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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出版稿3-4章 ...

  •   第三章

      一大早天还没亮章老汉就起身了,摸索着穿好衣服,把被褥折叠好,又摸索着下了炕来到厨房里。章老汉没舍得开厨房的灯,厨房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摸索了半天才在灶台上找到了火柴盒儿。章老汉颤抖着手划着了一根火柴,借着火柴微弱的光他看见灶台旁的地上整齐地堆放着一摞蜂窝煤,一叠点火用的报纸和一小堆儿柴禾,这都是李云霜昨晚准备好了放在这儿的。章老汉不禁想人家有学问的人做起事情来就是不一样,把这个家料理得妥妥当当不说,就连对自己和珍珠这样的外人都照顾得这么仔细周到,梁家有这样的女主人又怎么会不兴旺呢!想着想着竟想得入了神,直到火柴上的火烧到手了章老汉才痛得醒过神来,手不禁一抖把快要燃尽的火柴扔到了地上,厨房里重又变得一团漆黑。章老汉继续摸索着抓过几张报纸来团成团塞进炉膛里,在报纸上压了几根柴禾,柴禾上放了一块蜂窝儿煤,然后才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报纸,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功夫,炉火渐渐旺了。
      就着炉火以及从厨房门的玻璃窗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弱浅淡的曙光,章老汉看见昨晚李云霜特意送过来的半袋子白米放在案板上。于是走到案板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米袋子,将米袋子的边儿一圈儿圈儿地向下卷,直到看见米袋子里的白米。那一粒粒的白米在炉火已及那一丝微弱浅淡的曙光的映照里显得饱满圆润,微微地散发着亮白的诱人的光泽。章老汉抓起一把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略微地张开手指,让米粒儿顺着指缝滑泄下去。看着米粒儿在指缝儿间翻涌,章老汉的血液似乎也跟着一同翻涌起来,好似一阵阵的热浪,温暖了整个身体,这感觉像极了有一年的夏天。那年夏天的气候特别的温和湿润,章老汉一年都没有发喘病,所以他才能够时常和儿子一起出海打鱼。那年夏天鱼特别多,不撒网则已,只要撒网就会有鱼。鱼网拉上来的时候,鱼虾在渔网里活蹦乱跳的情形章老汉这一生都忘不了,那是章老汉一家人日子过得最富裕也最幸福的一个夏天。
      手里的米都漏光了,章老汉在米袋子的上方拍了拍手,转身拿了一个蒸饭用的小铝锅来。重新从米袋子里抓起一把米,刚要放进锅里,却停住了。想了想,又把指缝略微张了张,漏掉一些米到米袋子里,只剩下小半把的时候,才把手里的米放进了小铝锅里。米粒儿掉在锅底上发出噼哩叭啦清脆的响声,十分的悦耳动听。章老汉在锅里添了半下儿水,放到炉火上煮,一边煮一边不停地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水渐渐沸腾了。看着米粒随着沸腾的水不住地翻滚着,章老伯忍不住又想起鱼虾在渔网里活蹦乱跳的情景,不知不觉视线竟然模糊起来,锅里沸腾着的卷着米粒儿不停地翻滚着的水恍惚间竟变成了蔚蓝色的海浪,两行泪水便在章老汉黝黑的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曲曲折折地滑落下来。
      章老汉不禁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视线重又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米粒翻滚的速度渐渐平缓了,就好像鱼虾们在渔网里经过几番拼命的挣扎之后终于筋疲力尽了一样,锅里的稀饭已经慢慢变稠了,开始散发出一阵阵米粥的香气。章老汉这才从炉灶前站起身来,回到里屋去叫珍珠起床。

      “爷爷,这米粥可真香啊,真好喝,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米粥。”珍珠一边唏嘘的喝着米粥,一边用刚刚睡醒时特有的暗哑的嗓音说道。
      “好喝就多喝点,爷爷呀有一碗就够了,剩下的都是你的。珍珠正在长身体,所以要多吃。”
      “爷爷,你也要多吃,吃饱了就不会犯喘病了。”珍珠在说话可是嘴巴还在粥碗上,只是顺着粥碗的边儿斜视着看着爷爷说话,因此声音呜噜呜噜有些怪怪的,爷爷听了忍不住笑了。
      祖孙俩出门儿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关大门儿时章老汉无意中发现崭新的油漆大门儿上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孩子踢了一个脚印儿,在微微的晨曦里隐约可见。于是忙弓下腰,扯住自己的衣袖把那脚印儿抹掉了,又担心没抹干净,往后退了两步,歪着头又仔细地瞧瞧,确认看不见了,这才放心地拉起珍珠的手朝着胡同口儿走去。此刻迷蒙的晨雾中的龙口胡同显得那么的安静,清幽,实在太早了,就连胡同里那些一直习惯早起遛鸟的老人们都还没出门儿呢,祖孙俩个深深浅浅细细索索的脚步声便最先打破了龙口胡同这清晨的宁静。
      李云霜如往常一样早晨六点半钟准时起床,洗漱完毕以后出去买早点。买完早点回来梁渠才起床。趁着梁渠洗漱的功夫,李云霜跑到中院去敲祖孙俩的房门,想看看他们起来了没有,若起来了,好给他们送些早点过来。可是敲了半天,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李云霜于是冲着屋子里喊道:“章老伯,珍珠,起来了没?”喊完了又侧耳听了听,还是没有动静。李云霜用手轻轻一拉,发现门没有锁,于是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头犹豫了一下,又把房门重新关好,想回去吃早点了。可走了没两步,想想转身又回来了,重新拉开房门径自走了进去。进门以后发现小厨房收拾得井然有序,再往里屋去,发现炕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祖孙俩显然是起了个大早出门了,李云霜不禁站在空空的屋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转身出来回内院去了。

