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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夜路(13) ...

  •   葛曼青把最后一个棉花人偶拆散了丢到江里,听到孙舟龄的喊声,有一瞬间也想把他拆散了丢到江里。
      但她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她深吸一口气,有那么一秒钟为此而感到遗憾。

      孙舟龄撞到水泥船的船沿上,后背生疼,纸板一样削瘦的体格差点儿从船和岸的缝隙中掉进江里。
      木偶娃娃看清楚是他之后,怒火陡然又升级几个档次,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硕大的脑袋极不协调的顶在小小的身躯上,八条手脚张牙舞爪,像一只变异的巨型蜘蛛。

      孙舟龄只是下个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猝不及防看见它,几乎要被被吓晕过去。
      心理阴影的面积更大了,他哭叫着,爬起来要逃,却看见曲又莲身下流淌延伸出条条曲折的血迹,宛如蜘蛛网从中心绽放,缓缓铺展出自己的疆域。

      两人都是全力冲刺,且毫无防备,猛地这么一撞,孙舟龄这个身上没什么伤的都被撞得眼冒金星,更别提曲又莲这个重伤员了。

      孙舟龄不知道他们分开之后曲又莲经历了什么,眼看血液蔓延止不住,脸一白,还以为是自己把人给撞成了这样,当场便慌了神,又叫道:“姐姐!!你快来啊!!!!!”

      于是,葛曼青下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孙舟龄涕泗横流地跪在曲又莲身边,哭着求她不要死。

      葛曼青茫然了片刻。
      她就转个头的功夫,孙舟龄竟然就有这么大本事了?

      她仔细看了一眼曲又莲的脑袋,还完完好好的连在脖子上,又是讶然。
      刚才在船上这倒霉孩子不还是只知道鬼叫乱跑吗?她找了个铁质工具丢给他,让他被船上的黑恶势力团伙追着打的时候也知道还一下手,一直绕着船跑也怪累人的。
      可这孩子简直用不了一点工具,一旦受惊就好像把脑子也给扔掉了,反抗的本能只剩下唯一一招:把别人的脑袋给扯掉。
      这招效率低下,并且触发条件极具偶然性和不确定性,葛曼青完全不指望他。

      但现在曲又莲的脑袋好好的,人却已然晕厥不起了。
      她瞧着孙舟龄哭喊的状态,好像这事儿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

      不错,成长了。
      葛曼青有点欣慰。
      要是能把这嗓门收一收就更好了。

      “别怕,孩子,不是你的错。”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孙舟龄头顶响起。

      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发顶,孙舟龄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黝黑精瘦的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
      老头儿的个子不高,头发和胡子花白,衣裳很旧,袖口和下摆都已经磨出洞了,衣身还有一些洗不掉的污垢,看着灰扑扑的,但他精神气却不错,看模样是个常年干体力活的工人。

      老头儿目光慈爱,用粗粝的手掌抚摸着孙舟龄的头发,面容质朴,笑起来能看见那副被劣质烟草熏黑的牙齿。
      他长得和曲又莲很像,尤其是鼻子和脸型,旁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一家子。

      孙舟龄更慌乱了,眼泪糊了满脸,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只是撞了她一下,我着急下船、我没看见她,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撞一下她会…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头儿却笑笑,并不怪他:“我知道,我刚才就在旁边,都看见了。我这孙女啊,是之前在其他地方被其他人伤着的,和你没关系。别哭了,孩子,起来吧。”

