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001 ...

  •   第一章、花楼
      建元十九年,建州城。

      建州城最大的妓院浣花楼里人流如织,晴天白日,二楼便有莺莺燕燕满脸飘红倚着栏杆调笑着招揽客人,间或有姑娘看上了俊朗的少年,抛下一两张丝帕来,若是恰好飘到了那人跟前,必定会引起一阵轰动。一时间一条街都是莺歌笑语,显得这春日格外活泼生动。

      正是谈笑时,浣花楼前停下一辆马车。执鞭的人一身绣着云纹边的玄色衣裳,纵身跃下马后,器宇轩昂,身姿魁梧,让一干花娘无端端生出了几分向往。

      新来的章柳儿被人硬生生顶到了前面,瞧那马车模样,心里不由犯了嘀咕:不知这是哪家的马车,竟连一个执鞭的随从都有这样通身的气派。

      她正纳罕怎么花娘们这会不玩儿那绣帕的把戏,那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来,只听周围人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章柳儿寻声望去,一时间愣在原地。

      天空万里无尘,马车下来的少年郎头戴银质镂空发冠,身着青紫色直裰袍衫,外披着满天星紫轻纱外袍,端是瞧他身形、衣着,就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因那人下马车时背对着她,章柳儿瞧不清那少年的脸,端看背影就惹得她心里好奇。

      忽而旁边伸出一双手来推了章柳儿一把,章柳儿受了一惊,手一松,攥在手里的帕子受风一吹,飘飘荡荡地往楼下吹,竟是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少年郎的身边。

      只见紫衣偏过身子拾帕,到手后却是低着头,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就是这拾一嗅,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尽的风流。

      暖暖春光下,那少年侧着身子抬起头来,一张脸白皙干净,如碧玉雕琢一般的五官精致地不像是世间人,一双凤眼轻轻一挑,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瞳孔周围竟透着淡金色。

      章柳儿像是被勾魂摄魄了一般,竟分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是正是邪。

      章柳儿痴痴地望了一会,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看不出来啊!”身旁有花娘扬声戏谑,“平日里看着瑟瑟缩缩,柔柔弱弱的样子。关键的时候倒又机灵了。见着好的就往前冲!”

      她说话尖酸刻薄,声量又高,章柳儿偏头望去,一群花娘都像是开了眼一般,眼底里全是鄙视。章柳儿复又低下头去,眼尾瞥见楼下那少年郎信步走进浣花楼。

      “瞧上他了?”身旁的花娘嗑着瓜子,浪笑道,“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莫说咱们做这行的没有挑客人的权利,就是有,他也瞧不上你!你可知道他是谁?”

      章柳儿素来不与人交流,到这浣花楼将近两个月,开口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花娘料定她不会回答,自顾自道:“那可是建州首富宋家的大公子!宋嘉虞!”

      “你们这些浪蹄子,就知道欺负新来的!”只听门口一声吼,众人见是浣花楼的老龟奴,知是又有客人来点人陪客,一个个生出一脸向往。

      老龟奴手指绕了一圈,却又指向墙角佝偻着背,极力想要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章柳儿:“章柳儿,你的福气到了。”

      *** ***

      章柳儿亦步亦趋跟在老龟奴身后,从二楼回廊往下看,正是花楼的大堂。楼下忽而传来一阵冲天的喝彩声。老龟奴被那喝彩声引得站住了脚步,寻声望下去,当中一个穿着金线菱纹刺绣直直裰,两边肩头绣着淡青色云状花纹的青年,怀里搂着浣花楼的花魁时君。

      花魁时君素来以身姿曼妙,舞姿独步天下著称,章柳儿来了两个月,就听了不少人夸她。

      鼓点声声响,时君顺着鼓点的节奏,樱桃小嘴轻咬一琥珀杯,微微仰头,琥珀杯中酒含在口中,眸光流转,一双眼睛就在青年脸上逡巡。青年嘴边挂上一抹淡笑,在时君起身将要离开的瞬间,忽而发了力,将她拉回身下,整个人附上去,品尝她口中蜜酒。