      梁教授夫妇住在西城,章老汉今天一大早出门之前就想过了,找不到活儿干就只能先拣些破烂儿卖。如果自己带着珍珠老是在西城转悠,到处拣东西,说不定会被住在同一个胡同里的人看见,传扬出去,那是会让教授夫妇丢了脸面的,于是章老汉便带着珍珠远远地转到东城去了。
      章老汉和珍珠在东城转到了晌午,到处打听找活儿干也过了小半天了,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只喝了一碗稀米粥,到了这会儿肚子早就叽里咕噜地叫饿了。虽然说没找到什么活儿干,但是祖孙俩也不能说一点儿收获没有。早上路过一个早市的时候正赶上散场,爷爷领着珍珠沿着菜市场拣了不少的菜叶子,还拣了些软得快要烂掉了的西红柿以及一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圆白菜。爷爷把这些菜统统放进一个拣来的大塑料袋里,一直在肩膀上背着。走到这会儿,人也乏了,肚子也饿了。此刻祖孙俩正站在东四十条的大街上,北京的秋天,天很高很蓝,云很轻很淡,阳光明媚却不刺眼,照得整条街道亮亮堂堂的。街道两边尽是大大小小的店面,个个都是生意兴隆的样子。爷爷回头看了看珍珠,“珍珠啊,累了吧,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哦!”珍珠用力点了点头。
      爷爷往四周看了看,见身后不远处有一家高挂着两个灯笼的店面,店面上方的招牌上写着六个烫金大字:“老北京炸酱面”,不过章老汉也只模模糊糊认得老北京几个字,剩下的炸酱面三个字可就完全认不出了。这家店的门脸儿很宽敞,门前的空场儿也比别的店面门前的空场儿要开阔些,正对着的马路边又刚好有两棵大树,“珍珠,就到那边树底下坐坐好不好?”
      “好!”珍珠答道。

      祖孙俩走到树下,爷爷把肩上的袋子放下来,又拉着小孙女倚着树干坐好,珍珠依偎在爷爷的身边一边歇脚一边看光景。头顶上的树叶儿在秋风中沙沙作响,空气里间或飘过饭菜的香味儿,店面里不时传来跑堂的伙计地道的京腔儿京韵的吆喝声:
      “来了二位,沏茶点菜———”
      “得勒,炸酱面两碗——,水爆肚一份儿——,炒肝一份儿——”
      “二两猪头肉,一盘花生米,老白干四两哩!”
      “开门送客——再来啊,您呐!”

      不断地有客人从店面里出出进进,从外面进去的人无不是满面春风的,而从里头出来的则无不是酒足饭饱的,要么打着饱嗝,要么边走边用牙签儿剔着牙,男客们大都是一脸红光满身酒气。
      闻着飘在空气里的饭菜香,听着店小二的吆喝,看着那些出出进进的人,祖孙俩越发感觉饥肠辘辘了。爷爷打开身边的塑料袋子,翻弄了半晌掏出一个西红柿来,在裤子上蹭了蹭,又用手转着圈儿地抹了抹,然后递给珍珠,“吃吧,珍珠,饿坏了吧?”,“嗯!”珍珠嗯了一声接过西红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慢些吃,别噎着了,还有好多呢!”
      “爷爷,你也吃啊!”珍珠一边大口咬着西红柿一边说道。
      “好,爷爷也吃!”章老汉把手伸进袋子里又摸出两个西红柿来,正低头在裤子上蹭的功夫,就听见珍珠说道:“爷爷,你看那边!”
      爷爷顺着珍珠手指的地方望过去,就见旁边几步远的地方也有一棵大树,一个妇女背上背着个孩子,在树下摆了个小摊儿,正在给一个胖胖的带着金丝边儿眼镜儿的中年男人擦皮鞋。所谓的小摊儿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两个小马扎儿,一个给客人放脚的斜面的小木敦儿,一个放鞋油鞋腊鞋刷和几块擦鞋布的小木箱而已。那妇女虽说背着孩子,擦鞋的动作却十分的娴熟麻利。除尘,上油,打蜡,抛光,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就把那个男人的鞋擦的铮亮。只见那个男人站起身挺了挺脊背,左右晃了晃头,仔细审视了一番,“不错,很亮!”,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毛钱的纸币来,递给那个妇女后便转身就走。
      “先生,您等一下,还没找您钱呢!”擦鞋的妇女冲着那男人的背影叫道。
      “……”那男人没说话,没转身,也没回头,只把手举在半空里胡乱摆了摆,径自走掉了。