      啊,原来不是成长了啊……
      葛曼青莫名有些失望。

      水泥船“呜——”地鸣笛远去,引来阵阵江风。
      孙舟龄一晚上已经大哭过好几场,这会儿冷静下来,被风这么一吹,更是大脑昏沉,已经游离在生病的边界线上。

      葛曼青这一路被他吵得也好不到哪儿去,把卫衣帽子戴上,揉了揉太阳穴。

      “嘎巴嘎巴……”木偶娃娃躲在几人的影子里,咀嚼的声音像是小老鼠在偷食。

      葛曼青循声瞧过去,看见它黑得几乎和影子融为一体,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

      木偶娃娃吃东西的样子和平常孩子无异,小小的手心里还抓着糖纸,嚼东西的时候嘴巴会鼓起来。就是它的大脑袋不太稳当,风一吹便摇摇晃晃,看得人揪心,恨不得帮它扶稳。
      它还伤心着,鼻子一抽一抽,两只大眼睛泪汪汪,嘎巴嘎巴嚼完一颗糖果,又拆开一颗放进嘴里,慢慢把多出来的手臂收了回去。

      老头儿见葛曼青盯着木偶娃娃瞧,从口袋里掏了一把,朝他们摊开粗糙的手心,两颗小小的糖果珍重地躺在上面:“吃吗?”

      孙舟龄连连摇手说不用,但是老头儿又往前递了递:“没事儿,吃吧,很好吃的,我孙女以前最爱吃这种糖了。”

      孙舟龄没架得住这番好意,接过来撕掉包装纸,扔进嘴里一颗,并将另一颗递给葛曼青。

      葛曼青没接糖果。
      她看见曲又莲紧闭的双眼中留下两行清泪。

      他们交谈的这短短两分钟里,曲又莲身下的血液已经彻底铺展开。
      她是蛛网中心的飞蛾、是凋零破碎的玫瑰,她就像她瘦小的身躯所展现出来的那样,如此轻易地被摧折、被禁锢。
      生命正随着鲜血蜿蜒在流逝。

      葛曼青看见曲又莲的泪滴落到血泊中,蹲下身子,推推她:“喂,起来了。”

      曲又莲的眼睫轻微煽动,但没睁眼。

      葛曼青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又是为什么要装睡不醒。她伤得这么重,早点起来回家,然后去医院不好吗?

      嘎吱——嘎吱——
      老旧三轮车艰涩的响声靠近。

      来者是个老太太,虽然上了年纪,可那双大眼睛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影子,和曲又莲的双眸生得极像。
      亲缘关系不言自明。

      老太太一看见老头儿就叫骂起来:“死鬼!叫你跟我一起你不去,偏要在码头这儿等着,我就说了孙女不可能从这儿回来,你偏不信!”

      老头儿梗着脖子回嘴道:“那你说现在这是哪儿!”

      老太太一噎,转而骂道:“看见孙女躺地上也不晓得动一下子,孩子着凉了怎么办?”

      老太太怒气冲冲,可能是因为驼背的原因,她跑起来会自然向前倾,像是随时要俯面栽倒,尤其是下台阶的时候,看得人揪心。
      她嘴里声声叫着“囡囡”,扑到曲又莲身边,小心翼翼地查看她的伤势情况。

      曲又莲紧紧闭着眼,睫毛忍不住地颤抖。

      她在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这不是她的爷爷奶奶吗?

      葛曼青不是很懂。

      孙舟龄又把糖果递给她,她摇摇头,拍开。孙舟龄干脆把糖扔进了自己嘴里。

      老太太心疼地望着曲又莲,看见老头儿还站着没动,又骂道:“死鬼!光杵着不晓得来帮忙,孙女伤成这样就跟个杆子一样往旁边一站!糖也不晓得给孙女吃一个!”