      霎时间,一桌子的酒果全数扫落在地上,杯盏落地,鼓点越发激烈,青年一双手顺着时君的腰身往下,就要到达腿根时,时君轻盈地从青年身下脱开,脚尖一踮,越上堂中巨大的鼓面上,红色舞裙翻飞,一片旖旎。

      青年浪笑着,翻身跳上鼓面,一手托着时君的腰,一手做白鹤亮翅状,二人几乎贴合在一块,热辣场景让全场为之喝彩。

      一时间,整个正堂人声鼎沸,热浪涌上来。

      “这个赵庭尘啊,就是会玩儿!”老龟奴意犹未尽的砸吧嘴叹道,这才想起正经事儿,对章柳儿道:“看什么呢,赶紧走!客人还在等着呢!”

      “不知是哪位客人?”章柳儿面色苍白,声音发紧。

      老龟奴嘿嘿从怀里掏出丝帕:“这是你的吧?”

      不等章柳儿回答,老龟奴就自顾自答道:“章姑娘刚来这院子,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今儿这帕子扔得好,扔得妙。正正好扔了个金龟婿回来!那可是宋家大公子,建州首富的儿子!真是奇了怪了啊,他平日里来咱们楼,可从来只找花魁,今日却看上你了!章姑娘你可把人家伺候好了,将来这前途……”

      他一双混沌的眼睛在章柳儿身上扫了一圈,“宋家大公子,不爱聒噪,除了花魁,不让任何人近身。除了性子有些怪癖,出手却是极其大方。姑娘注意着些,若是得了好处,切莫忘了我。”

      说着话,二人在静室跟前停留。章柳儿早就听楼里姑娘说过,这间静室,从几年前开始就被一个公子花了重金长期包下了。章柳儿来了个把月,这也是头一次见静室有客人。

      她正愣着,门突然开了,迎面就是方才见到的驾马的宋家随从。

      “墨砚,把人请进来吧!”静室里传来一声轻唤,那声音里自有一丝威严,偏偏音质柔和。

      “进来吧。”墨砚偏身让她进屋。

      屋里氤氲着淡淡的暖香,门阖上,外界所有的喧嚣声都静默了,安静地不像是在花楼里。

      “姑娘到此处多久了?不知道是哪里人士?可还习惯?”

      章柳儿听见那人问她,声音柔和,像是问自家妹子的语气,也不知为何,那颗紧张的心稍稍放下。她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宋家大公宋嘉虞了。

      又听他说:“姑娘别怕,我就是想请姑娘喝杯酒,说说话罢了。”

      “奴来浣花楼刚满一个月。”章柳儿回道。余下的两个问题,她只当没听到,依旧垂着头。

      来浣花楼一个月,多少人曾经问过她来自哪里,她从来不肯说,深陷此地,已经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宗,她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家乡来,连带着脏了家乡。

      “会弹《潇湘水云》么?”宋嘉虞又问。

      章柳儿慌然抬起头看了一样,正巧落入宋嘉虞的眼里。

      四目相对,只见他金色的眸子清清冷冷,像是看穿了她一般,“我听老鸨说,你是金陵人。”

      章柳儿心下凄凉。是了,都来了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瞒得住的。她的户籍都在教坊司里,她是什么人,老鸨子比谁都清楚。来了这么一位有财有势的恩客,老鸨子必定早就和盘托出。

      “会。”章柳儿再不言语,在他的示意下,坐到了一旁的古琴前。玉指轻弹,袅袅琴音响起,初时像是在人跟前拉开了一副巍峨壮阔的山水画,让人感叹山水之美,忽而一个音拔高,画风突转,琴音悲凉惨绝,充满惋惜与无奈。

      待章柳儿停下手中音,早已经泪流满面,久久不能停息。

      “琴音妙绝,绕梁三日。姑娘能弹出此曲,但凭此心境,便不该在此处!”宋嘉虞柔和说道。

      章柳儿这才恍然自己还在静室之中,慌忙起身,对宋嘉虞施了一礼,致歉道:“冒犯了。”

      浣花楼是什么地方?是供公子爷寻欢作乐的地方。纵然眼前的人气质出尘,可他来这就是求个开心。她哭便是不对的,触了人家霉头,又要遭老鸨子一顿毒打。

      章柳儿忙低头悄悄抹去眼泪,静默不语坐在一旁,就听头顶传来问句:“章姑娘可还记得孟昭连孟公子?”

