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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暮春少诗(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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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太常少卿严含章的府门之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正午的太阳浓酽,唐枕书在严含章的书房外站了近一个时辰,才看到府上的管家开门出来。
“唐御史久等了,我家大人下朝回来便说身子不太舒坦,喝了药小憩了一会儿,如今刚醒。”管家抱歉地笑笑,“大人请您进去呢。”
唐枕书并无怨色,默默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冲着管家一礼,“多谢。”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唐枕书轻轻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坐在桌案后面的长者。
严含章已经换了官袍,只穿了一件寻常的酥绿长衫,显得整个人极其清瘦。
他只是年逾四旬,但两鬓却已经添了花发,隐在那双清淡眼眸中的,是矢志不渝的文士之心。
唐枕书沉默须臾,然后撩袍冲着严含章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
“老师。”
严含章淡淡地瞥过来,没有应声。
唐枕书于是一直拘着这个礼,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他身子俯得极低,正红官袍堆曳在地,但脊背却极其挺直。
他正以最守礼的姿态,躬向这位名扬天下的文臣。
良久,等到唐枕书脊背都有些僵直的时候才听见严含章出了声。
“今日做什么过来?”
唐枕书没有起来,只是抬起身子答话:“是学生连累老师了。”
严含章的脸上并没有其他的表情,说话时语气也十分浅淡:“怎么说连累?”
“老师无心朝政,原本已经要致仕,是因挂念学生才在这朝中又留数日。”唐枕书顿了顿,抬手揖礼,“如今一场科考舞弊案让老师也牵扯其中,学生心中有愧疚。”
严含章似有不解,缓缓摇了摇头:“只是替梅时庸出份考题,与你相比,不算牵扯其中。况且这事情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老师。”唐枕书抬眸,清润的眸子显得有些急切,“今日散朝的时候高松鹤与学生说了几句话,他与皇城司的曹元德对这案子似乎格外上心,学生……学生有些担心。”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严含章蹙了蹙眉,示意唐枕书先起来。
“你是怎么看的?”
唐枕书起身道:“学生起初插手这件案子,只当是国子监与太学怕受责问才将梅时庸推了出来,而大理寺与皇城司随意定罪,所以造成了之前的冤案。可如今细细想来,这案子背后好像没这么简单。”
“将梅时庸推出来顶罪的人是何少臣,真正有行贿之嫌的是他的侄子何毖,而何少臣、曹元德与高松鹤都是大皇子的人。”
“曹元德对学生严刑拷打,高松鹤出面‘提点’学生,这说明……”
严含章忽然叹了口气,轻飘飘地接上了唐枕书的后半句话:“这说明你已经触及到了盛京权贵的核心。”
“是。”唐枕书敛眸,语气微微有些凝滞,“但这是早晚的事,学生并不惧怕,可是老师……”
唐枕书说着又跪下,叩首道:“当初您为了学生的母亲,已经得罪了高松鹤,如今能证明梅时庸清白的考题却要由您来出,学生只怕高松鹤等人会将您视为眼中钉。”
严含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人是他一手教起来的学生,他太了解唐枕书的性情,但还是没有想到他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
盛京多磨,再好的人都会攻于算计,但值得庆幸的是唐枕书这样的人再怎么步步为营,也都不会辜负心中固存的道义。
严含章道:“他们将我视为眼中钉又如何,我难道会怕他们么。”
唐枕书抿唇,有些不敢抬头看老师,跪着说:“老师做官是为了传授文道,使经史留名,而不是为了与盛京城的这些权贵为敌,若不是为了学生,老师原本不该与这些朝政上的事情扯上干系的。”
“这不是朝政。”严含章说,“或者说,你不该把他当做朝政。”
唐枕书一时不解,懵然抬头。
然后他就看见他的老师起身,亲自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先生语气怅然,竟含有窥破时局的一种平淡感,而那话说出口的时候却又是万分郑重的。
他说:“枕书,这关乎天下文士之心。”
唐枕书忽然觉得老师与从前只逼着自己读书而不涉政的人不一样了,他迟疑道:“老师……”
“从前我最看重‘文’,想要让你进国子监,或是跟着我在太常寺,一辈子写文著章,总好过与那些权贵勾心斗角。”严含章说,“但如今你已经不能再走这条单纯的路了,后又出了今年的科考舞弊案,我才终于看明白了一些东西。”
“老师指的是什么?”