      祖孙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妇女,章老汉不禁心生疑惑,想赚钱怎么竟会这么容易?突然又想到玉珍在信上曾说过的大城市好讨生活的话,这才相信了。
      “爷爷,我们也给人擦鞋吧!”章老汉正疑惑间忽听小孙女说道。
      “跟爷爷想到一块儿了!”章老汉转回头看着小孙女,眉开眼笑,“珍珠,快点儿吃,吃完了和爷爷一起去买擦皮鞋用的东西。爷爷身上还有一点钱,一直留着没敢用,现在可以用了。”
      珍珠一听这话三口两口把剩下的西红柿塞进了嘴里,还没咽下去就咕哝道,“爷爷,我吃完了,可以走了!”
      “珍珠,当心别噎着了,不急,吃完了再走。”
      “爷爷,我真的吃完了。”珍珠把嘴里的食物一股脑儿都咽了下去,“爷爷,我们快走吧,晚了该买不到擦皮鞋用的东西了。”
      “好,走!买完了东西咱们就能回家了,晚上爷爷给你煮菜粥喝!多放些米,煮得厚厚的。”
      “真的吗?爷爷?晚上我们真能吃菜粥吗?”
      “能,能!”章老汉一边笑答一边起身拉着珍珠走了。

      晚上祖孙俩正坐在炕上吃刚刚煮好的菜粥,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珍珠跑去开门,见是李云霜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袱,珍珠的小脸儿立刻笑成了一朵花,亲昵地喊了一声梁伯母。
      “晚饭还没吃吧?” 李云霜拍了拍珍珠的头,笑着问。
      “正吃呢,爷爷煮的菜粥,可好吃了。梁伯母,你也来吃一碗吧,真的很好吃!” 珍珠一边说一边去接李云霜手里的包袱,“什么东西啊,这么一大包!”
      “都是些旧衣服!”李云霜迈步进了房门,并没有把包袱交给珍珠,“珍珠,这包袱太重了,你还小,拿不动,你在前面给伯母带路!”
      “好!”珍珠高高兴兴地转身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叫,“爷爷,梁伯母来了。”
      李云霜提着包袱跟着珍珠进了里屋,爷爷闻声慌忙从炕上下来。
      “您不用下来,我放下东西就走。”李云霜把包袱放到炕上,“这些是我们学校一个老师的孩子小时候穿的衣服还有鞋,现在孩子们都大了,穿不了了。我下了班特意跟着她回家去取的,霍,还真不少,有些还很新呢,扔了还真是怪可惜的。我就都拿回来了,给珍珠穿吧,春夏秋冬的都有。另外我还找了几件我们家去世的老爷子的旧衣服,您老要是不嫌弃,就留下穿吧。里头还有一件羊皮袄,说话冬天就到了,我想着怎么也比单衣暖和吧!”
      “李老师,你想得可真是周全。上了一天的班下班还为我们忙前忙后的,真是过意不去。”章老汉不停地搓着双手。
      “嗨,这不算什么。”
      “李老师,您快坐呀,别站着。”章老汉好像才反应过来忘了请人家坐,于是慌忙说道,一边说一边把炕上的桌子往里推了推。李云霜这才注意到,炕上摆着的是她和梁渠刚结婚的时候用的一个小炕桌,已经淘汰多年了一直放在小厨房儿里。桌子上只摆了两副碗筷,碗里还剩着一些混着菜叶子的稀饭,这可能就是珍珠说的好吃极了菜粥了。李云霜的鼻子竟忍不住一酸,“晚饭只吃稀的怎么能行,吃不饱的。我回来的路上买了些包子,呆会儿我送点儿过来,这包东西我放在这儿了。”李云霜话音未落便迅速地转身走掉了,头也没回一下。相依为命的一老一少,坐在炕上吃稀溜溜的菜粥,她很怕再多看一眼这样的画面。

