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金金辞职记》三十三

1、第一章

　　姚金金想辞职。
　　这事她想了有半个月。每天早晨还行，这不另一天开始了么，不定有什么改变。每天晚上就不行了，这跟昨天有啥两样，十个邮件里七个来自同事与客户转发的PPS，养生的、美容的、笑话的、心灵鸡汤的、恶搞的、…还有两，也是群发的那种，以便来日分割责任时能找到旁观者作证：这事我可跟她说过了哈、这事我可做完了哈、...
　　当然，姚金金每天没闲。
　　“小金，帮我倒几杯茶给客人。”
　　“小金，帮我去仓库搬文具。”
　　“小金，帮我去复印…”
　　“小金，帮我去传真…”
　　“小金，帮我…”
　　姚金金虽然刚毕业，也觉得不对劲，这样下去，再过十年她仍然是个打杂的，这活，没技术含量。
　　她想，要跟公司说，给我安排点正事，否则我可得走了。
　　可“公司”是哪个具体的人呢？
　　姚金金学工科的，出来时遇到经济不景气，到处都裁员。那天在人才市场，现在的公司招销售跟单，姚金金硬着头皮递了简历，改行也比闲在家里好。没想到过两天，公司通知她上班，职位：跟单员，试用期工资：1000。
　　薪水少了点，好在有五险一金，包一餐饭。
　　姚金金心想先积累点工作经验，其他的再说，于是接到通知的当天就去报到了。
　　人事文员爱理不理，让她填了一堆表，最后把她领到墙边拍照。
　　快门一按，姚金金的第一张工作证照完成了。
　　上面的她，扎了个马尾，刘海是自己剪的，长短不一；初中戴到现在的黑框眼镜；嘴略大了些，笑得有点牵；odidas黑T恤，TB某店淘来的原单。
　　人事文员把她领到销售部业务主任处，“刘主任，你要的人来了。”
　　舌头打个滚，叫人不吃亏，姚金金赶紧上前一步，“刘主任，你好。”
　　刘主任是女的，三十多岁，胖胖的，皮肤很白，眼角有几条细纹，从头打量姚金金一番，才吐出两字，“你好。坐吧。”她指了指张椅子，姚金金坐了下来。因为人事文员还站着，姚金金有点不好意思，歉意地向她笑了笑。
　　这笑刚到一半，刘主任把笔一丢，发作了，“顾小芸在吗？我有话和她说。”
　　人事文员勉强笑了笑，“顾主管在，有什么你和她说，我先走了。”
　　刘主任抓起电话，“顾主管，你好，我刘明清。我知道现在不好招人，给人事部的时间又紧，可你也不能用这样的敷衍我。我说急，你们就随便找个妞来？不不，你敷衍我可以，问题是田总那能敷衍得过吗？不~行~！你知道他那个人。顾主管，你得尽快给我另外找一个，我的要求写得很清楚，要善于跟人打交道的。”
　　姚金金很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不善于跟人交道？在超市打工时，我推销的酸奶卖得可快了。不过，打断别人的电话不礼貌。
　　顾小芸说了什么，姚金金听不到，幸好刘主任搁下电话又成了笑眯眯的刘主任。
　　“姚金金？嗯，名字不错，我叫刘明清，在这做小小的业务主任，主要负责销售部内勤。叫你小金，没意见吧？”
　　姚金金被刘主任亲切的语气激得一哆嗦。“没。”
　　“嗯，小金。我跟你介绍下，你的职位是跟单，简单地说，就是帮销售人员处理客户跟生产、出货、回款的事宜。你的老板，是田总，他负责公司外销，最近出差在外。在此期间，你必须熟悉公司的业务，所以先帮别人打下手，学着怎么做跟单，没问题吧？”
　　姚金金有点不明白，给她开工资的是田总？怎么说他是她的老板？“没问题。”
　　刘主任又是亲切的一笑，突然叫道，“小卫，帮这位新同事找个座位。”
　　声音未落，立马有女孩子跑来领走姚金金。
　　“还有，小金，”刘主任看了看姚金金的鞋，“公司虽然没规定穿工作服，但在我们部门上班要穿衬衫，不能穿牛仔裤，也不能穿运动鞋。”
　　“噢。”
　　姚金金的“老板”-田总，出完差又休假，休完假又出差，当中没回公司。
　　结果上班一个月，姚金金还没见到自己的老板，那么，要求安排工作的事，得跟谁说？
　　刘主任？不妥。姚金金早就听到风言风语，刘主任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她不待见的人，有的是法子叫人自己走。“她不喜欢你，说你太土，跟销售部不搭调。但她又不想跟人事部闹翻，因为人事部说，必须给招来的人机会，所以她叫你搬东西干杂事，想让你知难而退。”
