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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元嘉三十三年,冬。
      京城,程家。

      隆冬腊月,重云如盖,巍峨雄阔的帝京隐匿在雾霭阴霾间,北风肆虐挟着刺骨的寒意在街巷中呼啸而过。天将明未明,一线鱼肚白将将杀出昏沉,片刻间又被暴烈的风卷进阴云之中。

      长街一隅,碧瓦朱甍之前,一对白纸灯笼于十里花灯中极为乍眼,覆着门楣的白绫被风掀起一角,借着明明灭灭的烛火,依稀可以瞧见“程府”两字。

      卯时,霜雪漫天,一抹白色的身影自正门而入,穿过庭院,步履匆匆,直趋灵堂。

      吱呀——

      流盈推门走了进来,口中热气化成层层薄雾。烛火摇红,只见灵前跪着的女子,正翻弄着火盆中的纸灰,宽大的丧袍衬得她身形瘦削,似浮萍,更似枯草。她的脚步一顿,犹豫道:“姑娘,该起灵了。”

      丧袍下的人影颤了颤,手指抖着向火盆里填了把纸钱。火舌猛地卷起,映红了她的脸颊,也烧得她的眼睛发亮。

      火星明灭,纸灰飘扬,程徽音眉梢微动,缓了片刻才撑着地站了起来,抚摸着那具棺木,一下又一下。

      父亲的教诲犹在耳畔,转眼,竟要送他入土了。手臂碰到棺椁旁边伫立的长戟,红缨在烛火摇曳间刺痛她的眼。

      血色残阳,马声长鸣。

      这位执掌三军的将帅叱咤疆场几十载,曾几度救九州于危难,不想死时,身中数箭,箭箭穿透筋骨,血淌满了全身,五脏俱裂,行如枯槁,仿佛轻轻一碰,便化作齑粉。

      待人发现时,他撑着那把长戟,睁着眼睛,到死都未倒下。

      那一幕如同烙铁死死烫在了心底,每每忆起只觉肝肠寸断,哀哀欲绝。程徽音握着长戟的手一松,身影一晃,撞倒了一片火烛。

      “姑娘。”流盈慌忙上前搀扶。

      程徽音定定看着桌上的灵牌,方寸之间寥寥几笔似乎写尽了他的一生,显考程公如林之灵位,她心中哀重一声,道:父亲。

      狂风呼啸而过猛地吹开了房门,细碎雪花灌进了房中,长桌上燃着的一排蜡烛眨眼间被吹灭了大半。

      风雪之中,入目皆是灰白。

      人影憧憧自灵堂而出,缓缓移向正门。还未走近,便闻一阵熙攘,火光映的朱门发亮。程徽音的脚刚刚踏上台阶,就见门外跪满了前来送葬的百姓,点点火光,顺着十里长街蜿蜒至正阳门。

      见到她的身影,为首一人振声高喊道:“程将军保疆御敌,我等特来送之。”

      “天地之间埋下心,逝者入土安宁眠。”

      这一声沉痛的悼词重重落于天地之间,日月动荡。程徽音忍了许久的眼泪氤氲而出,她身形微颤,双膝砸在地上,俯身,额角贴在地面上,泪随滑落,滴在雪上化作一片冰晶。

      天地空寂,马蹄踏踏由远及近,只见一列铠甲士兵,在人头攒动间疾奔,远处火光纷乱,人群向两边四散而逃。

      风停雪落,眼前逐渐明朗,庭前一行兵马,为首者重甲在身骑在高头大马上,飞鱼服一角飞扬,腰胯绣春刀,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陈瑜。

      “程徽音,陛下有令。”陈瑜抬起手,掌中所执金令,龙纹盘旋,乃是皇帝御赐。

      此令现,如陛下亲临。

      “锦衣卫奉皇命封禁程府,一应人等,囚于府中,听候发落。”声音落在四方寂静中,犹投石入湖,他身后的锦衣卫黑影浮动如同涟漪般涌向前,隔开了人群。

      程徽音还未说话,只听铠甲哗啦,身前便被两柄刀具所困。刀鞘压在她的肩颈,逼迫她后退。

      北风呼啸而起,刺骨寒风咆哮着掀起她的丧帽,灯火之下的她不施粉黛,眉目如画姿容似雪,一身无关风月的美浸润了多年将门英气,如庭前红梅傲雪凌霜,颇有几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味道。

      程徽音双眼微眯,一手格挡,肩颈耸立,望向马上之人,“陈大人,不知我程家可犯了什么罪?”