      自打住进了梁家,祖孙俩的日子已不似从前那般艰难了。梁渠给章老汉介绍过好几个管收发和打更的差事,人家碍于梁教授的情面,倒是都让过去见了面。可是都因为章老汉的普通话讲得不标准又不认识几个字,担心他接不好电话管不好信件纷纷婉据了。不过章老汉也宁愿带着珍珠在街头摆个小摊儿擦皮鞋,尽管是风里雨里的,然而不受规矩约束,倒也自在。虽说赚不了多少钱,终究是个糊口的生计。再加上有梁渠夫妇明里暗里的照应和帮衬,日子总算是有了点样子,生活也渐渐上了轨道。珍珠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家,喜欢梁渠和李云霜。越是喜欢就越是担心害怕,担心有一天梁伯伯梁伯母突然不高兴了,会把她和爷爷从这座院子里赶出去,她和爷爷又要过那种无家可归有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因此,虽说生活慢慢安顿下来了,可珍珠的心却始终悬着,怎么也放不进胸膛里去。
      临近新年的一个夜里,京城又下了一场雪。北风呼号着拍打着窗户,珍珠睡得很不安稳,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外面天寒地冻,下着很大的雪。她和爷爷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梁家的大门口拼命的敲门,敲了很长时间,门终于开了一条缝。就见李云霜从门里探出头来,冷冷地说:“你们怎么还不走,你们以后不能住在这儿了,快走吧!”说完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珍珠刚想再去敲门,爷爷却突然发了喘病,发病的样子和以前在小渔村发病的时候一模一样。爷爷坐在门口倚着抱鼓形汉白玉门墩儿用力喘气,珍珠扑过去拼命喊爷爷。过了一会儿,爷爷突然不喘了,脖子用力地向上挺着,也不说话,双眼向上翻着直钩钩地看着飘着雪的灰蒙蒙的天。看着爷爷那个样子,珍珠想爷爷一定是死了,于是她陷入了极度的绝望和恐惧之中,突然被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从梦中惊醒过来。惊醒后珍珠再也睡不着了,梦里的情形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里重现。她听见爷爷在黑暗中打鼾的声音,不禁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而已,是假的,爷爷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这样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她还是感觉到心里一阵阵发慌。她很想叫醒爷爷,好几次都从被子里爬了起来,想了想又缩回到被窝儿里去了。缩回去却仍然睡不着,于是她便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琢磨一件事,就是怎样才能长长久久地在梁伯伯家里住下去不被赶走。爷爷身体不好,如果没有一个住的地方,每天都要露宿街头,爷爷会很容易发病。万一爷爷也死掉了的话,自己可怎么办呢?爷爷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无论如何都要让爷爷好好地活着,所以不能没有住的地方。房间里虽然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珍珠还是把眼睛睁得很大。她想,无论如何都要让梁伯伯和梁伯母喜欢自己,谁会把喜欢的人赶到街上去呢?

      第二天珍珠早早起了,叠好被子,洗完了脸,又去把窗帘儿拉开。拉窗帘儿时才发现夜里竟然下雪了,连忙又跑去门口推开房门看,只见好大的雪,院子里厚厚的一层。珍珠望着满院子的雪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转身跑回屋里抓起围巾手套便往外头冲。章老汉正在灶台前煮稀饭,看见珍珠往外跑连忙叫住她,“珍珠,要吃早顿了,你去哪儿啊?”
      “天还早,梁伯伯梁伯母还没起床呢,我去给他们扫扫雪去,他们出来进去也容易!”
      “哦,那你去吧!爷爷煮好了饭帮你一起扫!”
      “爷爷,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珍珠的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跳出门去了。

      李云霜梁渠起床的时候已经快七点钟了,天冷的关系,实在不爱早起。李云霜洗漱完毕后去厨房煎了两个蛋,煮了点粥,和梁渠匆忙了吃了赶着上班去。出门后才发现院子里的雪被人扫过了,早上竟没注意,这会儿出门了才看清楚房顶上还都是厚厚的积雪,可院子里却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怎么回事儿?谁扫的雪?你吗?早上也没见你出来过呀!”李云霜忍不住问身后的梁渠。
      “不是我扫的!”梁渠答道。
      “不是你是……啊,”李云霜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啊了一声,“我知道了,章老伯,肯定是章老伯。你说这老爷子也真是的,我得跟他说说,以后可别这样儿了,身体不好还有喘病,大冷的天儿再犯病了!”
      “是得跟他说说,让他们住在这儿也不是让他们来干活儿的!”梁渠说道。
      “晚上回来再说吧,快点儿,要迟到了!”李云霜催促着梁渠,于是夫妇俩一路穿过中院外院出了大门,刚一出大门,就看见珍珠正拖着一把扫院子的大扫帚在门外扫雪呢。
      “珍珠,你扫的院子?”李云霜惊讶地问。
      “嗯!梁伯伯梁伯母,你们上班去吗?”珍珠抱住扫帚,笑得灿烂。
      “这么冷的天,不要扫了,这些事情伯伯伯母自己会做,以后别干这么重的活儿了!”李云霜心疼地望着珍珠。
      “是啊,珍珠,以后不要扫了。”梁渠附和道。
      “我不累,还是扫了好,这样伯伯伯母走路方便些!”珍珠依然笑得灿烂。
      “我们可以走前廊,下雨下雪都不碍的。”李云霜忍不住走到珍珠跟前帮她拉了拉围巾,“以后别再扫了,你还太小了,这不是你干的活儿。快点进屋去吧,别冻坏了,伯伯伯母要去上班了!”
      “好的,伯伯伯母再见!”
      “再见!”
      梁渠和李云霜走了,可没走出多远,他们的身后便又传来哗啦哗啦扫雪的声音。