      一瞬间,章柳儿七魂没了六魄,脑子里哄一声响,只当是自己是听错了,直勾勾望着宋嘉虞。

      宋嘉虞五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像是看穿了她一般,又问了一句:“孟昭连让我问姑娘一句,奈何桥边孟婆汤,他是喝得还是喝不得?”

      章柳儿如在梦中,哑口问道:“你是谁……”

      她话音刚落,外头砰砰砰响起一阵敲门声,瞬间错愕后,门轰然大开。

      老鸨子苦苦劝道:“赵公子,赵二公子,此处进不得,当真进不得!您就别让我为难了……”

      “有什么是爷进不得的地方!”赵庭尘拔高了嗓子要往里走:“爷在你这一个月花的银子购买下你一整个浣花楼,这儿还有爷进不得的地方?你这是瞧不上我?还是太看得上里头那个人?爷跟你说,爷今儿谁也不要,就想看看弹这个曲子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别拦爷,滚开!”

      一声闷响,老鸨子立时被掀翻在地上。赵庭尘今儿喝多了,时君那一口蜜酒喂得他心神荡漾,方才他在楼下,就听楼上隐隐约约传来《潇湘水云》。这首名曲,多少年他都没听见有人能弹得让他这么称心如意。

      原只是想见见人,可是老鸨子拦着他,说是静室进不得。

      静室?赵庭尘眸子一深,抬步往里走。

      老鸨子打了个滚仓皇往里走,一边走一苦笑着求:“赵二公子您别让我为难啊,诶……”

      一路跟到了跟前,老鸨子的脸彻底垮下去:“宋大公子,你看,我这……”

      “宋嘉虞?”赵庭尘素来一张带着笑意的脸先是一怔,后却是带上几分戏谑:“听说你前几个月去京师,路上遇到了山匪,死在了外头。怎么阴魂不散,又回来了?”

      “你看着这,这,这……”老鸨子如坐针毡。

      宋嘉虞眼里浮上一层冷霜,挥挥手让老鸨子退下。

      老鸨子如蒙大赦,走出门时,心里又是一阵哀嚎:这两个人素来不对付,要是在这里打起来,怕是要拆家。两个人又都是魔头,两人的父亲一个是建州首富,一个是建州知府,她一个小小的老鸨,谁也得罪不起。更何况,这两个人说白了,将来还是一家人。宋家的小姐,也就是宋嘉虞双生的亲妹子,早早就许给赵庭尘了,就等着宋家小姐十八岁过门呢。

      爱打就打吧……只要别真拆了她浣花楼就行!哎!只希望柔弱的章柳儿自求多福,别被殃及了池鱼。

      老鸨子双手合十,心里那声阿弥陀佛还没落下,只听又是一声巨响,她那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翡翠屏风轰然倒塌,巨大的声响引得浣花楼上下纷纷侧目。

      片刻后,赵庭尘暴怒的声响响彻静室,“宋嘉虞,你敢打我!!!”
      第二章、赎身
      屋里头又是一阵脆响,老鸨子太阳穴一跳,偏身往里看,一直当宝贝儿一样护着的钧窑富贵瓶四分五裂,在不远的地方,宋嘉虞微微皱着眉头,冷冷地望着赵庭尘。两人一人如冰,一人如火,谁能想冰火相撞,这样惊天动地。

      “姓宋的,别以为你爹有钱,老子就怕你!”赵庭尘被宋嘉虞泼了一身酒水,宋嘉虞身上却是片叶不沾身。

      此刻见宋嘉虞闲适模样,赵庭尘怒火中烧,快走两步就要去抓宋嘉虞,哪知宋嘉虞身形一动,须臾之间,赵庭尘的手就被宋嘉虞扣住,他一时吃痛,抬脚往身后宋嘉虞的裆部踢去,宋嘉虞抬手去挡时,赵庭尘张嘴狠狠咬住宋嘉虞的另一只手。

