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路又逢》梅行舒

1、侠路又逢

　　1
　　是夜，乌云掩月，顾穹后背紧贴着墙面，手抚上了腰间的长剑。
　　喀嗒喀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顾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三，二……
　　一！
　　顾穹微阖的双目猛然睁开，一招凌厉的横月斩过去，迎上的是一把泛着紫光的长剑。
　　来人出招同样是横月斩，同样是睁大了双眼，目光中泛着疑惑。
　　“顾穹？”
　　“董思思？”
　　“你怎么在这里？！”
　　不过手持紫菱剑的董思思不出瞬息便拂去了眼中迷惑，转而不遗余力地连贯出招。

　　2
　　虽是同门弟子，顾穹和董思思却是天大的冤家。
　　这冤家梁子还找不到确切的渊源。
　　但顾穹记得很清楚，他们首先就是在称呼上扯了筋，顾穹和董思思都坚持认为自己比对方先上山，对方该叫自己师兄或师姐。
　　后来，两人在长灵派修习七年，也执着地打了七年。
　　出师之后，顾穹为圆自己的游侠梦，同几位同门弟子开始跑江湖，董思思却从此没了什么音讯。
　　顾穹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临城碰到董思思。
　　他来临城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一是为了杀掉作恶多端，鱼肉百姓的狗官朱程，二是打探失踪的两位师兄弟的消息。
　　之所以会埋伏于此，是因为经他近半月的打探，朱程每月十五，都会独自醉酒走小道归府，拐完这个道，才会有等候的车马相迎。

　　“我就知道，多年不见，照样还是打！”顾穹一面应付着董思思，一面用余光搜寻着朱程的身影。
　　且不说这时候哪里有什么朱程的身影，就算此时目标出现，因为董思思，顾穹都没办法刺杀成功了。
　　“师妹，给个面子，先退了。”
　　为免打草惊蛇，还是走为上计。

　　董思思却忽然扯下半张面罩，道：“顾穹，你不能杀朱程。”
　　她话音才落，便有临近的巡视军队脚步声传来。
　　顾穹撤了撤头，董思思会意，同他跳下了屋檐。

　　酒楼里，顾穹给董思思倒了半碗烧酒。
　　董思思的声音不高不低，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能杀朱程。”
　　顾穹抬了抬眼皮，等着董思思说下去。
　　“你杀了朱程之后有什么打算？领山川盟的奖赏？”
　　“当然不是因为山川盟的悬赏，我是为民除恶。”
　　董思思压根儿没把这话当真，立马取下腰间钱袋抛给了顾穹。
　　“离开这里。”
　　顾穹捏着透着香气的绀青色钱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而这时，董思思突然旋手扬起酒碗。
　　酒碗同冷箭相撞，碎成多片，碗中酒水溅了四处。
　　顾穹方才在发神，反应便慢了一拍。而那冷箭确实猝不及防，不过并不为伤人而来，而是为了传信。
　　董思思拾捡起了插在箭矢上的信纸，那上面潦草地写着：朱程已死。
　　“顾穹，你被下套了。”
　　董思思看罢，斩钉截铁。

　　3
　　事实证明，董思思说的并没有错。
　　翌日，顾穹的画像便被贴在了临城外城通缉榜的榜首。
　　乔装打扮的顾穹认清事实之后，便离开了议论纷纷的人群，穿过了东角巷，对等候在此的董思思说：“我真成通缉犯了，看来早就有人想杀朱程，而我就是被人选好的替罪羊。”
　　董思思道：“昨晚你也的确想杀朱程。”
　　“不过师妹，你昨晚为什么也在那里？”
　　“这么些年，你都待在临城？”
　　董思思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冷不防开口道：“你不是成亲了吗？为何没有安定下来？”
　　“成亲……”顾穹从喉咙里卡出这两个字，“那是假的。”