      第四章

      珍珠第一次见到林羽清,是一九八三年的正月。因为年还没有过完,天气又冷,所以整个正月里擦皮鞋的客人一直很少,生意很清淡。正月十三的那天,天气尤其冷些,爷爷和珍珠早早就收了工。爷爷犹豫再三,看着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珍珠,横下心肠买了几个鸡蛋和一斤猪肉,又买了点油米,随后便和孙女一起匆匆往家赶。
      祖孙俩刚走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进门,就看见梁渠送林羽清母女从门里出来。林羽清的母亲走在最前面,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毛呢大衣,大衣裁剪十分合体做工更是精细考究。在灰蒙蒙的冬天,北京街头难得见到像林羽清的妈妈穿的大衣那样鲜亮的颜色,美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衣服好看,人更漂亮,脸上的皮肤又白又细致,脑后松挽着发髻,个子很高,身段也很苗条,走起路来衣角有节奏地前后摆动,显得整个人风姿绰约的,小珍珠不禁看呆了。
      七岁的林羽清紧跟着母亲的身后走出来,头上带了一顶白色的绒线小帽 ,帽子下面是一张俊俏却略显单薄且棱角过于分明的脸。眼睛不大但却很有神,两条细细的辫子从帽子底下伸出来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发梢的地方系着一对大大的红白相间的发球,走路的时候在肩膀上抖抖跳跳的,煞是好看。
      林羽清刚一出门就看见了在门外站着的这一老一小。老的弓腰塌背,穿了一件厚厚的羊皮棉袄,手里提着油米,身上还背着几个小马扎儿,活像一头背上驮满了货物就要被压垮了的疲惫的老骆驼。小的和自己年纪相仿,身上穿着一件暗紫色小碎花儿条绒棉袄,头上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很长,在脖子上绕了很多圈儿。腰间斜挎着一个小木箱,小木箱虽然不大,但是挎在她的腰间却显出格外沉重。她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副大大的军用手套,不过她的手此刻却不在手套里,而是缩在长长的棉袄袖子里,手套里放的却是鸡蛋,大概是怕鸡蛋冻了所以才塞在棉手套里的。或许是因为走了不少路的关系,小姑娘棉袄的衣襟被小木箱的带子勒得扭到一边去了,脸蛋儿冻得红通通的,样子看上去很狼狈。
      林羽清不动声色,站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珍珠。珍珠却不同,看见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小女孩儿从梁教授家里出来,脸上便立刻现出了暖暖甜甜的笑容。这时梁渠也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看见祖孙俩,连忙招手,“珍珠,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珍珠笑呵呵地走到梁渠近前,爷爷也跟着走过来。
      “她叫林羽清,以后会经常到家里来学琴,你们少不得要碰面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珍珠高兴地叫道。
      “羽清,她是珍珠,这位老人家是她的爷爷,他们现在就住在我家里。”梁教授笑着把珍珠介绍给林羽清,林羽清依然不动声色,还是像刚才一样静静地望着珍珠,只是嘴角略微扬了扬,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们已经打搅太久了,该走了!”林羽清的母亲看了那祖孙俩一眼便转而对梁渠说道,“也不好让司机等得太久。”梁渠这才注意到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辆黑色的上海轿车,忙说:“好啊,快上车走吧,天气很冷,别把孩子冻坏了。”
      “那我们就告辞了,梁教授,以后这孩子就多劳您费心了。”
      “我尽力就是了。”
      “那我们走了,再见!”
      “好的,再见!”
      梁渠和祖孙俩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他们上了车,又看着车子缓缓驶离,这才转身进了院子。

      “梁伯伯,穿红色大衣的那个是林…….林什么来着?”
      “林羽清!”
      “哦,对,林羽清!她是林羽清的妈妈吗?”珍珠好奇地问。
      “是她妈妈。”
      “她妈妈真好看!伯伯,她们家有汽车的,好像很有钱哦!她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她爸爸是外交官,妈妈是位芭蕾舞演员。她一直跟着爸爸妈妈住在国外,最近才回国的。她还有个哥哥,不过哥哥对弹琴没什么兴趣,不像她,四岁就开始学钢琴了。”
      “梁伯伯,什么是外交官啊?”
      “这个嘛,等你长大就会知道的。”梁渠笑着拍了拍珍珠的头,“看你冻得,快回屋里去暖和暖和,别感冒了。”
      “哦!”珍珠答应着和爷爷一起回中院的房间了。梁渠继续往里走,刚走到月亮门儿,就见刚刚跟着爷爷进门的珍珠又从房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叫道:“梁伯伯,晚上你和梁伯母过来吃肉吧,我爷爷买肉了!”
      “不了,珍珠,谢谢你们。晚上我和你梁伯母要去别人家里做客,会回来很晚,你和爷爷吃吧!”
      “哦,这样啊……那好吧!”珍珠应道,不禁略略地有些失望。