      这一回是真的得了口,宋嘉虞手上立时起了一排的牙印子。

      “几个月不见,你可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宋嘉虞一脸嫌弃地将手背到身后,都这般年纪了,谁打架还能用嘴咬,怪不得是属狗的。

      “君子动口不动手,古人诚不欺我。”赵庭尘终于占得上风,洋洋得意看了一眼宋嘉虞,这才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章柳儿。

      “方才的曲子是你弹的?”赵庭尘问。

      章柳儿点点头。

      “弹得很好!跟爷走,再给爷弹一次,爷重重有赏!”赵庭尘拉起她就要走,还未起身,墨砚拔刀拦在跟前。

      “从我手上抢人?”宋嘉虞漫不经心的话语里沁着凉意,“花楼也有花楼的规矩!”

      “到了花楼你还跟我谈规矩?”赵庭尘像是听到绝世的笑话,“来,让爷告诉你什么是花楼的规矩!花楼的规矩就是,谁有钱谁就是爷!花妈妈!”

      “诶!”他一声唤,老鸨子立时冒了出来,“赵公子……”

      “不管今天他宋嘉虞出多少银子,老子我出双倍,这姑娘今儿归我了!”赵庭尘扣住章柳儿的手。

      章柳儿惊得浑身发抖。她进了这浣花楼就听说了赵庭尘的诨名。

      虽然出身显赫,奈何却是个实打实的混蛋玩意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结交的都是三教九流。旁人虽则巴结他,一则是因为他爹,二则是因为他出手大方。独独不是因为他的为人。

      旁的不说,端是看他方才同时君那一出,章柳儿就认定了,这个就是色中饿鬼。如果真的落入他手里,那她当真是要完了!

      求生的本能让章柳儿下意识望向看起来相对纯良的宋嘉虞。

      墨砚丝毫未动挡在赵庭尘的跟前,似乎赵庭尘若是执意再往前走,那么墨砚的刀下一秒就要落在赵庭尘的脖子上。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地像是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过了许久,宋嘉虞开口问道:“若是我执意不肯呢?”

      “你凭什么不肯!”赵庭尘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宋嘉虞,外头不都说你是谦谦公子么?不是说你不近女色么!不是说你痴情,这么多年来,除了时君谁也不要么!今天又是抽的哪门子疯?哦……”

      这最后一个字余韵悠长,赵庭尘忽而明白过来。打小宋嘉虞身边就没有任何的女人,旁人都说他怕不是有什么龙阳之癖,直到几年前,花魁时君出现,宋嘉虞对她一见钟情。

      外头传言,宋嘉虞曾经为搏时君一笑,一掷千金,甚至曾经想要娶时君过门。可惜花魁不是一般人,宁可玉臂千人枕,也不肯从了宋嘉虞。宋嘉虞无法,才在这浣花楼里包了这间静室,时常来看看心上人。

      这故事赵庭尘听了无数次,次次都要感叹宋嘉虞这么个犹如谪仙的人,口味竟然如此独特,喜欢一个花楼里的姑娘。

      更要感叹这个花魁竟然这般有气节,首富的儿子竟都不肯嫁——想想又觉得对,宋嘉虞这张脸,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谁能喜欢!——更何况,外头很长一段时间都有宋嘉虞的诨名,灾星、扫把星,甚至是扫把星。无论是谁,怕都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可偏偏,时君这么个花魁,待赵庭尘却极为和善,就在方才,他们还共同喝下了那一口蜜酒、

      莫非,宋嘉虞现下这般模样……是因为吃醋?!