      转而,她用极其怜惜的口吻道:“囡囡啊,快起来,我们回家了……你爷爷给你买了糖,你吃一颗,奶奶载你回去……”

      老太太撕开包装纸,把糖抵在曲又莲唇边。

      这一举动像是打开了某种阀门,曲又莲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她从来不是个好孩子,更不是个好学生。
      初中的时候,她那一个小圈子的狐朋狗友都虚荣、极爱攀比。
      学校规定穿校服,他们就把校服外套系在腰上,攀比校服里面穿的衣裳是什么牌子、鞋子又是什么时候的新款。或者拉起袖子,展示今天带的手链是从哪个大商场里面买的,头上的发圈发夹是哪个亲戚从大城市里带回来的。又或者打开笔袋,炫耀某支笔某个橡皮擦是从哪个国家进口的。

      除了穿的用的,吃的也常常是攀比的重要项目。

      曲又莲隐约记得,好像是初二升初三的夏天,电视上新出了一则广告,正当红的年轻女歌手手拿一盒糖果,笑容甜美,念着简单顺口的广告词,末了加上一句他们都听不懂的外语。
      红人影响力下,广告海报以极快的速度铺天盖地贴满了全国,这个品牌的糖果也很快成为少男少女们的钟爱。

      糖果是一个外国牌子,他们这群学渣连读都读不利索,更别提知不知道这个外文单词是什么意思了,又或者这句外文根本没有什么含义。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曲又莲周围的朋友都极其钟爱它。

      进口糖果,自然价格昂贵。在那个年代,小小的县城里,五毛钱能买到两根棒棒糖,可这一盒进口糖果不过十颗,每颗只比大拇指指甲盖大一点点,却要卖二十六块钱。

      要说有多好吃吗?也未必见得。可这一阵风刮过来,把虚荣的少男少女们刮得头晕目眩、不知东南西北,谁要没抓到这阵风就要被嘲笑落伍了。

      好学生们对此嗤之以鼻,可是他们的小圈子里却乐此不疲。

      曲又莲那个时候是某个大姐头的小跟班,她有幸跟在大姐头身后尝过一颗。
      糖果表面是一层白色的酸粉,在接触到味蕾的一刹那,酸味迸发,简直让人头皮发麻、五官紧皱。
      可不过几秒,酸粉融化,带着水果清香的甜味席卷整个口腔,酸味刺激后的味蕾更能放大甜蜜的滋味。紧紧皱起的五官在此刻舒展开来,令人愉悦的多巴胺疯狂分泌。
      而不过多时,硬糖融化,露出里层流心的蜜糖,果味更浓了。短暂的在口腔里大肆扫荡过后,甜蜜的果味便全都流进了喉咙里,留下的余味也在短短的两分钟内全然消失。

      一颗糖果吃得曲又莲几乎要灵魂飞升,她当时觉得,那颗糖果,简直是她十几年的生命中吃过的最美妙的东西。
      她疯狂的回味,羡慕那些能将糖果一颗接一颗丢进嘴里的“朋友”,也羡慕那些“朋友”将糖果分给其他人后收获的仰慕的眼光。

      她也想要买一盒。
      不,不是一盒,她想要每个星期买一盒!

      曲又莲翻开自己的存钱罐——其实并不能叫“罐”,那只不过是一个用旧了的笔袋,被墨水染得脏兮兮的,洗也洗不干净——存钱袋被她藏在床和墙壁的夹缝里,谁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回家后迫不及待地锁门、打开存钱袋,把所有的硬币纸币毛票全铺在床上,细细地数,一毛、六毛、一块六……
      总共十五块七。

      她攒了这么久的零花钱,竟然距离能买一盒糖果还差十块三毛钱!

      傍晚的天黑得很快,窗外突然间就变得昏暗无比了。她不可置信,翻来覆去把那些钱数了十几遍,然后冲出房间,大声质问爷爷奶奶是不是偷偷拿了她的钱。

      曲又莲其实不常哭,青春期的她任性骄傲,从来不曾为自己的成绩掉过一滴眼泪,作业上试卷上那些个鲜红的麻叉和令人震惊鄙夷的分数,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即忘的玩意儿。
      可是那颗糖果的滋味,她忘不掉,她甚至能将它入口的味道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回忆无数遍。

