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四十四 春日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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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地的雪好似也比北疆轻几分,从遥远的天上安静地飘落下来,极小极柔软的片片雪花显出脆弱的白色，刚沾了地面的泥土,便倏然消散。
然而，落在那人肩头的雪，却已积了薄薄的一层。
柳絮忽然说不出话来。她只能透过窗口无声地凝视着那个人，仿佛眼前出现的不过是一场幻觉，哪怕是极细微的声音和动作也会将梦境击碎一般。
那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旁边的乞丐身上，甚至没有转头向柳絮所在的厢房看一眼。
而那乞丐枯瘦苍老的面孔终于仰起，迎着飘洒的雪。
几片雪花落在他眼角，又静静滑落，像是凝结的泪水，最终融化在泥土之中。
“是这里么？”
熟悉的没有温度的声音淡淡响起，却并不是对着柳絮。
那乞丐默然点了点头，有些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左右打量，却在落进厢房窗内之时猛然顿住。
“……吴……吴郎……”
柳絮一怔，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李氏。
她破碎的脸孔一阵阵的扭曲，像是在克制某种极强烈的情绪，而两行泪早已沿着纵横蜿蜒的伤疤流下。
柳絮眼看着一向举止温婉的李氏发了疯似的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奔到那老乞丐面前，像是想要扑入他怀中，却又生生在他身前半步处刹住了脚步，整个人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般颤抖得不能自已。
而下一瞬间，她看到那老乞丐握紧了双手，无言地退后一步，浑浊涣散的眼中浮起比悲伤更为沉重的情绪。
仿佛沙海中苦苦挣扎的疲惫旅人，明明眼前就是一汪清泉，却不敢靠近。
自始至终，几乎每个人都是沉默的，也许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又或者是，各怀心事，难以出口。
直到院门被再次推开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你，没死？！”
韦子安认得那个背影，未及思考，心中疑问便脱口而出。
他身后的屈老头佝偻的腰背缓缓伸直了些，抬头看着前面两人，苍老的脸上怪异的笑容一闪而过。
长生这才从那老乞丐身上收回目光，回身瞥了一眼，目光中有淡淡的惊讶，却很快散去，面上仍是淡漠。
韦子安瞧见他那副棺材板似的表情，再想起这些时日来的种种，与当初山上所见，不由心中火起，也不待再说，扑上来便是一拳。
然而，拳头刚挥到一般，手腕却被牢牢抓住，冰冷的触感从皮肤渗入骨髓。
韦子安愣了愣，想要继续动作，却见长生蓦然一笑，狭长的凤眼中冰层似的冷漠渐渐散去，终于显出丝活气来。
“她呢？”
韦子安没料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想好的指责措辞卡在脑子里，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抬手去指一侧的厢房。
长生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个略带讥讽的笑容来，看在韦子安眼中，便是十足的挑衅。
雪落更盛。
隔着半院风雪，柳絮看不清那些细微表情，可这段时间下来，方才像要跳出腔子般的心渐渐平稳下来，冰冷的手指也逐渐恢复了温暖。
她张了张嘴，想要去唤那人，却发觉，仍然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
他和她之间有两次初遇。
第一次，在满地的尸骸之间，那时他还叫谢宸，只是个家破人散、满心悲伤的少年。
第二次，是在那北疆小镇外面、人人避而远之的义庄里。那时他说他叫长生，无家无姓。昔日的悲哀早已埋进骨子里，面上仅剩一副讥诮的笑容。
而现在终于再次重逢，柳絮忽然不知该如何与这个人相处。
于是，只有沉默。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长生轻轻笑起来，眼角浮起淡淡的笑纹。随后，如记忆中一般的微哑声音漫不经心地响起：“又有什么区别？你这丫头傻了不成？”
柳絮怔了下。
半天，像是无意识般的喃喃唤了声：“……长生。”
“嗯？”回答她的，仍是似笑非笑的声音，带着些懒散，一如当初。
柳絮听着那声音，忽然觉得心头的阴霾慢慢地散去，不由也跟着微笑起来。
“还好，”她想，“还好并未太晚。”
她从窗口探出身去，笑着握住长生冰冷的双手，目光在他苍白清俊的面容上流连而过，最终却落在半院之隔处，那对相隔半世终于重逢、却只能相对无言的夫妻身上。
良久，她低低叹了口气，额头抵在长生肩上，声音里带着一点闷：“别像他们一样……”
长生动作略微僵了下，垂下眼帘，唇边浮现一抹苦笑：“什么时候发现的？”
柳絮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只将与长生交握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