      赵庭尘忽而有种大获全胜的畅快,眯着眼好生看了两眼宋嘉虞,方才心头的怒火都消散了,施施然在桌子边坐下,端起方才宋嘉虞喝过的茶杯。

      宋嘉虞的眼角抽了一抽,来不及拦住赵庭尘,他已经将杯中余下一饮而尽。

      喝完一抹嘴,调笑道:“我毕竟比你年长两岁,于男女一事上,经验也比你丰富许多。听哥哥我一句劝,时君不喜欢你,那也是有原因的,就如你这张白嫩嫩粉嘟嘟的小白脸,哪个女子能喜欢?还有你这双手,你自己看看,水葱一般细长,比这花楼里的姑娘都要嫩,还有你这身子板……”

      赵庭尘边说边要伸手去敲宋嘉虞的身子板,就在瞬间,堂外所有的人都听见一声惨叫,只见赵庭尘直直从静室中飞了出来,重重落在走廊外头。过了片刻,宋嘉虞缓缓从屋中走出来,声音冷冽清正:“老鸨子,我要为这姑娘赎身。”

      “你可愿意?”宋嘉虞回头问惊魂未定的章柳儿,章柳儿怔了一怔,忽而想起孟昭连来,不自觉地点了下头。

      *** ***

      宋府,灯火通明。宋家大老爷宋建章端坐堂上,宋连氏担忧道:“这才刚刚回来,身体都没好透,忙不迭就出门去了。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值得他不顾身子跑出去。”

      宋建章蹙着眉头,半晌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宋连氏察觉观色,见他没有什么不悦,继续柔柔说道:“老爷,我知道你对啊虞有很大的期望,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怕是承受不起这个重担?自从姐姐走后,他就越来越不爱说话,整个人一心都扑在商行里,原本身体就看着瘦弱,自打受伤回来,整个人更是瘦了一圈,没了样子,我看着实在心疼……您要是真心疼他,就该给他减轻点负担……”

      “那依你看?”宋建章问。

      宋连氏答道:“转眼阿虞和阿音也快十八了,那年姐姐……姐姐重病,亲自为阿音定下了赵家那门亲事,还没来得及说起阿虞,她就合眼了。一晃两年过去了,转眼阿音也快到了出阁的年纪,阿虞的亲事却没有半分动静。总不能,阿音还在阿虞之前出阁?若当真是那样,外人不知道要如何说我这个后娘……”

      “别总是把后娘两个字挂在嘴边,就你对阿虞的疼爱,谁不看在眼里。谁还能说你半句不是。”宋建章打断她的话。

      宋连氏心理满腹委屈,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我只是想到了姐姐,心里头难过罢了。一晃许多年,我总是想到她。姐姐对我那般好,我却没能替她照顾好阿虞,我心里有愧!”

      “怎么说着还哭起来了。你身子弱,不要哭坏了身子。”宋建章亲自替宋连氏擦了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姐妹感情好。这些日子我也总梦见她,那日她刚生下阿虞和阿音,一点气力也没有,还笑着对我说,她能为我生下一对龙凤胎,就是死了也值得。你把阿虞照顾地很好,就是亲娘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可他还是受了伤!”宋连氏自责道:“自开了年,咱们家运势就不大好,索性咱们给阿虞定一门亲事,一来冲冲喜,二来也是给阿虞找一个好帮手,让他身边多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三来,也是让阿虞手收收心,让他绝了对浣花楼那个狐媚子的心……”

      宋建章听到前面倒还好,至最后一句,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兀自起了身,踱了两步道,方才缓缓道:“先前你提起你娘家的那个侄女,我瞧着倒是不错,或许可以……”

      “娘!”宋建章话音未绝,屋外头远远传来一句呼啸。宋连氏脸色微变,就听宋嘉选扬声兴冲冲边跑便喊:“娘,大哥在花楼里为了个清倌儿和赵家二少爷打起来了!”

      掀了帘子,宋嘉选一脸兴奋瞬间凝固,见了宋建章那几乎变成酱紫色的脸,他瑟缩了脑袋,小声喊了句“爹”。

      宋连氏赶忙拦在他跟前,小声斥责道:“你今日不是要去学堂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夫子身子不舒服,提早下学了。”宋嘉选小声回着,宋连氏使了个眼色,宋嘉选会意,提脚正要走,宋建章铁着脸道:“送你上学堂,不见你学识有长进,捕风捉影的本事倒是见长!”

      “不是捕风捉影!”宋嘉选不服气道,“现在整个建州城的人都知道,今儿大哥为了浣花楼一个会谈小曲儿的清倌儿,和赵家二少爷大打出手。大哥甚至一掷千金,为那姑娘赎了身,这会大概人已经被领进门了!”