      “谋叛之罪。”那人声音如平地惊雷,程徽音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图谋背叛朝廷,投奔外国。

      谋叛之罪,谋叛之罪…

      这四个字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一时间有些天旋地转。明明父兄以性命相搏救回宣王,大败瓦剌,结束了三年国之屈辱。

      陛下竟会疑程家有谋叛之心。

      难怪,难怪父亲丧事,同朝为官者,昔日旧友,皆未前来吊唁。难怪她此次归京,陛下对她无封无赏无召见。唯有护卫宣王进京时,在承天门前,对她那幽深的一眼,程徽音心中轰隆一声。

      她所忧之事,终是发生了。

      见程徽音不动,马上那位大人冷哼一声,缓缓道:“开棺!”

      程徽音恍恍惚惚地看着锦衣卫围了上来,长明灯碎裂,纸灰飞扬,官靴带起的雪泥四溅。刀锋染着嗜血寒光闪过城府门楣,那具棺木被硬生生逼停,重重落在地上。

      战场血雨腥风犹在眼前,父亲尸骨未寒,怎得就要受到这般凌|辱?

      灵堂之上仍旧高悬着陛下亲手所题的牌匾——柱石之士,字迹龙飞凤舞气贯长虹。

      一父一母,两兄长。

      满门忠烈才换来的这四个字,如今被扣上谋叛的罪名,何其讽刺?应是悲凉至极的光景,此刻的程徽音却像被这寒冬腊月的大雪裹住,心中麻木,不知痛痒。

      人群惊呼四散,魑魅魍魉纷纷冲进程府。流盈哭着喊着,怎么也拦不住他们。白纸灯笼落在地上,被踩踏踢翻。重重黑影擦身而过,程徽音只觉得胸中一股气直冲天灵盖,脑袋都要炸了。

      刷——
      当——

      刀剑出鞘,寒光尽显,一名锦衣卫便被长剑钉在棺椁上,鲜血四溅,染红了门楣上悬着的白绫。

      “程徽音!你想造反吗?”一声厉吼落地,长剑便横到了她的脖颈前。

      锋刀利刃,划破她的脖颈不过是须瞬之间的事。

      程徽音抬起深邃的眼,声似寒冰,“敢问大人,我程家谋叛之罪,可有证据?”到底是南征北战出来的将军,哪怕生死存亡之际,面对寒风霜雪、刀锋兵锐,也依旧有着斩将搴旗的气势。

      “你算什么东西?锦衣卫办差,岂容得你置喙?”那人恼羞成怒,手中长剑一挥道。

      “敢问大人,我程家谋叛之罪,可有证据?”程徽音仍面不改色声声高昂,剑锋磨过她的脖颈,她的脚步亦不停歇。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面对坚甲利兵,面对寒霜风雪,一人竟有着千军万马的气势,连呼啸而至的北风都在她面前息了下去。

      “既无证据,大人欲开我父棺椁,便当踏我的尸骨而过!”程徽音更前一步,脖颈上的鲜血触目惊心。

      “放肆!程徽音你竟敢抗旨!”锦衣卫指挥使目眦欲裂,长袖一挥,凶光毕露。

      “杀——”
      “谁敢——”

      两声怒喝叠在一起,破风长鸣于暗夜之中呼啸而来。

      兵铁相交,火光四迸,在程徽音的耳边炸开,尖锐之声直刺鼓膜,温热腥气的血溅满了侧脸。

      一箭封喉,一箭破刃。

      身侧的锦衣卫化作烂泥瘫了下去,咣当,长剑应声落地。

      马鸣嘶风,大雪之中一抹红色如撕破云霄的朝曦,映在众人眼中。来人踞坐在马上,腕缠长鞭,手执强弓,孤傲地俯瞰着眼前的一切,星目含威。

      “陈瑜!”他的话音刚落,那名指挥使便被马鞭卷倒在地,脸上立显一道血痕。

      “督主。”陈瑜如亡魂丧魄见到阎罗王一般惊惶万状,手脚并用爬了过去,语气间远没了刚刚的盛气,继而庭前屋内的锦衣卫俯身下跪,齐声高喊:“督主。”