      因为学校还在放寒假,林羽清几乎每天都来梁教授家里上两个小时的钢琴课,每次来都是车接车送。林羽清在梁教授家里出入频繁,却极少和珍珠碰面。林羽清每天来上课的时候,珍珠都和爷爷外出摆摊擦皮鞋去了。等珍珠和爷爷收摊回来,林羽清也上完课回去了。倒是有几次,珍珠和爷爷回来的稍早些,在胡同口恰好看见来接林羽清的黑色轿车从胡同里开出来。珍珠总要站在胡同口目送那辆车开走,而坐在后座上的林羽清也会偶然回头,从后车窗里望出去,看着站在路边的珍珠。而开学以后,林羽清只有周末才来上课,珍珠就更没有什么机会和她碰面了。

      整整一个冬天章老汉都好好的,不想春天来的时候,却突然发了喘病。大概有两个多星期的时间祖孙两个没出去擦皮鞋,章老汉整日只能躺着,连院子里都不能去,珍珠就在家里生火煮饭照顾爷爷。梁渠和李云霜多次劝章老汉去医院看看,章老汉说什么也不肯去。后来梁渠托人打听到了一种治喘病的特效药,买了两盒送了过来,章老汉吃下去果然见效了,才吃了一盒就不喘了。珍珠把药盒子宝贝似的藏了起来,想着以后爷爷再发病的时候好去药店里买这种药。
      章老汉病好以后,又在家歇了几天。就在那个星期天,珍珠又见到了林羽清。当时梁渠正在琴房里指导林羽清弹琴,因为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都发出了嫩芽,洋溢着暖融融的春天的气息,所以梁渠特意把琴房的门打开来,以便弹琴的时候也能感受到门外那浓浓的春意。
      珍珠洗了几件衣服,正要晾到院子里。端着盆出了房门突然听见琴房里传出一种很好听很好听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深深地吸引着她。她不知不觉放下手里的盆,不知不觉来到琴房的门口。她看见梁渠背对着门站在钢琴的旁边,而身穿白色毛衣的林羽清在弹钢琴,那声音就是从她颤动的指尖发出来的。
      “这声音怎么会这么好听呢?这就是钢琴吗?”珍珠忍不住想。
      “羽清,你先停一停,你还没有很好地理解这首曲子。在这首变奏曲里,莫扎特把一个单纯的主题谱出了十二段多彩多姿的变奏,从最简单的曲调,经过十六分音符的快速跑动、三连音的分解和弦、不同装饰音的修饰以及不同节奏节拍速度的变化,主题时而清晰时而隐匿,时而轻快时而歌唱,时而喧闹时而安静,时而纯朴时而华丽,最后结束在辉煌而热烈的气氛中。弹这首曲子的时候,你不妨想象一下这样的画面:在圆月高挂天空的夜晚,一闪一闪的星星在天空平静地听着故事。当故事进入高潮时,小星星们躲在月亮身后,当故事到了完美结局时,小星星们则跑了出来,仍然平静地挂在漆黑的高空中,继续听着下一个故事。而旁边的树,坐在河岸边,听着潺潺的水声,花儿也闭上了眼睛朦朦胧胧地依偎在树旁,现在你再弹一遍试试?”
      林羽清点了点头重新弹了起来,梁渠始终背对着门站着,珍珠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音乐的声音,梁渠讲的那些个话,一下子把珍珠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无限美妙和快乐的世界。珍珠无法形容心里那种愉悦的感受,她只是觉得伴随着钢琴上流淌出来的那些美妙的声音,她的心快乐地飘了起来,飘向了遥远的天空,变做了一颗星星,挂在了夜空上了,一闪一闪的。此时此刻,珍珠不知道有多羡慕坐在钢琴前面的林羽清,她真的很想很想走过去,摸摸那些神奇的琴键。可是她却不能,也不敢,她只能站在门口,看着像天使一样的林羽清弹琴。
      “珍珠,衣服晾好了吗?晾好了,跟爷爷出去一趟,要再买些鞋油和鞋腊了,快用完了。”
      “哦,就好了。” 珍珠正听得忘情,忽听见爷爷叫自己,这才想起衣服还没晾呢,于是赶紧转身端起地上的盆,晾衣服去了。

      那天晚上珍珠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听到的那首小星星的旋律一直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旋着。平日里琴房的门都是锁着的,只有学生来上课的时候才会打开。可是学生上课的时候,她都要和爷爷一起出去擦皮鞋,珍珠很想再听到那样的琴声,也很想再听梁渠说那些关于音乐的话。可是她也知道,恐怕以后都没有这样的机会。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沮丧,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叹息了一声,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才朦朦胧胧地睡去了。