      她哭着闹着要买广告上的进口糖果,好像只要不给她买,她的天就会塌下来。

      “二十六块钱的糖,疯子才会买!”
      她奶奶当时是这么回她的,然后气得举起苕帚往她身上打。

      她爷爷是码头上的搬运工人,力气都得留着上班用,每天晚上回来都要吃个两大碗饭才算饱腹。

      她奶奶追着她打,她爷爷就坐在餐桌边上,埋着头,一口一口吃的很慢。吃完后,她奶奶打累了,她也躲累了,这时,她爷爷从口袋里数出几张毛票和两张五块钱,说:“囡囡,这么贵的糖,咱们就尝一次,以后可不能再买了。”

      这话一出,她奶奶气得举起苕帚也要往他身上打。

      可这钱还没有到曲又莲手里,要债的人又来了。

      她那个混账爸说是出去打工,可却从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反而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也不知道这么一大笔钱是用在哪儿去了。反正自曲又莲六岁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人,也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至于她妈妈,早在她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跟她爸离婚了,她爸欠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妈早已经再婚生子。于曲又莲而言,她更是个陌生人。

      爷爷给的钱,曲又莲甚至都连碰都没有碰到,就都被要债的人抢走了,连带着她旧笔袋里的十五块七毛钱,也全都被抢走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拿走这些钱就像剜了她的心窝子一样。

      破旧的楼房谈不上什么隔音,同一栋楼里有同校的同学,他们交集不深,但因为大姐头的原因,曲又莲的名字在学校里也算是人尽皆知,而同学也乐得看热闹。
      于是第二天,她家发生的事情便由这位同学之口,在学校里传开了。平常同学对她有叹息有同情,可在她的小圈子里,以她的大姐头为首,众人皆对她鄙屑不已、指指点点。

      曲又莲对她爸没有什么记忆,跟她妈也没有见过几次面,虚荣的脸面挂不住,于是她所有的恨意全都落在了她爷爷奶奶的头上。

      她还是想要买进口糖果,没有钱,那就偷。
      她趁着爷爷奶奶睡着,摸了他们口袋里的钱,转头就全去买了糖,还剩下两毛钱,被她藏在柜子里最深的角落中,用衣服盖得严严实实。

      她上供了两颗糖才换回大姐头的心,几天前的那件丑事就像翻过去的书页,没有人再提及。

      她爷爷奶奶丢了钱,一开始以为是家里遭了贼,可锁没坏、其他东西也没丢,于是又以为是老板少给了工钱。
      她爷爷去找老板讲了一天,差点儿闹起来。老板自然不认,气得叫她爷爷不想干就滚,她爷爷这才闭了嘴。
      钱没要到,她爷爷垂头丧气回到家,看见了垃圾桶里的糖纸,那时才明白钱到底去哪儿了。

      隔代亲,曲又莲的爷爷虽少言寡语,但也是个和善本分的人,从小到大就没打过她,对待她的任性,也就偶尔说一两句。
      可是那天,他第一次动了手,曲又莲哭得整栋楼都跟着颤。

      她爷爷第二天一早就去找老板低头认错,可他自然不能说钱是被孙女偷走了,只能说钱放在另一件衣服的口袋里,他给忘了。

      曲又莲痛恨他们这样的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她可不同,她昂着她骄傲的头,从不认错。

      现在这颗糖跨越十几年的时间长河,再次落进她嘴里。眼泪混着糖果表面的酸粉,又酸又咸,在甜味爆发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味蕾却好似出现了问题,尝到的是苦味。

      “妈妈吃糖。”木偶娃娃稚嫩的童声在她耳边响起。

      曲又莲大哭道:“都是我的错!你们带我走吧!但是不要伤害安安,他是你们的曾外孙啊!我做过的错事我来承担,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可以吗?”

      她不断地哀求,可是她奶奶只是抹掉她的眼泪:“起来吧,囡囡,我们回家。”

      家?
      是指那间被烧光的房子吗?是指那栋被烧毁的楼房吗?还是指村子里那间早已倒塌只剩地基的砖房?

