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四十七 春日宴（6） ...
-
过了正月十五，这年也就算过完了，虽然地面残雪上还有爆竹的碎屑未扫，但村人脸上大多已经渐渐收起了年节时才有的喜悦安闲神态。
长生斜倚在窗边，像是不愿意多用自己一分力气似的，连额角都抵在墙上，眼睛半抬不抬地往外面张望，就连目光也没什么精神。
柳絮不知他心里头在想什么，只觉那张极为熟悉的侧脸此时看起来竟比以往更加苍白，隐约泛着不祥的灰败之色。她轻轻走过去，刚要开口，却听对面那人连神情都没变分毫的淡淡说道：“过几天，等这边事情结了，我要去一趟……”
话到末尾时他声音已变得很轻，正好窗外一阵风掠过，便把那一两个极低的单字给掩盖住了。
可柳絮莫名的就是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狩山，那座名字奇特、其中堆叠了累累白骨，已被人们视为不祥之地的死山。
连日来无法遗忘的问题就自然而然地又回到脑海里。
“那山上……”柳絮动了动嘴唇，却仍不知道要如何发问才好，不禁暗自厌弃自己的软弱，无论怎样下定了决心想要问明真相，每当话到嘴边的时候，却还是无法自抑地憋了回去。
哪怕是虚假而又短暂的平静，也让人忍不住自欺欺人的维持，那一层无比脆弱的窗户纸，她不舍得也不敢干脆的捅破。
谁知长生却忽然笑起来，眉尖略微挑了一下，让笑容显出几分嘲弄之意：“你既然去过那山上，应当看到我做的……”
柳絮的心随着这句话悬了起来，可还没等他说完，院中就传来吵闹声。
“还给我！”
饱含怒气的叫嚷声从大敞着的窗子传进来，震得人耳朵生疼。
长生不由得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循声望过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又极快地沉寂下去，变成了若有所思的玩味。
院中那颤巍巍佝偻着肩背的老乞丐手里抱着十几卷半旧书籍，踉踉跄跄地躲着他对面穷追不舍的少年，一边顾及着不让人抢回书去，另一边又小心地避开那少年，像是生怕两人肢体触碰一般，这样纠缠下来，姿态很是狼狈。
这样一追一躲之间，吴捷附身的那老乞丐毕竟不是活人，动作也不够敏捷，稍不留神就撞到了井台边上放着的水桶，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怀中的书也散了几本出去，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水桶里，甚至还有一本掉进了井中。
那少年见状，发了狠似的扑过来，整个人都趴到井台上，像是要伸手去捞那本书。
他扑上井台的时候，柳絮这才发现这人居然是吴帧，心里不免惊诧——这人素来稳重，便是少有的露出少年模样，也多是面现羞赧之色时，怎么此时会疯子一样，更何况对方虽然是个老乞丐的外貌，可内里魂魄却毕竟是他生身父亲。
这样一惊之下，连方才长生只说了半句的话也暂时抛在了脑后。然而，未等她想通透事情的来龙去脉，已见吴帧撑起身子，又冲那委顿在地的老乞丐扑了过去，口中仍不依不饶嚷着：“你还给我！把书还给我！”
但那老乞丐虽然身体僵硬腿脚不甚灵便，却并非真是连头脑也混沌了的垂暮老人，无处可躲之际，反倒趁着吴帧跌跌撞撞冲过来的时候在地上一拧身，拖着脚步往前蹭了几步，怀中剩下的十来本书也顺势脱手，全都被他抖落进了水井里。
那些书籍看起来半新不旧的，纸张也相当劣质，经水一泡，就算大费周章地再捞起来，恐怕也不能看了。
吴帧自然明白这些，脸上气恼急切的神情猛地一变，更加愤恨起来，却又隐隐透着委屈和脆弱，脚步也顿在原地，全身都气的哆嗦起来，抬手指着那老乞丐。
可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却听院门口啪嗒一声。
李惠娘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口，手上挽着的篮子已掉在地上，篮中几只鸡蛋摔得粉碎，淡黄色的蛋液在冰冷的雪地上缓慢地流淌着。
“娘……”吴帧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手，微弱的声音显出了内心的忐忑。
李惠娘愣了半天，才缓缓的抬起头，目光从吴捷附体的乞丐身上移开，像是神游般扫过因为方才那场争夺而显得一片狼藉的院子，最终定在面露不安的吴帧身上，一双向来温柔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薄雾，变得有些晦暗不明起来。
柳絮透过窗子见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虽不明原因，但心中仍觉得不忍，正欲出去安慰几句，却被长生攥住手腕，一回头，见他摇了摇头，动作虽轻，却是不容反驳的坚定。
而另一边，李惠娘已开了口，声音中不见安然柔婉，反倒像是三九天里冻的冰碴子似的，又冰冷又尖锐，甚至带着一丝嘶哑：“……小畜生！”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惊，连刚出来查看究竟的韦子安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都露出了讶然之色。
柳絮更是莫名惊诧，不自觉地就想起来当初八柳村那含怨而逝的老妇人。
然而，吴帧虽然看似对借尸还魂的父亲不敬，其中却也必定另有更深缘由，怎么也不会如此不堪……
“娘！娘，我……我不是……”吴帧十余年与李氏相依为命，在他看来，世上哪有人比得过母亲所占的分量。更何况，平时再怎么稳重，也毕竟只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此时乍一听母亲如此不问缘由的斥骂，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想要辩解又不知如何说起，一急之下眼圈不禁泛了红，连声音也隐约带上了哭音。