      这龙口胡同里,有一户姓钱的人家,就住在梁渠家的斜对面。钱老爷子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剩下一个老太太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住在一座院子里。老太太素日里偏心,只对小儿子好。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先紧着小儿子,孩子们没结婚以前日子倒也安生。可是自打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以后,情形就不一样了。老太太过分偏爱小儿子,小儿子也因此养成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习惯。不仅没个正经工作,还整日里无所事事,只知道混吃混喝。他越是不做事,越是没钱,老太太就越偏疼些照顾些。这却引起了其它两个儿媳的强烈的不满,矛盾日深,兄弟妯娌婆媳之间自是不能和睦相处。一天到晚吵架,闹得是家无宁日邻里不安。钱老爷子本就有病,加上日子又过得不舒心,身体是每况愈下,最终撒手人寰。
      孩子们住的房子本来都是老人名下的,钱老爷子临终前唯恐老太太不能公平分配房产,日后引起更大的纠纷,因此死前除了自己和老太太住的那两间房,剩下的几间平均地分给了三个儿子。房子是分了,但是积蓄都在老太太一个人手里握着,加上每个月老太太还领退休金,虽然算不上是财神爷,可还是能支应一些大事的。老太太一个人又能花多少,少不得贴补一些给孩子。虽说都是自己的儿子儿媳,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但是俗话说得好,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自打钱老爷子去世以后,老太太对小儿子的偏袒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因为老爷子不在了无人约束而愈演愈烈,兄弟妯娌婆媳之间的矛盾自然也就越发激化了。
      这钱家的二儿子和二儿媳有一个女儿和珍珠同岁,叫钱玲,和珍珠很合得来。钱玲儿长得不好看,单眼皮肿眼泡塌鼻梁儿,鼻尖儿的两侧还长了几颗雀斑。可是珍珠却喜欢。珍珠住进梁家不过半年的时间,两个人就已经十分交好了。每次只要家里一吵架,钱玲一准儿会跑出来找珍珠。若是珍珠不在家,她就会直接跑去珍珠和爷爷摆摊擦鞋的地方,坐在摊子旁边一边看珍珠给人擦皮鞋一边和珍珠闲聊。常常是坐到爷爷和珍珠收工的时候,帮他们收拾好摊子,背上家什,然后一起回家。两个丫头手牵着手哼着小曲在前面走,爷爷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路欣赏着后海的美丽风光。尤其是到了初夏时节,夕阳晚霞中的后海,景色宜人,风姿曼妙。岸边垂柳依依,水面上是盛开的荷花,远远的就能看见古色古香的银锭桥,更有庵观寺庙里传来的钟声和鸣,余音缭绕。回家的路上不但可以欣赏美景,还可以饱闻藏匿在后海大大小小的胡同里的传统小吃的香味,穿梭往来于古旧的街巷之中,到处散发着爆肚卤煮的味道,流窜着诱人的豆汁酸。每当这时,珍珠的心里都觉得暖暖的,被一种浓浓的生活气息包裹着,于是便常常暗暗庆幸自己和爷爷能够来到北京,也常常暗暗感激梁渠夫妇让她和爷爷住在了什刹海这么美丽的地方。虽然钢琴上流淌出来的美妙旋律仍然会时常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弄得她心头痒痒的,会难受上一阵子,但是她仍然感到十分的幸福和满足。
      每天收工回到家后,趁爷爷煮饭的时间,珍珠常常会跑到后院去,主动帮梁渠和李云霜做些事情,扫扫院子浇浇花什么的。尤其是梁渠夫妇的皮鞋,珍珠每天都会给擦得亮亮的。梁渠夫妇呢,对珍珠的感情也日渐深厚起来,若是一天没见,就觉得身边少了什么,空落落的。对面钱家一院子的骨肉亲人整天是没完没了的吵,吵得厉害的时候动手打架也是有的,亲兄弟亲母子之间倒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而这边院子里的梁渠夫妇和素昧平生的祖孙俩相处的却像是一家人,亲亲热热的一团和气,很是让人羡慕。不说别人,就说钱玲儿吧,特别喜欢到这个院子里来,总是对珍珠说,“你们家真好,爷爷好,梁伯伯梁伯母也好,你可真有福气能和他们住在一起。我真是羡慕你,我们家成天吵架,烦也烦死了,要是我也能和你们住在一起就好了。”
      两个丫头在一起的时候,珍珠会对钱玲说一些以前在小渔村时候的往事,有些是她记得的,有些是她当时太小不记得了听爷爷讲给她听的,但是不管是她自己的记忆还是爷爷讲给她的,她都会讲得绘声绘色。钱玲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听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总要再追问一些什么才肯罢休。很多话珍珠也只对钱玲一个人说,关于珍珠的身世以及她的一些心事除了珍珠自己就属钱玲知道的多了。珍珠十分看重和钱玲的友谊,自从钱玲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感到没那么孤独了,心里也更加踏实了。