      “是哪个赵家二少爷?”宋连氏问道。

      “还能哪个赵家二少爷,就是那个!我未来的姐夫!”宋嘉选随口回道。

      “混账东西!”宋建章狠狠将茶盏往桌上一放,烦躁地踱了两步。

      宋连氏劝道,“老爷别急,事情先弄清楚。你话别说半茬子!”宋连氏掐了一把宋嘉选,“又是那个花魁?”

      “不是时君!”宋嘉选忙不迭回道,话一出口生了懊恼,忙改口道:“不是那个花魁,是另外一个花娘,听说刚进浣花楼不久……”

      “怎么又是一个……”宋连氏低声问着,一边抬眼看宋建章。

      宋建章满面愤怒,抬脚就往宋嘉虞的院子走去,宋连氏忙不迭劝道:“老爷,阿虞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呢,您仔细着些!”

      等宋建章走远,宋连氏掐了一把宋嘉选道:“整日里咋咋呼呼的,那话怎么能在你爹跟前说?你大哥若是受了罚,我饶不了你!”
      第三章、交锋
      “公子,已经安置好章柳儿了。”隔着一道门,墨砚恭顺地回着,过了许久,屋里也不见声响。

      墨砚眼观鼻,鼻观心站着。许久之后,屋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进来吧。”

      等屋里传来宋嘉虞的声音在,墨砚方才进屋。

      宋嘉虞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大概是因为刚刚沐浴过,他的脸色越发白皙,可是唇色却没有因为热气变得红润,整个人看着越发瘦削。门开时,有冷风吹入,宋嘉虞喉头一痒,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到喝下一口茶,方才压下去。

      只是抬手间,月白色的袖子末端隐约染上一滩血色。

      “公子,用不用请林大夫?”墨砚担忧道。

      “不用,只是伤口裂开了,不妨事。”宋嘉虞摆摆手,还未开口,忽又咳嗽起来。

      “怎么你这咳嗽总不见好!”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宋嘉虞眉头一紧,只见宋建章满脸怒意走进来。大概是见他满脸病容,到嘴的责备变成了关切:“伤未痊愈就不该四处乱跑!听说你今天在浣花楼里因为一个花娘还跟人打架了?”

      “儿子正想跟爹禀报这件事情。”宋嘉虞道。

      “禀报?”宋建章一怔。

      宋嘉虞点点头道:“爹还记得京师的十里香风么?”

      “怎么能不记得。”宋建章想来心里有些后怕。

      建州宋家从三代之前就开始经商,大概是因为祖上风水好,经过三代积累,宋家俨然成了建州城的首富,宋家的商行遍布大齐全国上下。唯一不足的是,宋家历来人丁薄弱,几代下来都是单传。到宋建章时,好不容易得了宋嘉虞和宋佳音这一对龙凤胎。

      宋嘉虞打小身子弱,可是却天赋异禀,颇具经商的天赋,但凡他经手的生意,从无亏本。也就是前几个月,在京师的宋家商号隆庆堂发来求助信,说想要买下一个铺面,因着那铺面地段好,风水极佳,许多人都趋之若鹜,可是隆庆堂的掌柜无论怎么都说服不了卖家。

      隆庆堂主营的是香料生意,这么多年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客源又颇为稳定,从未出过任何的岔子。隆庆堂的掌柜素来很有经商的头脑,他发出这样的求助信,让宋建章很是重视,于是就让宋嘉虞跑了一趟。

      果不其然,不出半个月,宋嘉虞便来信说找到了解决的对策。结果就在赶回来的路上,宋嘉虞遇见了水匪,险些丧命。

      提到“京师”两个字,宋建章心有余悸,宋嘉虞那会来信时便隐约提起此事与当年被烧毁的十里香风有关系,怎么这会又提起?