可素来好温柔好脾气的李惠娘此时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对吴帧急切的神情视而不见，那张满是伤疤的脸庞扭曲了一下，竟咧出了个让人背后发凉的笑容。
“小畜生……果然不愧是那个贱人的儿子……”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惊，连刚出来查看究竟的韦子安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都露出了讶然之色。
柳絮骤然睁大双眼，那句咒骂之中隐藏的含义呼之欲出。
她挣开长生的手，想要出去，可腰身却被更大的力气扣住。长生微微偏过脸，嘴角有些淡漠地往上扬了个不甚明显的弧度，一双眼却幽暗得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吴捷已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他稳住踉跄的脚步，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泛着青紫色的干枯的手生硬地攥了攥，似乎想要抬起来，但最终却只捏住了破烂的粗布衣角。
他嘶哑的嗓音也愈发粗重难辨，带着开口时灌入喉管中的气流声。
“你、你是……谁？”
不过是短短的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虽然已死的躯体无法再如实地展现出寄居其中的灵魂的情感，然而，这几字之中深藏的震惊与近似于梦境破灭的悲怆却像是超越了一切□□所能带来的障碍，直接传入了所有人的心里。
“长生……”柳絮仰头，莫名地就想要看见对方的表情。
不过是想看到放在心上的人能够平安终老而已。这多年来，连阴阳殊途都不能磨去、却又无比渺小的愿望，最终还是一夕破灭。
可出乎意料、又似乎正在预料之中的，长生依旧神情冷淡，连嘴角噙着的那抹若有似无的讥笑都没有变化。
但柳絮却分明觉得，他的脸色比起以往更加苍白，就连已经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李惠娘，也似乎并没有如此疲倦。
吴帧不敢置信的声音随即也响了起来：“娘！娘……你是骗我的吧……怎么可能……”
虽这样说，可在认清了李惠娘冰冷目光的时候，语声已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带着丝丝的茫然。
而李惠娘却仅仅是一笑，扭曲的笑容衬着遍布疤痕的面庞显得狰狞无比，然而，却又混合着苦涩与……解脱。
她默然地蹲下身子，将那筐摔碎了的鸡蛋收拾好，提到厨中，又掸了掸身上的浮尘，打水洗了手，仿佛她方才根本没有说过任何话、而她此时仍旧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毁了容的慈祥妇人一般。
“惠娘……”背后传来老乞丐嘶哑难辨的声音，用的依旧是当年那般熟悉的吴捷的语气，就好像十五年前他安排妻儿逃走、而自己留下引开追兵时的语气一样，满含着哀伤难舍，又带着一丝乞求。
李惠娘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慢慢地转过头来，习惯了似的在衣裙上擦了擦手，然后一言不发地怔怔地凝视着吴捷。
许久，她忽然嫣然一笑。
便是早已将真相猜测到七八成的长生，也禁不住为这一瞬间的微笑而动容。
李惠娘脸上的疤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过，五官的轮廓也与往日伤疤之下的模样相差甚远。若平心而论，那并不是如何绝艳的一张脸，但就是那张脸上，却有着怎样的皮相都无法媲美的魅力，让人几乎无法移开目光。
“狐惑。”
柳絮脑中立刻闪过一个词。
上一次她有这种感想，已是在面对那个性情清冷的柳七娘时，可当时的感觉，却远远不比此时这种连呼吸心跳都要停止的感觉强烈。
长生略略低垂双眸，低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叹道：“世人皆道狐类最是滥情、薄情，却又几人知道，最痴情的也正是……”
他又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李惠娘本一直在望着吴捷，听到此言，才三分凄然、七分自嘲地哼笑了声，目光转向长生与柳絮所在的窗内。
“吴……吴公子。”那个似乎已在心中千百回唤成习惯了的“吴郎”最终再无法说出口，她轻轻吐了口气，慢慢合拢眼帘，眼角微有湿意，“你放心，你……放心……”
一句“你放心”被她翻来覆去念了许多遍，像是要在心里嚼烂了一般。
良久之后，她才淡淡一笑：“李惠娘很好，若没有病灾，现在应当仍在什么地方做她的当家主母，吴公子不必为他担忧。”
“……”老乞丐僵硬的脸上浮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震惊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却没有人想要发笑。
那狐女并不去看吴捷的反应，像是要一口气把话说完似的紧接着继续道：“现在吴帧已经十七了，也算长大成人，我虽然因为他娘的缘故不喜欢他，但这些年也并没有亏待了他。既然你已经……那就安心的走吧。”
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闭目咬牙笑道：“下辈子，咱们再也不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第47章 四十七 春日宴（6）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