      家在哪里?她早已无处可去了,不是吗?
      她就该在那场大火里和他们一起变成一具焦炭。

      她嚎啕哭着。
      好疼啊,浑身都在疼,她哭得心脏也在疼。

      木偶娃娃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妈妈觉得外曾祖母给的糖果不好吃,便把自己吃的糖果拆开一颗,用小手递到妈妈嘴边:“妈妈吃糖,这个糖好吃!酸一下下,然后就会很甜很甜了!妈妈吃了糖就不哭了。”

      “唉……”有人在叹气,“秀芳啊,孩子不想跟你们走,你们就不要勉强了嘛。”

      “是啊,孩子这么多年回来一次,哭成这样,你们也不心疼的啦。”有人附和。

      “而且小莲都这么大了,还当着外人的面,你们也不能让她太难堪,对不对?”

      “就是啊!”

      “没错,小曾外孙还看着呢,可别把小宝宝吓着!”

      ……

      众人七嘴八舌。

      不知道什么时候,码头上竟然已经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穿睡衣的、有穿校服的、有穿常服的,乌泱泱一片,全是来看热闹的。

      孙舟龄一吓,赶紧拉住葛曼青往后退到围观群众中,避开众人的目光,也给这一家四口一些空间。

      曲又莲哭得喘不过气,木偶娃娃嚼着糖果茫然无措,于是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围观群众的议论声更大了,全都对着两个老人家指指点点。

      可两个老人却视若无睹。

      老太太粗糙的手指怎么也抹不干净曲又莲的眼泪,她难过道:“囡囡,不哭了,回家了,天晚了,我们回家吃点东西就睡,睡醒了就好了。”
      又一颗糖果喂进曲又莲嘴里。

      “你们这样不对!她明明就一点都不想跟你们走,你们不应该强迫她!”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儿仗义执言,然后对曲又莲说:“小莲,你到我家休息一晚,我明早就送你离开这个地方!这两个老鬼以前那样对你,你可千万不能心软!”

      啪!一记爆栗落在女孩儿的脑袋上,她家长骂她道:“没大没小!”却也没说她说得不对。

      “小莲,不想回去就不回,大不了来阿姨家里睡一晚,别怕。”

      “住我家也行,我家正好有个空房间,十分钟就能收拾好!”

      围观群众纷纷开始邀请曲又莲住到自己家去。

      孙舟龄悄悄问葛曼青:“她爷爷奶奶是不是对她不好呀?这里的人都群情激愤的样子,我们要不要也帮忙说两句?”

      葛曼青疑惑:“帮哪边?”

      孙舟龄指着曲又莲:“肯定是帮她啊!”

      葛曼青问:“你忘了之前她和新郎一起把我们赶下车的事情了吗?”

      孙舟龄惊奇:“姐姐,原来你还记仇呀!”
      他解释道:“我想着是我没注意撞到了她,而且她人都已经这样了,之前的事要不就算了……”

      葛曼青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她脑子这么拎不清,应该是她做错事的可能大一些。她自己刚才也说了,‘她做过的错事她来承担’,还让她爷爷奶奶带她走,所以刚才那个穿校服的小女孩儿说的‘她一点都不想跟他们走’这件事并不存在。而且你看,她爷爷奶奶也没有强行将她绑走,所以‘强迫’这件事也不存在。”

      孙舟龄哑然,然后不赞成道:“她那个时候应该是迫于无奈才说的违心的话吧?”

      “可你也看到了,围观的人这么多,话说的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过去帮她。”

      “这……”孙舟龄挠挠头,变得不确定了。

      夜晚的码头闹哄哄,好像把整个城市的声音都集中到了这一个地方。围观者唾沫横飞,老两口避耳不听,曲又莲吃下一颗又一颗糖果,情绪逐渐平复,目光变得呆滞。葛曼青看得无聊,问旁边的一个年轻人:“你好,请问现在几点了?”