　　几年前，他确实跟一个同在山川盟的人拜堂行礼过，不过那都是为了引出抢新娘的土匪。
　　但那次土匪偏没在新娘子没下花轿的时候来抢，等到他们拜完堂了突然杀出来。
　　不过幸好，那次的扮新娘的是打马吊输了银钱的盟友，迫于还债压力，为得悬赏金挺身而出，事后也没再多纠结。

　　但是顾穹其实有点保守，总觉得虽然没那意思，一来二去还是落了个尴尬。
　　好在那盟友后来也找到了意中人。
　　董思思听到这段逸事，神情更加漠然：“噢。”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个？”
　　董思思略开了口，但没说什么。

　　顾穹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绕。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找到真正杀害朱程的人。
　　但顾穹没想到，董思思径直带他进了衙门。
　　衙门里几个看起来都是小年轻的捕快望见董思思都是一口一个“思思姐”，“头儿”的。
　　顾穹压了压声音：“你在这衙门当捕快？”
　　董思思斜了他一眼，扬起眉道：“是捕快头子。”
　　“咱出师长灵派的弟子，确实得当头儿才是。”顾穹打了个哈哈，其实也不知道董思思究竟要领他做甚。
　　他昨晚的行迹虽然是明显的可疑，但董思思总是最有力的证明人。
　　“我说师妹，你这是要直接带我对簿公堂？”
　　“我说过，不要叫我师妹。”
　　“行行行，董思思，你既然是在衙门里跑，是提前探得了什么消息，昨夜才在那里的？”
　　董思思道：“这临城外城的小道消息可逃不过我的眼。不过昨夜发现要杀朱程的人是你，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顾穹摩挲着下颌：“你先前说我不能杀朱程，是因为早料到了这是个圈套？”
　　董思思说：“不是。我只是昨夜在巡查而已。不能杀朱程的原因，自然是朱大人是个好人，并非什么十恶不作之徒，你既然是为民除恶，自然不想错杀好人吧？”
　　“那为何我打探到的尽是些卑劣行迹？”顾穹这下更是满腹疑云。

　　董思思轻轻摇了头，道：“那当然是因为你打探到的是有人想让你打探到的。”
　　顾穹自顾自喃喃：“那这个圈套是谁下的？”
　　“你是接的白羽令，所以你说呢？”董思思抬起清亮的眸子同他对视。
　　“山川盟？”
　　这些年，顾穹没少接山川盟的白羽令，没少出手制服恃强凌弱的一方恶霸，强抢民女的土匪。白羽令是山川盟传达任务的指定物品，而他这次拿到的，也同之前无异。
　　既然白羽令没有造假，那定是山川盟出了什么问题。
　　而昨晚的那支冷箭，也不知是何人所放，明摆着是挑衅。
　　4
　　顾穹随后通过董思思的帮助，扮成了个小捕快去听朱府上的人所提供的线索。
　　朱程府上的李管事面如土色地讲述了发现朱大人死时的场景，道是鲜血淋漓，可见江湖贼人下了狠手。
　　顾穹自然知道这里的江湖贼人说的就是他。

　　恰在此时，仵作的验尸结果出来了，道是未发现下毒的痕迹，明显是凶手一刀致命，朱大人失血过多而亡。
　　又听了几个在李管事之后见到朱程死亡的证言，董思思便带着顾穹先退了下去，偷偷进了尸体摆放的地方。
　　尸体依然隐隐有腐臭的气味，董思思戴上手套，轻轻掀开了掩尸的白布。朱程的脸和脖颈上的刀口清楚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刀口左右深浅不一，左深右浅，且左宽右窄。”
　　“凶手应当是……”
　　“左利手！”
　　顾穹和董思思异口同声地道。

　　董思思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又从腰袋中取出银针，取了一点朱程的血。
　　“你是怀疑仵作有问题？”顾穹见董思思此动作，便知道她是想再次验证朱程的死因。
　　董思思：“不只是仵作，衙门里的县丞和主簿都有些问题。”