长生默然。
温暖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渐渐在冰冷的身体里蔓延开，似乎搅得已冻结了的胸口更加疼痛。
他自嘲的笑了笑，低下头，凑到柳絮耳边：“那你知不知道，那女人……”
“娘？！”
少年人清亮的嗓音突然响起，打断了长生后半句话。
柳絮直起身子，透过窗口往对面看去。吴帧正目瞪口呆地站在对面厢房门口，手中还握着卷书。
长生也回了头，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吴帧，末了，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吴帧环视一圈院中诸人，此时视线正好与他对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勉强移开目光，冲李氏走过去，声音中仍满是疑惑：“这位是？”
他虽下意识地觉得站在对面窗下那男人很是怪异，可心中更为关心的还是自己娘亲身前这人。
看样貌不过是个路边随处可见的枯瘦老乞丐而已，然而，看娘亲的神情，又似乎不止如此。
李氏眼中含泪，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声音是与表情不相符的平静：“他就是你爹爹。”
不仅吴帧，连一旁的韦子安也一起愣住。
谁不知道李氏与吴帧母子两个十几年来一直相依为命，怎么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个当家的？再看那老乞丐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倒像是足有六七十岁，若说他是吴帧之父，怕是谁也不信。
吴帧呆了半天，刚结结巴巴地要说话，只听背后传来冷冷淡淡一句：“令尊早已故去。”
“呃……嗯！”吴帧回头，正见那陌生的白衣男人拉着家中那漂亮的女客走过来。
“十五年前令尊便已故去，”长生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只不过魂魄为人所拘，不得往生。”他淡淡瞥了面露惊诧的几人一眼，继续道：“此番机缘巧合附于此尸，所以回来见你们一面，偿了夙愿罢了。”
吴帧仍呆呆的，一双眼睛来回瞧着李氏与那脏瘦的老乞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反驳的话，可到最后也没发出声音来。
倒是那老乞丐忽的笑了笑，声音嘶哑，像是锯木头一般干涩的吱呀声：“惠娘，这些年苦了你了……”微微一叹，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目光将吴帧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帧儿大了，懂事了……”
他伸了伸手，像是想要抚摸吴帧的脸，却又在半空顿住，慢慢垂下。最终苦涩笑道：“人鬼殊途啊……”说到此，忽的瞧见吴帧手中的书卷，凄然神色骤然一扫而空，竟然面现惶恐：“惠娘！你，你怎的还让帧儿去求功名？！”
这话说得怪异，吴帧自然不解，加上仍不甚确信什么借尸还魂之事，便上前挡在李氏前面，皱眉答道：“男儿生当光耀门楣、报效国家，为何不能求取功名！”
他答得并无不妥之处，可柳絮在旁听着，却突然觉得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底涌出来，想要抓住，又无从下手。
那老乞丐更加不安，脸孔微微扭曲，像是忧虑，又像是恐惧，声音也愈发嘶哑起来，双手在空中猛的一挥：“不行！绝对不行！”
“有何不可！”吴帧也针锋相对。
李氏似乎想要解释，可仅喃喃唤了几声“吴郎”，声音便被盖过。
那老乞丐来来回回只是说“不行”，却从不提此种缘由，而吴帧亦不退让，两人愈发僵持起来。
柳絮初时听得纳罕，可这番车轱辘话反复数次之后，方才那股莫名之感又渐渐浮上心头，她不由一激灵，猛的想起当初许谦曾经对她说过的一番话。
那是五年前，她陪着许谦去城郊祭扫友人之墓。
说是坟墓，其实不过是衣冠冢而已。碑上只刻着简单四个字，吴捷之墓，字体清隽，是许谦手书。
他说：“我此生知己甚少，唯少年时有一挚友，可惜十年前便身亡异乡，至今也未曾寻到尸身，身后孀妻幼子亦不知所踪。”
柳絮那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将懂未懂。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那郊外荒僻处简陋的墓碑，与许谦每回祭扫时沉重的叹息究竟代表着什么。
吴捷之父，吴御史在朝为官多年，有人说他迂腐，有人说他刚正，最终却逃不过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判了个满门抄斩。
吴捷那时二十有五，素有才名，妻子美貌贤良，幼子聪慧可爱，人人称羡，却一夕之间跌落谷底，仓促间携妻子远逃他乡。
只听说吴捷死在了异乡，从此，那一家人便再无音讯。
五年前，许谦只能抚着亡友的墓碑，叹息：“不知吴家那孩子还在不在。”声音又慢慢地低下去：“……只愿再不入仕途，平安终此一生。”
而到了现在，当初叹息的人也已经不在。
平安终此一生的心愿，终究成空。
作者有话说第44章 四十四 春日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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