      年轻人得意地展示手腕上的电子表:“十二点十三。”

      这年轻人看模样跟葛曼青差不多大,审美却颇为复古,身上穿的衣服放到十几年前一定是相当炸街的存在,他大方展示的电子表也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款式,便宜好看但容易坏,葛曼青还是小时候在舅舅的抽屉里看到过。

      她正要道谢,人群后头忽然传来一道呼声:“小莲!”

      众人看去,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一个男人似天神般降临,又如偶像剧里在女主和男二婚礼上抢婚的男主角,奔跑着站定在曲又莲面前,伸出手,深情道:“小莲,跟我走好吗?我带你回家!”

      当然,带入偶像剧的前提是要忽略这个男人和偶像剧气质完全不符的身材长相。
      他个头不高、微胖,两侧的头发剃得很短,头顶一排却留得有些长,染了黄色渐变。

      曲又莲涣散的眼神在见到他时有了聚焦,瞪大眼睛:“老公?你怎么来了?”

      男人迫不及待牵住她:“你和安安这么晚不回家,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们吗?我找你们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来。是我不好,来得太晚,让你受欺负了。”

      曲又莲似乎有些惊讶,可随即便流下感动的泪水,抱住他:“老公!”

      莫名其妙冲出来一个人,曲又莲爷爷奶奶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点都不愿意把孙女交出去。

      她奶奶劝道:“囡囡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家住一晚再走嘛。”

      她爷爷也说:“大晚上回去路这么远,你们经得起折腾,安安也经不起呀。”

      可木偶娃娃却没站他这边,眨巴眨巴眼睛,朝男人伸出小手:“爸爸,抱!”

      男人冷漠地像没听见似的,看都没看它一眼,公主抱起曲又莲,转头就走。围观人群发出喜悦的呼声。

      孙舟龄看热闹看得起劲:“好像英雄救美哦!对了,姐姐,这里好像和之前的地方不一样诶,大家看着都很正常,我们是不是逃出来了?”

      孙舟龄用期待的目光看向葛曼青,而葛曼青却脸色一变,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吐出来!”

      “……姐、姐?”孙舟龄不敢置信,面部迅速充血涨红。葛曼青的力道几乎要把他的脖子掐断,他能感受到额头暴起的血管,而气管里已经再也没有空气进出了。

      “吐出来!快吐出来!!!”葛曼青吼道。

      砰!
      孙舟龄背部受到强力拍打,他“呕”的一声,口鼻中喷涌出大量污秽。
      明明空荡无比的胃却忽然胀满了东西,他狂吐不止,嘴里鼻子里全都是腥臭恶心的味道。

      孙舟龄突然睁开眼,身前淋满了呕吐的污秽,他还跪在码头沿岸,面前是一滩人型的血迹,掐在脖子上的是他自己的双手,吐出来的污秽血红血红,是嚼碎了的生肉。

      葛曼青站在他身后,一巴掌将他拍回现实,然后紧紧制住了老头儿焦黑的手腕。

      一根黑色的粗针捻在老头儿两指间,已经没入孙舟龄头骨半厘米,葛曼青冷冷道:“松开。”

      老头儿“咯咯”磨动牙齿:“他伤了我孙女,他该死。”
      言罢,黑针又没入几分,被葛曼青用力顶回。

      孙舟龄直挺挺跪在地上,睁大双眼,眼泪如滚珠滑落,双手虚掐住脖子,他控制不了,也动弹不了。

      “他不是有意的。”葛曼青同老头儿解释。

      “他伤了我孙女,就该死。”老头儿手腕用力下压。

      “你孙女之前想伤害我们,我们都没跟她计较。”所以你现在也不该计较。

      “不可能,我孙女绝不会害人。她只是不太聪明,容易被人骗,一定是有人骗了她,你们该去找骗她的人。”

      老头儿焦黑的身体忽然变得通红,灼烫的热浪瞬间迸发,葛曼青吃痛,松手前“砰”一脚将孙舟龄踹出去近两米。

      黑针依然捻在老头儿手里,针尖血红。

      老头儿干瘪的身体此刻像是烧红的木炭,葛曼青的手掌被他烫得皮焦肉露、红血如注。

      孙舟龄如一具僵硬的尸体侧倒在水泥地上,侧脸被蹭掉一大块皮肉,双手依然虚虚地扣着脖子。

      他动不了。
      为什么会动不了?
      怎么会动不了?
      他不想死啊!!!
      姐姐!!救我!!!

