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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劈竹月典中取字 ...

  •   苏慕枫第一次离得老远看见柳言欢的时候,就觉得他得是一个乖孩子,说什么做什么的那种。
      一张脸白白净净的,眉眼生得秀气,像个姑娘,一看就是那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大家公子哥。
      可当那双半垂着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改了认知。
      那双眼里,藏了一头狼。

      他时不时注意着这个刚来的男孩。
      他偷着懒,从不好好练功,学东西却很快。别人扎马步,他在一旁打哈欠;别人学剑法,他还在一旁打哈欠。可每当老师父抽查他,他总能一步不差地将刚教的剑法打一遍。
      直到一天晚上,他半夜上茅厕,听见竹林里飒飒风声中夹杂着舞剑的嗖嗖声,看过去时才看到这个男孩在月光下孤独地重复着白天学过的剑法。

      剑挥出一道道银光,打在竹竿上,竹叶洒落一片,揉开了月光。他的姿势是柔美的,动作干净利落,打出来的剑却发着狠。
      如果不是用的木剑,苏慕枫觉得一定可以将那些竹子拦腰截断。
      月光一下被斩断在眼前。
      “敢说出去,我就弄死你。”那位男孩已经到了眼前,“下次就不是木剑了。”
      苏慕枫这才恍然幡悟,木剑已经横上了脖子。
      他赶紧逃走,心里却有了一个逃出生天的办法。

      第二日,他列队的时候站在了柳言欢后面。
      如他所料,柳言欢昨天晚上并没有看清他的脸。
      “你为何不愿练功?”
      柳言欢回过头,一双眼半垂着,一副不耐烦搭理的样子,眼里的神却瞪着他,不乏狠厉。
      明明都是总角之龄,他却是那样的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
      他自己没有那样的老成,只能装出那满脸的豁达。
      柳言欢就那样看着自己,最后痞气地勾起嘴唇,道:“呵!我爹都不要我了,还练它做什么?”
      ……
      半山腰上,两个孩子挑着水踏屐徐行,只是山高路远,山路又险,两人不久便累得瘫倒在地。
      都怪他们俩扎着马步的时候偷懒,老先生罚他们下山挑水。两个人都不是体格健壮的,跑了一趟就要从台阶上爬回去了。

      两人将水桶往地上一掷,背懒懒地就倚靠上了那嶙峋山石。
      那个男孩折来一片竹叶,放在粉红薄唇下兀自吹起来,声音悠悠然飘上山巅,在山间雾里来回绕动。竹林飒飒,竹叶声夹了穿林打叶声倒也别具风韵,空气的清甜倒也如酒醉人了。
      他却安静得很,从怀里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书,开始读起来。
      那吹竹叶的孩子竹叶也不吹了,凑过来看他在读什么,看起来纯粹是对书好奇,而不是对读书的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诗经》?”
      “嗯,你读过?”他终于从书中仰起脸,诧异地看向他。
      “那还用说?我阿爹藏书没有成千也有几百,我都读了个七七八八,我还藏了各种话本,讲些神魔鬼怪的,只是后来……”这些话那孩子没说出来,只敢在心里憋着,心道反正他从今往后再无阿爹了,提他作甚?是以只是点了点头。
      他早已猜出这孩子大约是个大户人家出身,但他最后没提一字,只是郑重地点头,道:“我前几日借来的,你若是也喜欢看书的话,不如以后和我一道去藏书阁。”
      那孩子竟不知这穷乡僻壤,犄角旮旯里的还有个藏书阁,眼睛忽地亮了,点点头,道:“好。”

      他不知道的是,那孩子也有好久没读过书了,上次说要教人的,还没来得及让那人叫自己一声先生就离了京。
      站起身来,竟是有了气力,不觉着因为偷闲得来的罚有多么受罪,两人一道将水挑上了山。
      那孩子倒着走了一阵,跟他多说说话,好让他带自己去藏书阁。
      他看穿了这点,笑道:“你倒还有多余的气力,省着点吧,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况而你这般,且不说会不会被台阶绊倒……”
      他还未说完,前面那孩子就让台阶一绊一下子坐到地上去了。
      “你哪怕说快一点。”那孩子没点好气的。