　　田总？姚金金发邮件跟他说过，石沉大海，看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人事部？姚金金记得入职第二天的培训，“今天的课，只有一点最重要，你们都得记住，那就是怎么离职。一、自离，不声不响收拾东西偷偷走人，这不用办手续，很简单。但是，你们也别想拿到未结的工资、可能得到的赔偿，更别想以后再出现在公司。二、被辞退，这也很简单，有保安陪着你收拾东西，有同事帮你办一切手续，但以后也别想再出现在公司。三、提前一月通知，正常辞职，劳资双方好合好散，以后大家还有合作机会。”姚金金还记得，“三个月试用期，试用期不过，以上的培训都是空的；连试用期都过不了的人，也别想公司给机会。”
　　要不，忍到过了试用期？姚金金合计着。
　　不忍也不行，同学里不少人找不到工作，回家啃父母。可姚金金不行，她妈非押着她相亲，早点嫁了完事-早养儿子早得福。女儿嫁了，做妈的才了了做妈的任务。
　　姚金金是家里老二。父母头胎生了女儿，硬着头皮超生想要儿子，不敢做B超，怕被抓住做掉孩子，凭感觉生下老二，又是女儿，差点姚金金叫了姚招娣。无心插柳，来年姚金金多了弟弟。
　　姚金金大姐不爱读书，早早嫁了人。姚金金弟弟也不爱读书，早早读了技校。只有姚金金，一路读啊读，靠大姐支持学费、靠奖学金、靠打工读完了大学。姚妈妈还是愁，这孩子生得一般，读完书都二十四（按虚岁算），万一给搁手上了，将来怎么办？每到姚妈妈和乡里乡亲炸金花时（一种牌的玩法），心事就浮上来，书读得多，把人都读傻了，这女孩子家家，最好的归宿不是早点嫁人生孩子？
　　可姚金金欠着债呢，哪能这么回家嫁人生孩子。她是她那所普通高中几年来唯一一个顺顺当当考上正儿八经大学的，得知成绩那刻，班主任老泪纵横，跟校长各凑了1500元送给得意门生做大学的生活费，“不用还，将来成功了就是对我们的报答。”
　　姚金金咬着牙勤工俭学念完了书，是为着将来成功的，而要成功，就得做事。
　　这样闲着，可不是浪费生命？
　　姚金金吃不下睡不着，尽在辞和不辞间打着转。
　　这样日思夜想，车到山前有人出来给指了路。
　　那人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话是我说的，听不听在你，成不成更是看天了。”
　　给姚金金出主意的是法务部部长程正喜。
　　他说，“直接找大老板，说自我感觉太闲，要求他安排工作。”
　　大老板？
　　姚金金想你说得倒轻松，我连顶头上司-最小的老板还没见着，一步登天能跟大老板通话？她念叨着程正喜大滑头的话不可信，脸上就露出痕迹，两条乌鸦鸦的眉板成条墨线。程正喜察颜观色，知道小姑娘认为他大概在放屁。
　　姚金金虽然不信程正喜，但有丝指望好过毫无指望，因此眼巴巴看着对面，就想他多说几句，证实所言非虚也好，或者说只是开玩笑死了她的心也好。谁知程正喜不解释，自顾自用荧光笔在纸上圈圈点点，慢悠悠审合同。
　　法务部目前是空部门，将与兵都是程正喜。按理说，外头聘着挂牌大律师做法律顾问，用不着程正喜这种半吊子水，偏偏年纪轻轻的他混得风生水起。公司上下谁都知道程部长是大忙人，哪个部门都得把文件送他那过目，否则-如有任何纠纷，部门自负责任。
　　各部门经理全是精刮人，打工最怕无人扛责任，最欢迎有人一起扛，反正术业有专攻，一挂名的法务部长，还能不给面子不批合同？OK，“把合同送去给程部长审批，请他尽快签字，我等着要。”
　　姚金金是实在人，粗楞楞的眉又成了两段黑如意。她撇撇嘴，心道在我面前装什么蒜，不就是把无关紧要的话颠倒成意思不变的另一句么。我送来的销售合同，一天二十几份，全是一模一样的格式合同，难道昨天这样写行，今天就不行了？
　　程正喜在合同审批表上签下大名，连合同一起递给姚金金，冷不防问，“觉得我在装忙？你瞧不上？”
　　姚金金被说穿心思，脸腾的一下、太阳穴呯的一响，脸红了，眼傻了。
　　程正喜怡然地看她窘成一团，“一个人在公司的地位，完全得靠自己争取。没事做？自己找事。慢慢的，一步步，别人知道这事非得先通过你，你就有自己地位了。”
　　说得也是，姚金金点点头。
　　“拿你现状来说，最差的后果是什么？”
　　“大不了…不干了。”
　　“直接找大老板，最差的后果是什么？”
　　“越级，被炒掉。”