      宋嘉虞道:“隆庆堂的掌柜想买的就是原先十里香风的那个铺面。看中那个铺面的人很多,不乏有出高价的人,可是卖铺面的怎么都不肯卖。他说他要的不是钱,而是想拿那个铺面换一个人,此人名唤沈韵。”

      “沈韵?”宋建章视线微抬,瞬间联想到了今日宋嘉虞与人争风吃醋抢夺的那位青楼女子。

      宋嘉虞点点头道:“当年十里香风是大齐数一数二的香料行,十里香风的掌柜名唤宋景秋,她的夫君是定国公府的独子沈君柯。那一年宋景秋因为沈君柯休妻再娶,怒烧十里香风,尔后沈君柯也因身染重病去世。沈府日渐没落,只剩一个沈家的小姐随家人投奔在杭州为官的远房舅父。”

      “几个月前,她的远房舅父因受一桩官司牵连被罢官入狱。那舅父原有一个女儿,原该被没籍充人官妓,偏偏那个舅母心疼自家女儿,就生了歹毒心思。官差来抓人时,舅母把那沈家小姐推出去顶替了,她在教坊司的户籍名字,就是章柳儿!也就是,儿子赎回来的那个姑娘!”

      “你的意思是?”宋建章迟疑。

      宋嘉虞回道:“只要将她安全送回京师,十里香风的那块店就是我们的。”

      “好!”宋建章喜上眉梢,拍着宋嘉虞的肩膀道:“干得好!只要能拿下那店面,咱们在京师就算是站住脚了!你何时启程!”

      “不急。”宋嘉虞道,“那个铺面还是小事。听说这个沈韵自小就长在宋景秋身边,这位沈夫人手调香术天下无双,这个沈姑娘手上指不定有什么绝世的香谱,待我问清楚了,再好生送她回京师。”

      “还是我儿想得深远。”宋建章赞赏点头,忽而又停下来问道,“既是做正经事,出钱领人回来就是了,何必将这件事弄得天下皆知,留人话柄。”

      宋嘉虞面色未变,答道:“儿子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是否是她。原是想安安静静地领人回来,怎知半途杀出赵庭尘来。”

      “他将来终究是你的妹夫!你和他闹得这样水火不相容……”宋建章隐隐责备。

      “儿子正想同爹商议这件事。”宋嘉虞道,“这个赵庭尘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草包,吃喝嫖赌样样在行,一身混账名声。阿音如果嫁给这样的人,将来必定没有好日子。爹,不如给阿音退了这么婚事……”

      “糊涂!”宋建章急急打断他,不等宋嘉虞开口,又道:“他再混账,也是知府大人的亲生骨肉。我们是民,他们是官,民怎能与官斗!更何况,将来咱们在建州地头上,还要仰仗赵知府,如何能开罪于他?”

      “阿音是我的亲妹妹,我如何能眼睁睁推她入火坑?”宋嘉虞心头浮上几分怒意。

      “这桩婚事是娘的临终遗愿!”宋建章搬出了杀手锏,“你娘合眼之前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希望阿音嫁个好人家,这门婚事也是她亲手定下的,这些你全都忘了么?”

      “没忘。”宋嘉虞默默低下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感。

      “别再提退婚这件事。”宋建章叹了口气道,“得空去栖霞寺看看你妹妹,再过些日子,也该接她回来待嫁了。还有你,方才你母亲提及要给你说门亲事,让你收收心,你妹妹总不能越过你先出阁?至于那个时君,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咱们宋家,是绝无可能让青楼女子进门的。”

      “这伤还是要好好养着,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早些休息吧。”宋建章丢下一句话,拦住了门口要进来的宋连氏,宋嘉虞跟前终于又恢复了清静,待他走远,宋嘉虞眼前一阵眩晕,叮嘱墨砚看好章柳儿,便沉沉睡去。

      这一场梦做的格外混乱,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他的亲娘宋李氏瘦的身上只剩下骨架子,说一句话要喘上半口气。可那日,她的面色突然红润起来,甚至还喝下了大半碗的小米粥。大家都以为她大好了。她拉着宋建章的手,一字一句道:“老爷,阿音为了咱们阖家平安,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老爷,我对她有愧啊……将来请您一定要善待她,无论她做了什么您都要原谅她。错都在我,老爷,错都在我……”