      他还没怪他害得自己受罚挑水呢。
      “你会听?”他笑着扶起他,“水都快洒干净了,当心那老头儿又责骂你。”
      那孩子拍拍衣服,“无事,反正早晚离了这地方。”
      他的眼睛闪着光,怠惰的眼皮此时在太阳底下透出了血色。
      “我叫苏慕枫,你叫什么?”
      那孩子挑起眉,“姓柳,无名。”
      苏慕枫乐了,叫了他一声“柳无名”。
      柳言欢:“……”

      “喏,”苏慕枫推开了尘封的门,大门惊声尖叫了一声,回荡在典籍间,“这就是藏书阁了。”
      “这藏书阁……也就有我家的书房那么大。”
      苏慕枫白他一眼,“是,柳无名大少爷。”
      “……去你的。”柳言欢走了进去,翻看了几个架子,“书倒是不少。”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几捆竹简,“就是让虫蛀了。”
      “你事倒是不少。”苏慕枫说着,坐在了他最常坐的位置上,也只有那个蒲团是干干净净的,“能看就行了,谁要管那么多?”
      “也是。”柳言欢漫不经心地应着,抽出一本厚厚的《后汉书》,在尘霾里翻了起来。
      及相见,共语移日,握手极欢。
      可他想见的人,已经见不到了。
      其他人,再见,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只是希望,那个人千万别怪他一走了之,不告而别。
      他也不想的,他没有选择。
      如果可以换他阿娘和阿姊活着,他可以待在京城,白白跟那个人一起习武也行,不让他请自己吃那些凉果子也行。
      那个人这么直来直去的性子,知道了这件事,会很生气吧?会恨他吧?
      可没有了阿娘和阿姊,这世界上就只有他愿意待他好了。
      别恨他吧。
      再见他的时候,还要共语移日,握手极欢吧。

      柳言欢莫名其妙要掉泪,还想一个不熟也不会再见到的人想了很多,连自己也觉得奇怪了。
      可他摸着书上的墨迹,对苏慕枫道:“我要给自己起个字,省得你叫我柳无名。”
      苏慕枫倒是没什么所谓,“什么字?”
      “言欢。”

      崇卢山藏书阁虽小,只一间小阁,书也不多,却成了他们二人的天宫仙境。
      自此,每日不论清修打坐,还是练功习武,只要能偷得半日闲,两人必定偷摸着跑去藏书阁,饱读书籍。
      昏暗烛光下,两人书架前奔波流连的身影成了一道常见的风景。
      “你说,这是何意?”苏慕枫手指指点着泛黄纸页上的字眼。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
      老子的《道德经》。
      不知足。
      可他就是不知足。

      他的心停跳了一下,垂眼,却是苏慕枫求知若渴的一张脸。
      “就是说,不知足是最大的祸患,贪婪,是最大的罪过。”
      “我不这么认为。”苏慕枫突然道。
      “什……什么?”他有些不可思议。
      “我觉得这句话是错的。”那孩子一字一顿,目光笃定。
      这孩子少时不知圣贤书,他却是自小受其教诲,圣贤之书,便如真理,骂不得,辱不得。如今这孩子的言论,将他自幼习得的思想顿时打得粉碎,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一条路,圣贤书中的内容,也可以是错的吗?
      “如果我知了足,便不会再努力,我将安于现状,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崇卢山,一辈子,和现在那群老头一般,管教一些小孩子,无所作为。”男孩言之灼灼。
      他愣了愣,他不想呆在这里,他想出去,想有所作为,他不满足于现在,苦苦追求,贪图光明,难道是错的吗?
      难道他错了吗?

      假使他没有错,这和书中所言相背离,圣贤书也可以是错的了?
      他想起那人眼中的自己,一副不该存活于世的可怜样,死的怎就不是他?那人的眼中,一派鄙夷厌恶,连他口中吐出的阿爹这个字眼都是脏的,恶臭的。
      “不知餍足,屡教不改。”旁人骂他。
      既然圣人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孰对孰错?孰来评判?何时来报?恶报总要降在他们二人之一身上,他笃定。但是,若是圣人之言是错的呢?
      若是根本没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又该去哪里?

