      三层的阁楼常年没人去,爬梯都腐坏了,踩上去嘎吱作响,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闩上,就好像里面关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样。
      第五月敲了敲门。
      “徐行?”
      阁楼内没有任何声音。
      第五月猜她大概是心里有气,不愿搭理他,屏息凝神听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敲第二次。
      里面忽然“咚”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接着徐行的声音响起,还带着浓浓的倦意。
      “第五?”她拖着步子走到门前鼓捣半天,才清醒过来,“哦,里面打不开,你帮个忙。”
      “……好。”
      第五月打开门闩,阁楼内顿时一览无余。
      仅仅是一张床,一张桌,地上滚落着几支笔,窗只有一尺见方,可怜巴巴地悬在墙上。
      徐行就立在这样的屋内,揉着惺忪睡眼,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第五月卡了下壳,视线从她歪七扭八披着的外裳上移开,“来看看你如何了。”
      徐行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有些急切地抢过话题:“你没有与你爹娘说明实情吗?”
      “你真当他们还被蒙在鼓里?”徐行没骨头似的倚着门,瞥见他身后的爬梯上缓缓升起半个脑袋,“徐晦,你一边玩去。”
      小脑袋不忿地晃了晃,又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下。
      第五月认真道:“你放心,我会解决这事,定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你要怎么解释?”徐行饶有兴致地凑近第五月,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看透他心中的想法一般,“我猜猜——堵不如疏,干脆承认了,然后求娶我?”
      这番话从女子口中说出来,称得上惊世骇俗,第五月却先红了脸,支支吾吾大半天,刚要开口,就听见徐行感叹:“好馊的主意!”
      “……”
      话都让她一人说完了,第五月选择闭嘴。
      “行了,你别把自己当罪魁祸首,此事与你无关。”徐行朝他挥挥手,“也别愁眉苦脸,我是被关在屋子里,又不是牢里。”
      她口中这样宽慰,但心里想,其实是差不多的。
      一个是有形的枷锁,困住人的身躯;一个是无形的枷锁,桎梏她的魂魄。
      哪个更好一点,徐行一时也分不清。
      眼看午休的时间将近,徐家夫妇也该在回来的路上,第五月一步三回头地离去,阁楼的门在他身后轰然阖上。
      “徐晦,来把门闩上。”
      徐晦迈着小短腿爬上阁楼,头一次没听小姑姑的话,趴伏着透过门缝往里看。
      徐行见一只眼睛凑在门外,恨不得长出枝丫探进来似的,不由觉得有趣,蹲下来逗他:“小东西,看什么看!”
      “给你糖,小姑姑。”
      徐晦借花献佛,把第五月用来贿赂他的糖努力从门缝中塞过去。
      可惜糖是圆的,怎么也扁不下来。父母的交谈声已经渐渐清晰,徐晦快要急哭了。
      换作平时,徐行最爱逗哭他,早就该笑得前仰后合了,可如今她看着徐晦蠢兮兮的模样,弯起的嘴角慢慢放了下去。
      她问:“你为什么不把门打开呢?”
      “爷爷奶奶不让,”徐晦带着哭腔道,“他们会骂我,还打我屁股!”
      最后一点笑容也消失了,徐行面无表情地猛地拉开门,站不稳的徐晦摔在她怀里。
      “徐晦,我问你,”徐行扶他站好,“只因辱骂和拳脚,就对他人言听计从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徐晦抽噎了一下:“不,不知道。”
      “是牛,是马,”她指向屋外,家里的毛驴蒙上眼围着磨盘转,“但总归不是人。”
      “晦儿?晦儿!爷爷奶奶回来了,快来看看这是什么好吃的!”
      楼下徐秋实高呼着。
      徐行将他往外推了一把:“下去吧。”

      春去秋来,日月轮转。
      徐晦散学归来,一进门,刚想喊一声“小姑姑,我回来了”,却忽地听到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
      一定又是第五月。
      他咬了咬后槽牙,将书本随手一甩,气势汹汹地上楼去。
      阁楼的走廊狭窄又低矮,已是青年身量的第五月不得不微微低着头,小姑姑靠在门边,拿了一卷书,正同他说着什么。
      “……被褐而怀玉,却不该愤懑?”