　　离了衙门，顾穹才问：“董思思，你是不是为了调查李师兄和林师弟的事情，近月才来的临城？”
　　“不错。”董思思道，“不过比起衙门里的人，我觉得近些年来山川盟更加可疑。”
　　顾穹了然：“既然如此，那不如来个守株待兔。”
　　“嗯？”董思思挑挑眉，转而神色一亮，“你的意思是，你亲自去山川盟领悬赏金？”
　　“嗯哼。”
　　“不行。”
　　顾穹没想到董思思会这么干脆地拒绝。

　　董思思又接着道：“若是山川盟真的有问题，你杀了朱程的消息传开，他们必定要把这个慌圆好，把悬赏金亲自送到你手上。”
　　顾穹耍了耍嘴皮子：“哦，原来你还是担心我的安全。”
　　而董思思并没有怎么冷眼相看，反倒是抬眸认真地望着他：“小心为上。”
　　偏是这一眼，教脸皮分明磨得厚成墙的顾穹心头挠过痒痒。

　　5
　　没过多久，顾穹就真的“得到”了那笔悬赏金。
　　足足两枚金元宝，是一道冷箭招呼，然后出现在窗台的。先前他有多想要，现在就有多不想要。而如此送钱，也摆明了幕后黑手明确知道他的动向。
　　而董思思重新查了朱程的尸体，发现他就是中毒身亡，那刀伤必定是后面补上，以乱视线的，那仵作定是在说谎了。
　　意识到这一点，董思思立马踏出了衙门，恰好逮住了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的小捕快。

　　她在瞬息之间就将紫菱剑拔出鞘，抵上了小捕快的脖颈。
　　小捕快颤着声音道：“思思姐，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最先向我通报城内有形迹可疑的人就是你，小刘。”董思思冷着脸，“但半月前，顾穹才刚来临城。”
　　“你们大概算漏了一步，我们都师出长灵派。”
　　那小捕快面上无波无澜，但很快目光沉到了底，顾穹预感到不妙，立马揉团纸塞到他口中。

　　董思思撤下紫菱剑，然后将小刘绑了个结实。
　　“接下来怎么办？”顾穹打量着眼神愤恨的小捕快，“人是逮到了一个，可问话不太好问呐，稍不留神就自裁了。”
　　“那当然得用刑了。”
　　董思思扭了下肩膀，又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在顾穹一脸惊愕的表情下开始搔起小刘的脚板。
　　小刘迫于酷刑，待顾穹扯了纸团子，捏紧他的下颌，便泪眼汪汪地说：“饶命，饶命！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他们……他们定期会传信鸽过来下达命令，这两天应该会有的。”

　　6
　　顾穹在小捕快住处蹲了两日，等来了那信鸽，上面潦草落笔道“老地方见，甲六”。
　　董思思又搔了小刘一阵痒，小刘便吐出老地方的具体位置，是城内的天香阁。
　　那天香阁其实就是朱程每月都会去喝酒的酒楼，顾穹和董思思便一道去了那里，等着会面之人。

　　“亏得你能及时到来。”
　　面前的中年人一身玄衣，声音低沉，竟然是山川盟的副盟主。
　　“副盟主，这次刺杀朱程的白羽令是经你的手令发出的。我想你应该给些解释。”
　　顾穹尽量维持神色和语气的平静，手却慢慢抚上了剑鞘。
　　副盟主哈哈大笑一声，便道：“这些事情不需要解释。今日你正好来，我们便正好谈一下条件如何？”
　　“什么？”
　　“若你肯将长灵派的独门剑法和绝杀横月斩授与山川盟成员，我便放了你那两个师兄弟。若你拒绝，那你便和你师兄弟一起去见阎王。”