      马上之人,白玉莲花冠束发,红底云鹤寿字纹曳撒,形相清癯,宛如远山烟云。剑眉英挺风神俊秀之姿,国手丹青也难描一二。

      裴景之,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厂钦差总督,是陛下最为倚重之人。莫说对百官生杀予夺,连朝政的朱批之权也在他手中。

      他要谁死在三更,无人敢留其到五更。

      更别提,今日一个小小的程家。

      程徽音握紧了手,起初的浑浑噩噩,现下散了个净,几分恐惧油然而生。

      咻——
      长鞭甩出的破空长鸣再次划破寂静的夜。

      啪——
      青石板应声碎裂,打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长街中来回荡着。

      陈瑜的身子打了个哆嗦,额头上的汗珠密布,那条长鞭若是再近些,怕是碎开的就是他的脑袋的。

      “陈瑜,你该当何罪?”裴景之声音轻飘飘的,砸在陈瑜的心上却似千斤。

      陈瑜不敢说话,瑟缩着身子。

      裴景之翻身下马,将长弓递给身侧之人。“程将军受惊了。”他拱了拱手,又道:“近来朝中风言风语,甚至有朝臣上本参奏,疑程家数月前与瓦剌一战通敌叛国。陛下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陛下已派三法司联合锦衣卫严明调查,定能还程家一个清白,还望程将军能配合。”声如戛冰敲玉,语气徐徐。

      “如此烦请裴督主通报一声,容我面见圣上。”程徽音打断了他,拱手回礼。

      闻言,裴景之却未动,却抬起了头,轻飘飘递来一眼,好似雾霭之间的山谷,幽邃深重。

      “既然陛下想要个结果,朝臣疑我程家二心。不如我便随陈大人去一趟北镇抚司,届时还请裴督主能将我受尽诏狱七十二刑后的口供,原封原样呈至御前。”程徽音一掀袍角,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恳而深切。

      此话一出,如同裂石流云,片刻间寂无一音,似乎能听见坠雪之下红梅绽开。

      “程将军,陛下绝无此意。”裴景之伸手去扶她,语气深重。

      “可我意已决,还望裴督主答应。”程徽音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将军凯旋归来,却要受尽七十二刑,教陛下以何颜面见边疆大军,又以何颜面见这世间百姓?程将军,朝臣之意不足为虑,失了圣心,才是万万不可。”裴景之语气软了几分,扶着她臂弯的手,力道却重了三分。

      圣心?圣心岂曾照于他人?自始至终皆是宣王所有!

      陛下还未决定与瓦剌开战时,便有传闻。当迎回前太子宣王之时,便是东宫与程家之死期。

      如今,一语成谶。

      霜雪落满程徽音的头发,她抬眸,目光灼灼,“程家是否有罪,一辩便知。陛下心有疑虑又不愿召徽音入宫,唯有此策,方能将清白之词上达天听,若徽音今日坐视朝中百官污我程家忠孝之心,他日又以何颜面见战死疆场的父母兄长?”

      “裴督主,徽音求您,求您助我!”额头磕在地上,咚咚直响。

      啪——

      落雪厚重压断了一支红梅,花瓣散落在雪地上,如同鲜血四溅。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宫墙之内,即便铮铮傲骨,面对君威皇权,又何尝不是蚍蜉撼树呢?

      程徽音脱下丧袍,咬破手指,鲜红的血迹印在粗麻之上,字字风雷,沉著痛快。

      罪臣徽音,闻朝中有疑云笼罩,涉及程家之名誉。臣虽惶恐不安,却不敢稍有懈怠,然亦知必须配合调查。故而臣愿入诏狱,受朝臣百官之诘问,以澄事情之原委。

      程家自问生平行事,虽非尽善尽美,却亦无愧于忠孝之心、家国百姓。敬请圣上明鉴,赐以公正之裁决。

      程徽音双手呈上,不过一块布,却觉有千斤之重。程家命运又如何不是同这麻布一样,只在圣上一念之间,便可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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