      “你怎么了?”那孩子不知晓何时发生。
      他摇摇头,道:“无事,我觉得,你说的有理。”
      那孩子听罢咧开了嘴,眼中干净得像山间的泉,“我说吧?我可是很有天赋呢!”
      他也笑,只不过是苦的,他靠过去拥住那个孩子,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那孩子愣在那里。
      谢谢你,愿意信我;谢谢你,愿意陪我;谢谢你,不问为什么。
      可是眼泪似是堵住了喉咙,他终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两个孩子凄苦中的抱团取暖,在这间逼仄狭小的藏书阁中,竟也这般温情。

      期年时光掠过。
      “你可曾听说过断袖一词?”他合上书,试探道。
      “不曾,你只我读书涉猎没你广,不懂自然没什么,怎的?”苏慕枫手中一直不离一本书。
      “没什么,只是一问。”他叹了一口气。
      “缘何一问?”苏慕枫莫名其妙。
      “你就莫要接着追问了。”他的语气里满是“求你,别问了”。
      苏慕枫只好道:“那算了,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
      可他私下里查了很多典籍,才在《汉书》里找到这个词。
      汉哀帝与御史董恭之子董贤,两个男子……其恩爱至此。
      苏慕枫:“???”
      柳言欢这什么意思啊?

      “怪人。”男孩睥睨着,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苏慕枫不理睬,但柳言欢气不过,喊道:“说谁呢?”
      男孩丝毫不怕,还提高了些嗓门,“你们两个,都是怪人。”
      “是,我是怪人,我不怕说,但是你,不能说他。”
      “呵!怎么?你觉得他不是怪人么?”
      “你再说一遍!”他揪住那男孩的衣领。
      “我再说一遍,你会怎样?杀了我么?”男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杀了他?他敢么?他拿不准,如果杀了他,万一被关个十年八年的禁闭,自己还有机会下山么?

      旁边的孩子已经放下书,抱住了他,他愣住了,挑事的男孩见他松手,连忙挣开,整了整衣领,知道他伤不了他,又露出坏笑。
      他又想上前给他点教训,但抱住他的胳膊抱得很紧,他挣不动。
      “别犯傻,我们还要一起下山呢!”那人抬了抬头,鼻息就隔着薄薄一层衣衫透进去,很温热。
      柳言欢突然就想起那个冬日,那件外帔,那枝梅花。
      也是这般温热。
      可惜,不属于他的温热,总是待不久就散了。
      他希望这次,不要散得这么快。

      他听见苏慕枫对他道:“你还记得吗?我们,要一起下山的。”
      他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我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
      苏慕枫心里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撞出一个豁口。
      他突然感觉很抱歉,突然想要跟他一起闯荡江湖,突然不想回到应天府那个逼仄的小室,突然不想看到柳言欢知道自己在利用他的时候的脸。
      那双眼看着他,依赖着他的陪伴。
      他突然害怕了。

      山上并没有什么时间观念,只知道早上鸡鸣便起来晨修,日上三竿便扎马步,日落便回到榻上;只知道一日三餐,一顿不少,却清淡无味的很;只知道那些老者每日让他们学轻功,格斗,剑法,日复一日。
      或许,其他那些弟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是这两个少年并不,他们年仅十二岁,却是习得一身本领,满腹诗书,正处热血年华,一门心思想在山下闯出一片天地,整个大侠什么的当一当。
      四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而在他身边陪着他四年的这个伙伴,就像知音,古时候有个叫王子安的便如是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想下山了。”那个少年道,一身红衣在竹林中很显眼,他总是一眼就能看见,飘曳的形态当真像一朵红莲,“我在山上待得太久了。”
      他正躺在竹林里一片空地上,白衣衫沾着些尘土,显得灰扑扑的,捏一片竹叶,吹出几种调子,闻言把竹叶从唇间拿开,道:“好啊,何时?”
      “现在。”

      “什么?”
      “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少年垂下眼睛,那双饱含诗意的桃花眼散了些许光彩。
      我明明不是那个意思的,你知道的。
      “我不是……好,就现在,你要拿些什么东西吗?”
      少年回头向山顶望了一眼,毅然决然道出一句:“在这里,我没什么可留恋的,也没什么想拿走的。”
      “我也没有。”他粲然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那便……走吧。”

      “言欢,”他突然叫住他,“我们下了山,又要去哪里?”
      柳言欢顿在那里,“不是去四处游历么?”
      苏慕枫垂下了眼睛,“言欢,我可能需要去寻求一下我爹的意见。”
      柳言欢没听他提起过家里的事,一直以为他也跟其他人一样,是那种无父无母,被送养到崇卢山的。
      但是,在他眼里,不会再有像他阿爹那样十恶不赦之人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
      两个少年飞身下山,轻盈如飞花,一朵红,一朵白,在苍竹中穿行,只留下笑闹一串,和四年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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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劈竹月典中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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