      “赫、赫……”他用尽全力想发出声音,可是浑身上下除了眼泪,没有一块肌肉一根神经听令于他的大脑。
      眼皮也眨不了半分,眼泪模糊了视线,他只能看到腐烂的尸体成群,将曲又莲围在中间,一声一声哄骗着她跟他们走。

      可曲又莲满心满眼只有一具男性腐尸。
      她被它抱在怀里,像看着自己的白马王子,眼神里满是爱意。血一滴一滴沿着她的指尖和衣服的皱褶落下,另一个焦黑瘦小的人影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跟在她旁边,一声声叫道:“囡囡,吃糖呀!”

      腐烂的恶臭味扑鼻,孙舟龄分不清楚这味道来自于成群的腐尸,还是来自于他呕吐出来的污秽。

      木偶娃娃的小短腿跟不上男性腐尸的步子,逐渐被挤出了尸群之外,它“嘎巴嘎巴”嚼着糖果,含糊不清地叫爸爸妈妈,然后没拿稳,一颗糖“哒、哒、哒”沿着台阶一直掉到孙舟龄面前。
      木偶娃娃回头看了眼,嘴一撇,没有捡,追上尸群,往他们腿间挤,委屈喊道:“曾外婆,安安的糖掉了!”

      孙舟龄瞳孔震颤,看着撕了一半“糖纸”的“糖果”,五脏六腑翻涌,“唔、呕!”,红的白的肉渣和骨头渣再次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如开闸的泄洪口。

      所谓的糖果,不过是切块的指节,他们撕掉的糖纸,只是包裹指节的皮肤。
      薄薄的红肉覆盖下,浅粉色的硬质物中心有髓体。所以木偶娃娃“嘎巴嘎巴”咀嚼的,是这个吗?

      孙舟龄不敢再想,呕吐物几乎让他窒息,可他动不了。

      而孙舟龄的视线盲区里,老头儿捻掉针尖的血液,送入口中,碳化的手指沾满了唾液,被他嗦得发亮。
      他道:“他伤了我孙女,他该死。你帮他,你也该死。”

      葛曼青摇头:“我只是在和你讲道理,你的行为太激进了。”

      老头儿呵呵笑,说:“我守了一辈子的规矩,一辈子老实巴交,还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太激进。”

      葛曼青盯着他瞧了会儿:“你这应该算是第二辈子了吧?”

      老头儿身上的焰色熄灭,他捻动黑针:“以前我对谁都讲道理,对老板讲道理、对工友讲道理、对债主讲道理,结果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钱一分没攒到,全进了别人口袋,孙女也丢了,我们老两口烧成了这个鬼样,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最后还得靠国家才能下葬。小姑娘,你说讲道理有什么用?”

      葛曼青道:“我不清楚前因后果,评判不了是非对错。可我觉得,一个人糟糕的境遇和他个人的优良品性没有关系,和他个人以及其他人的卑劣品性关系更大。”

      老头儿一愣,碳黑的身体再次烧红,热浪滚滚扑向葛曼青,但她没有躲。

      老头儿质问:“你骂我卑劣?!”