      说着话,她突然就不好了,宋嘉虞到她跟前时,她已经分不清人了,握着宋嘉虞的手,不停喊着:“阿音,是娘对不起你。等来世你还要来当娘的女儿,好不好,阿音……”

      宋嘉虞忽而惊醒过来,小腹隐隐作痛,忽而一坠,宋嘉虞心道不好,更衣一看,果真见亵裤上红了一大片。自从上回受了伤落了水,这月事一个月比一个月不准,每回疼起来都像要把人撕裂一般。

      如果娘还在,大体又要哄着他喝一碗红糖水……

      宋嘉虞愣了一会,方才缓缓把自己整理干净。

      *** ***

      过了两日,偏又生出祸端来。那夜宋嘉虞正要入睡,墨砚低促的呼唤,“公子,不好了!别院着火了!”

      宋府在城南,宋嘉虞安置章柳儿的别院却是在城北郊外,因着城外偏僻,甚少有人知道那是宋嘉虞的产业。一路上墨砚就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安置好章柳儿后,下人们就歇下了。三更天的时候,院子里的婆子起夜,闻见一阵浓烈的烟火味,这才发现柴房外头一圈都被人围了柴火泼了油。现下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那火光一下窜的老高……”

      “柴房?”宋嘉虞低声问道。

      墨砚答道:“对,确实是柴房,所幸没有什么人员伤亡。章姑娘受了惊吓,请了大夫看了,现在也歇下了。只是这火起得着实蹊跷。”

      “走,去看看。”宋嘉虞一声“策”,扬长而去。

      因着还是半夜,一路星光徜徉,至林子里时,宋嘉虞突然驻马停了一停。墨砚见他脸色不对,疑惑地喊了句“公子”,宋嘉虞摇摇头继续前行。未走两步,遇上了一直守在别院的随从明路,见了宋嘉虞,明路三步两步走到跟前,禀报道:“公子,章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墨砚急急问,明路带着哭腔道:“我一直都守在门外的……”

      不等明路说完,宋嘉虞迅速调转马头,消失在夜色里。

      *** ***

      林子里,已然晕倒的章柳儿依偎在赵庭尘的怀里,赵庭尘擦了把汗,低声对章柳儿道:“瞧着身无四两肉,没想到肉这么扎实……做为一个花娘,你真该少吃点,太胖了!”

      章柳儿毫无知觉,赵庭尘将她扛在肩上,自言自语道:“幸好没有被宋嘉虞发现。委屈你在我背上再呆一刻,出了这片林子,就是马车了。等上了马车,我亲自给你送到京师去!到时候见了你的情郎,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赵庭尘走了两步,又碎碎念道:“白日里跟着爷不就好了?我这相貌,不比宋嘉虞那个娘娘腔看着妥当?再说了,爷当时真是惜才,想好好听你弹一首《潇湘水云》,偏偏你就不信爷。现在还得费这劲儿把你再给搬出来……不过也好,那个娘娘腔在你身上可花了不少钱,现在院子也让人给烧了,可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说着说着,突然传来夜枭的声音,冷风一吹,显得格外凄厉。赵庭尘不怕鬼神,却怕夜黑,此刻毛骨悚然道:“这娘娘腔口味真是独特,买个别院还要在这个荒郊野岭,阴气森森的,咱们赶紧走!”

      刚要抬头,身后一阵阴风吹过来,赵庭尘暗道一声不好,急急退了两步,只见黑夜里,借着一点点月光,一个人一身白衣地站在他的身后,一张脸如白日见到那般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眼里寒霜比入夜的风还冷。

      “你大爷的!”赵庭尘骂道,“宋嘉虞你个娘娘腔,大半夜装什么鬼!”

      “放人!”宋嘉虞实在不肯与这人多说半句话,言简意赅落下来这两个字来。

      “凭什么?”赵庭尘看看周围,接应他的马车离他还有几里地,他喊一声,大概人就能冲上来。可是,他也拿不准宋嘉虞身后还有多少人,如果喊一声,宋嘉虞的人更多,他还是要吃亏。

      赵庭尘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当下他也不急了,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道:“这人既然在我背上,就是我的人了。你要抢回去,总要有个说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1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