严含章看他一眼,忽然淡淡笑了一下,“梅时庸的文章我看过,这样的人若是损在这场冤案里,是亡天下文士之心。”
“我一辈子写了那么多文章,学子们读书,然后科考、入仕,最后却死在权贵手里,或是在这座朝廷里磋磨了本心,那书就是白读了。”
唐枕书从来都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听到严含章这样说,竟忽然觉得眼前一热。
严含章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重又说起梅时庸的事情,“今日我在早朝上说了话,此事必然会传到天下学子的耳朵里,来日学子替梅时庸请命,陛下一定会给他这个机会。”
唐枕书听到这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似乎在宫门口被高松鹤“提点”过的那番话也没那么紧迫了。
千万人在前,他终究还是最信他的老师,“老师的意思,梅时庸的案子还有转机。”
“有转机。因为学子读书入仕,为的不是普世之心,而是如你一样的济世之心。”严含章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目露慈爱,“枕书,你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即便你如今因朝中事不敢言明你是我的学生,但我仍希望有朝一日,天下人都知道严含章教出了唐枕书,一个比他的老师更清正的人。”
唐枕书眼眶微红,衬得眼角那颗泪痣更为显眼,他开口时微微有些哽咽:“老师,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已经算不得清正了。”
“人各有志,枕书。”
“这条路,老师希望你走得平安。”
平安。
严含章的声音传入耳中,唐枕书下意识闭上眼睛。
盛京城中千难万难,而他必然都要去闯一闯,“平安”二字已成奢望。
像是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心里在想什么,严含章轻拍着他的肩问:“瑞安侯……”
他迟疑了一下,重又措辞:“瑞安侯没有难为你吧。”
唐枕书忽然觉得自己领口下的皮肤一阵滚烫,好像赵旌眠那些肆虐的吻又开始侵扰他的神智。
唐枕书摇摇头,不想让老师担心,说“没有”。
“那便好。”严含章松了口气,顿了一下又说,“君子当喻于义,今日你承了他的恩,来日不要增他的怨。”
唐枕书眼眸垂下,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下泪痣。
他掩住内心波澜的情绪,抿唇道:“是,学生知道了。”
盛京气候一日多变,白日里还燥热难挨,到了晚间却又掀起一阵呜咽的风声。
唐枕书被严含章留在府上用了晚膳,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都有些擦黑了。
他没乘轿撵,一个人缓步行走在盛京城的长街上,正红官袍被碎风吹得袍袖翻飞,整个人都被那宽大的衣袍衬得十分单薄。
他在拐进自己家的巷口停顿了一步,而后泄气般地抬头看天,在一片舒卷的云色中收回了那颗求“平安”的心。
瑞安侯府别院略有些远,唐枕书一路步行,竟生生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此时天已大暗,别院上下一片寂静,而赵旌眠常住的那间厢房却还点着灯。
唐枕书熟门熟路地推开门,与坐在桌前的赵旌眠对上了视线。
“回来了。”
赵旌眠眉宇间隐隐含着倦色,看见唐枕书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按了按自己的肩膀。
屋里凝着浓重的药酒香气,是赵旌眠旧伤作痛时惯用的。
唐枕书站在灯烛与暮色的光影之间,清俊的轮廓变得模糊一片,他也是在此时才意识到:赵旌眠早些时候说旧伤发作,原来并不是骗自己的。
这一刻一室药香,暮春胜景已至浓消之时,唐枕书静静地站在那里,心里忽然涌过一层别样的情绪。
“今日你承了他的恩,来日不要增他的怨。”严含章的话像是抹不掉的一张镌文,生生地凿在了他的心里。
唐枕书看着赵旌眠,心想。
可他究竟是怎么求到了瑞安侯府的门庭,又是怎么跪在赵旌眠面前,求他给自己这样一个外宠的身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