      葛曼青无奈,摇头:“你不卑劣,你是太善良了。我说的是‘他个人以及其他人’,可你第一反应却是怀疑自己,而不是质疑别人。你孙女和你不一样,她质疑别人,却不怀疑自己。”
      她看向拥挤的尸群,老太太矮小的身躯夹在其中,是那么的孤立无援:“你孙女快被别人带走了,你现在应该去帮你老伴儿。”

      老头儿摇头:“我孙女啊,向来就听她奶奶的话。”

      “这和你去帮忙并不冲突。”

      老头儿还是摇头:“你不懂,她是因为我才离家出走的。”

      “那不是更要找她说清楚,矛盾解决不了,她怎么会回家?”

      老头儿依然摇头。

      “我是真心在帮你想办法,你再不去,你孙女就真的要跟那个男人走了。”

      老头儿沉默了片刻,而后叹气道:“你太天真了,小姑娘,人善被人欺,老祖宗说的话你可得记住啊……”

      噗!
      一柄成人小臂大小的扳手突然将老头儿拦腰斩断,就在黑针刺破葛曼青发顶的前一秒。

      老头儿的速度快得叫人看不清,可葛曼青的扳手从下船的时候开始,便早已藏在袖子里蓄势待发。

      葛曼青淡淡道:“你说的话我记住了。”

      砰,老头儿上下半身分离,摔到地上,溅起黑色碎渣。月光为黑色物体打出亮面,他焦黑的脸上讶异茫然尽显。
      而还未享受几秒月光沐浴,葛曼青背光的影子便将他笼罩,扳手高高举起:“可我的话,你没有记住。”

      欻!老头儿的脑袋碎成了炭渣。

      老太太似有感应,在尸群中远远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可不过半秒钟,她便又跟在曲又莲后头叫“囡囡”了。

      葛曼青将老头儿残碎的肢体踢进江里,拎起孙舟龄的后衣领,将人从呕吐物中解救出来。

      “能动吗?”

      孙舟龄涣散的瞳孔没有聚焦,葛曼青再次大力拍打他的背。
      “唔、呕!”,经历前后三次呕吐,孙舟龄才终于把胃里的腐肉吐了个干净,可浓烈的腥臭味残留不散,从胃里贯穿到口鼻,几乎将他熏透。
      腐尸群在不远处,人头攒动,孙舟龄感觉胃里已然不存在的腐肉就如同他们那样,在自己的喉管和口鼻中蹦迪,他再想呕,可吐出来的已经是苦涩的黄水了。

      “孙舟龄?孙舟龄!醒了吗?能动了吗?”葛曼青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孙舟龄的眼神才有了焦点。

      “姐姐?”他眼泪汪汪,“哇”的一声,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猛地朝葛曼青身上扑过去,但被葛曼青灵巧躲过。

      她望着孙舟龄脏兮兮的脸和衣服,发臭的碎肉碎骨头渣沾得到处都是。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要过于嫌弃,建议道:“你要不先去旁边洗一洗?”

      孙舟龄一愣,随即嚎啕大哭,跑去河边疯狂擦洗身上的污秽,而哭声刚小下去,河面飘来的一块黑炭又把他吓得嗷嗷叫,浑身湿淋淋的跑回来抱住葛曼青的胳膊,“咿咿呜呜”的,话都不会说了。

      葛曼青推开他的头:“洗干净了就赶快跟上去,他们都要走远了。”

      孙舟龄怔住:“谁?”

      “他们。”葛曼青指向攒动的尸群,然后在孙舟龄尖叫出口的前一刻用扳手顶住了他的嘴,“还想回家吗?”

      孙舟龄牙齿磕在冰冷的金属上,还能尝到炭火味。他动也不敢动,“嗯”一声。

      葛曼青放下扳手:“去看看她是怎么回家的。”说完,便径自朝尸群走去。

      “姐、姐姐!!!”孙舟龄直冒冷汗,只敢用气声喊她,生怕惊动了尸群。

      可葛曼青没听到似的,越走越快。
      身后的江面上,老头儿的尸体漂浮其上。孙舟龄一咬牙,哭哭啼啼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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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路(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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