      “有玉盈怀,不就足够了吗?”徐行将书一合,斜眼睨他,“使人不平的只是被褐罢了。”
      徐晦听不懂一点,只能装模作样闹出点动静吸引注意力:“咳咳!”
      现成的反例来了,徐行抬了抬下巴,“他不算。被褐怀褐,还是成天傻乐。”
      第五月本来板着脸,被她的话逗得“噗嗤”笑出声来。
      文质彬彬的青年不再似少时那般放声大笑,也不会动不动就目光闪躲,他看着徐行,不知是她说的话好笑,还是她本就能让人愉悦。
      然而这画面落入徐晦眼中,一时别扭得很。
      原来小姑姑自有知己,而他,不过是一个累赘。
      就像同窗悄悄议论那样,是他的降生害死了最疼爱小姑姑的母亲,若没有他,小姑姑也不会和家人闹僵,徐家此时定是和乐融融的模样。
      难怪小姑姑总对幼时的他说“一边玩去”,必然已是烦得透顶,却又不得不像拖了个尾巴似的带着他。
      徐晦垂下眸,攥了攥衣角。
      可若转身就走,他怕听到身后人戏谑地说些什么,诸如“哎呀呀,生气了”“说两句就闹脾气啦”“怎么开不了一点玩笑”之类,年长者居高临下、看似调侃却满是恶意的话。
      毕竟他遇到的所有长辈都是这样的。虽不知小姑姑会不会,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徐晦也不愿做这个试验。
      “我先走了。”第五月见徐晦回来,多少还是有些心虚,怎么说他都是悄悄溜进别人家的,不问自入是为贼。
      徐行简单打了个招呼,看了徐晦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要关门回去。
      忽然,门被一只手死死挡住了。
      “有事?”
      徐行回身问道。
      “我也可以与你聊天,”徐晦与她对视,“诗词歌赋、人生哲学,你想聊什么我都能学!”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不像侄子对小姑姑该有的样子,徐行察觉到些微异样,轻轻蹙了下眉。
      徐晦正是年少易冲动之时,见徐行对第五月的回护态度,立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什么话都敢脱口而出。
      “刚才那个人分明是喜欢你,他口中说着之乎者也,眼睛都快长你身上了。”他放低姿态,几乎带着希冀,小心翼翼地确认,“小姑姑,你最不喜那些儿女情长,对不对?”
      被关进阁楼前,徐晦几乎就是徐行的一道影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自然也就懵懵懂懂地见过她对一些满口情话的男子没有好脸色。
      她要是知道自己引为知己的第五月也有那种不堪心思,日后定然会疏远他的。
      “而且那个人丝毫没有担当,”徐晦不断加筹码,企图让徐行心中的天平倾斜,“七年前他眼睁睁看你被关进阁楼,却迟迟不来救你……”
      徐行忽然打断了他。
      “救?”
      这个字眼似乎触动了她,徐行索性敞开门,大笑着在阁楼内走了一圈。
      她似乎一直在屋内写着什么,徐晦之前买给她的纸层层叠叠已有一人高,每一张都墨痕遍布。近日徐家夫妇看得牢,他没法送纸上来,徐行便在桌上、墙壁上、地板上也写了满字。
      字迹并不娟秀,反倒狷狂,线条像狂舞的黑蛇,一笔一划锋利如喋血的刀。
      徐晦被这近乎疯癫的景象惊得呼吸一滞。
      这里小得写不成七步诗,她不顾杂乱,一仰身便倒在那纸堆中,笑道:“我这阁楼尚有三寸地供人舒展腾挪,窗间有隙观日升月落,我自在逍遥,岂非已入桃源,又何须人救。”
      任意找个人来,看到她这散发缓带、不着钗裙的模样,都要啧啧摇头感慨“此女已疯”。
      徐晦怔怔地下楼去。
      阁楼的门并没有锁,但其实锁与不锁已经无甚区别了。
      身后徐行懒懒散散的声音还在隐约传来。
      “天地一孑然,惟我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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