　　“那就是，此最差即彼最差，还有啥好犹豫的。再说，你都纠结几个星期了，早晚得拍屁股走人，还有啥好担心的。”被他鄙视的眼神一扫，姚金金急忙申辩，“我不是怕见总经理，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他说上话。”
　　程正喜看着小姑娘面红耳赤，挺好玩的，再给她来把火。他满脸诚恳，“姚金金，我真心给你出点子。这是险着，搁我，不敢走，走得不好万把块一个月的工作就没了。可你不同，你怕什么呀，不就一千块一个月？摆地摊、卖保险都比这赚得多。小文员最不用看老板脸色，哪里找不到另一家公司？”
　　说得也是，姚金金暗自点头，连程正喜的形象也高大起来。这人，虽然头回见面时有点吊尔浪当，上班把脚翘在办公桌上，后来可也算兢兢业业，从不拖文件过夜。
　　拼了！大不了，回超市卖酸奶去。
　　程正喜憋着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姚金金用力点头，“嗯。”
　　姚金金虽然初出茅庐，办事可不莽撞。想和总经理直接对话，先得知道他的外形、喜好、出没地点、等等，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前姚金金在学校捉老鼠是一把好手，今天放有油条的鼠夹，明天是走油肉的粘鼠夹，成功地把宿舍整治成无鼠的净土。现在要捕的是恐龙级大生物，更得用上心。
　　她不动声色地打听。
　　“总经理办公室在二楼。”
　　“我们在三楼，他一大老板还在我们…楼下？”
　　“人家不讲究这些，总经理有公司股份，恨不得公司赚钱再赚钱，其余在他看来都是空的。”
　　“总经理…有多大了？”
　　“三十出头吧。”
　　“什么样？”
　　“等你见到了，就知道他就是总经理了。”
　　“什么意思？”
　　“嘿嘿，见到就知道了。”
　　姚金金纳闷，难道总经理额头扎根带子，上书“总经理”三字？还是胸戴一枝花，表明“我是总经理我最大”？
　　“怎么我没见过他？”
　　“他九点上班，九点下班，跟你上班有时间差。”
　　有了查找总经理出入路线的目标，最近的人生也算有了值得忙的事，姚金金的眉头开了不少。只是，等着看好戏的程正喜有点奇怪，傻大妞蛮沉得住气。
　　幸好，催动姚金金闯关的导火线着了。
　　刘主任派姚金金出门收承兑汇票。那天公司用车有点紧，她跟其他办事的同事挤了一辆车出去的。过了两小时，一车人都回来了，包括两手空空的姚金金。
　　刘主任怒了，事没办成怎么就回来了？！
　　人家答应下午给汇出来。
　　人家哄你你也信？！
　　人家真答应了，而且车上的人都等着回公司。
　　刘主任没话说了，指着姚金金半天，最后挥挥手，“回座位去，我不想看见你。”
　　姚金金也满肚委屈。她到了客户那，居然对方小老板是她小学同学，理想当厨师的，初中毕业出来跑生意，如今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厂。老同学很大方地说，“金金，本来我要付承兑，既然是你来，我让会计下午办电汇，让你在公司里有面子，顺利通过试用期。”
　　谁知道回来刘主任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还被当着一办公室的人训了顿。
　　明天不来了，这地方尽糟蹋人。
　　姚金金打定主意闪人，她站好最后一岗，把文件送到各部门去。
　　刘明清的吆喝，程正喜也听到了。见她来，他开玩笑，“别人事半功倍，你呢？”
　　姚金金不理他，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只需忍过今天。
　　“让车先回来，这样就算你在外面玩半天，别人也只以为客户在为难你，没收到钱也有苦劳。”
　　姚金金把文件向他一丢，闭着嘴板起脸。
　　程正喜自鸣得意，“说得是吧？下回学乖点。对了，刚才我看见总经理进办公室，我给你的建议，想好了没？”
　　姚金金理都不理他，今天是最后一天在这上班。
　　不过，走到楼梯口，程正喜的话跟魔咒似的，在耳朵里扎了根，“怕什么？最多就是走人。”
　　走人~走人~走人！
　　姚金金心想，最多走人呗，谁怕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