　　“你们竟然把李师兄和林师弟当做人质要挟，算什么正派大盟，同刺客有何异？还存什么侠道？”
　　顾穹不曾想，得不到长灵派内派武功的山川盟，竟然会因此而计划灭掉长灵派弟子。
　　副盟主冷笑一声：“你既能为了悬赏金而下定决心要去取人项上人头，还有什么脸面谈侠道？如今救你师兄弟才是当务之急，不是吗？”
　　顾穹确实被这话刺激到了，抚上剑鞘的手蓦然一松。

　　副盟主瞅准了时机，反手掷出一道白翎羽，却被一道紫光挡了过去。
　　“顾穹！你发什么呆！”
　　快马赶来的董思思手持紫菱剑，气怒一吼，目光神情间却分明是关切。
　　顾穹经这一震，立马分外精神起来。

　　白翎羽是山川盟内拥有名衔之人的特技，那白羽看似轻盈，但其上有剧毒，若刺入胸膛，定是致命的。
　　而潜伏在四处的山川盟手下此时也尽数出没，形成了包围圈，人人手执白羽翎，不给他们留一点退路。
　　董思思同顾穹背靠背配合着躲避白翎羽，每一片翎羽都藏着剧毒，稍不留神便是毒侵入体，命丧黄泉。
　　他们之间还算有默契，将长灵派的独家功夫使了个淋漓尽致，但谁知那飘落在地的白翎羽还能死而复生。

　　“顾穹！”
　　董思思的胸口传来刺痛，她垂头一瞧，是一缕染了血红的白羽。
　　半跪在地，董思思的呼吸也重了起来，但她始终没有倒下去。

　　“我是……是青梅。”
　　董思思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道出了藏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

　　7
　　顾穹当年也风骚地怀疑过董思思是不是喜欢自己，才那么执着地打了又打，不过到这一天，这想法便彻底被抹去了。
　　直到董思思清醒了，他心中那块漂泊的石头，才稳稳找到了落地的地方。

　　以前他以为，要成为一个游侠浪客，则要孑然一身，漂泊一生，然而，能护身旁一人一生无忧，衣食安康，怎能不算是可贵的理想？
　　其实这次到临城，是他想接的最后一次任务，也是他接过的为数不多的必要取人头颅的任务。
　　悬赏金很高，风险也很大。

　　为民除恶的理想早就在经年生活磨砺之中变得没那么纯粹。
　　他的确只是为了赏金而来，来这里初步打探了一番，竟从来没想过民间对朱程只是褒贬不一，而自己恰巧听到的都是负面。
　　所以直到潜伏在小道的前一刻，他都是在犹豫。
　　不过，还好遇到了董思思，也是注定遇到董思思。

　　8
　　一年后，临城，西市。
　　“大娘，你这橘子太甜了，有没有酸一点的，我媳妇想吃酸点的橘子。”
　　顾穹正儿八经地道。
　　卖橘子的大娘啧了一声：“你可奇怪哩，哪里有人嫌橘子甜的？”
　　不过话一脱口，大娘便恍然大悟：“你是要当爹了吧？”

　　顾穹眨巴了下眼睛，同样恍然大悟，于是买了些橘子，又在西市买了些酸梅提着。
　　谁想一转角跟个急匆匆跑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欸，师兄！”
　　“林师弟？”
　　林师弟将掉在地上的橘子捡起来，拱了拱手说：“哎呀，师兄师兄，真是对不住。”
　　“师兄，听说你跟董师姐成亲了啊，当年就是看着你们俩打来打去，结果老是没戳破那窗户纸，结果就出师了。”
　　“当年跑江湖的兄弟伙们都成亲了，我要是不成，多亏份子钱。”顾穹嘿嘿一笑。
　　林师弟：“师兄，结果你还是算啃了窝边草吧。”
　　顾穹赏了林师弟一个暴栗：“窝边草讨人喜欢，健康无害。”

　　到了巷口，顾穹同师弟道别，将菜篮子提上，跨上老马，轻吹着小调，悠悠掉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