      转眼又是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这是七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很热。正是晌午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本就很少,更别说擦鞋的客人了。珍珠和爷爷坐在擦鞋摊儿的后面吃了些自带的馒头咸菜,又喝了点水。吃完以后爷爷说去周围转转,让珍珠看好摊子。爷爷刚走了一会儿,珍珠远远的就看见钱玲儿朝这边跑过来,钱玲儿的手里好像还举着什么东西,一边跑一边冲着珍珠挥动着。这么热的天气,毒日头底下,整个世界都被晒得懒洋洋的,也只有钱玲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能活蹦乱跳的。等到钱玲儿跑到近前,珍珠才看清楚她手里擎着的原来是两根冰棒。
      “珍珠,给,吃吧。我妈刚给的零花钱,我买了两根儿,你一根儿我一根儿。这么热的天就要吃这个才解暑呢!”
      “你今天不是有事吗?怎么又跑过来了? ”珍珠接过冰棒舔了一口,“哇,真甜哪,好凉快!”
      “甜吧!”钱玲也舔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冰棒,“以后我天天来陪你!九月一号我就要上学了,我怕到时候就来不了这儿了!珍珠,要不你跟爷爷说说,你也上学吧,咱们上一所小学,那多好呢!”
      “我又不是北京人,有哪个学校会要我?再说我们也没有上学的钱啊!”
      “要不你去跟梁伯伯梁伯母说说,他们认识的人多,又都在大学里教书,一定有办法!”
      “我们现在白住在梁伯伯梁伯母的家里,他们不要我和爷爷交房租,还总是帮我们。爷爷一直跟我说,做人要懂礼数,要知道报恩。可我还小,也不能为他们做什么,不能做也算了,总不该连这样的事情也要麻烦他们。我现在这样挺好的,每天擦鞋也能赚不少钱呢。你上你的学好了,不用管我,等你放学了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玩儿!”
      “那倒也是!”钱玲的声音略微有些失望,可是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继续低头吃冰棒了。
      “梁伯伯梁伯母买了一台新电视,彩色的,昨晚我在他们屋子里看了一会儿,可好看了!”
      “我妈说也要买一台的,可我爸不同意,说是要攒钱买房子,早晚搬出那个院子,过清静日子去!”
      “玲玲,你真的要搬走吗?”珍珠紧张地问道。
      “嗨,我爸也就那么一说。还买房子那?就凭我爸那个破厂?我妈说了,就我爸挣的那几个大子儿,买扇儿好门都未准儿能够,还买房子呢,她跟本就不指望。我妈都不指望,我就更不指望了!”
      “玲玲,你要是搬走了,我就没有朋友了!”尽管玲玲说得肯定,可是珍珠还是感到有些沮丧。
      “其实,要不是那个院子里老是吵架,住在这儿也挺好的,可是他们成天没完没了的吵,烦死人了。我大伯家我哥和三叔家我弟总是往自个儿姥姥家跑,我姥姥就是不在北京,要是在北京啊,我也往姥姥家跑!”
      “他们为什么总是吵架?”珍珠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钱闹的,嫌我奶奶偏心眼儿,就对我三叔儿一家儿好。”
      “你奶奶真的偏心吗?”
      “偏!那老太婆忒那个,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从来不到她屋儿里去。她总是偷偷地给我三叔儿家的特特买好吃的,哼,我才不稀罕呢。”
      “你奶奶怎么会那样儿?”
      “嗨,不说她了,烦死人了。幸亏我还可以去你们家,要不我非疯了不可。所以我还挺愿意上学的,起码不用成天呆在那个破院子里了,不过要是你能跟我一起上学就更好了!”
      两个丫头坐在擦鞋摊的后面乘着大树的阴凉一边吃着冰棒一边聊着天。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和一双三接头的皮鞋的中年男子打鞋摊儿前经过。
      “伯伯,擦擦鞋吧!很便宜的,三毛钱,保证给您擦得锃亮锃亮的,不亮不收钱!”珍珠用清脆的嗓音冲着那男子喊道。
      那男子本已走过了擦鞋摊儿,听珍珠这么一喊,回头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想了想,转身来到鞋摊前面坐下,“下午正好要去开会,擦擦就擦擦吧!”
      “哎!”珍珠响亮地答应一声把手里没吃完的冰棒递给了玲玲,麻利地打开工具箱,然后除尘,上油,抛光,打蜡,动作叫一个娴熟,叫一个干净利落,看得那人眼都直了。
      擦好皮鞋以后,中年男子的站起身来,仔细端详了一下亮得都能当镜子照的皮鞋,“小姑娘,你挺会做生意的嘛,我……”
      “喂,老孟,怎么是你啊?在这儿干嘛呢?”中年男子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热情地招呼自己,于是扭头看了看,“哟,老张啊!我下午要去部里开个会,时间还早,在这儿擦擦鞋。你这是干嘛去?”
      “我下午也要去部里办事,正好,搭个伴儿,叫一辆车走吧!”
      “好啊,好啊,你稍等我一下,我付了钱就走。”姓孟的中年男子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正要打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对身后的老张说道: “老张,要不你也擦擦?我一起付了!”
      “不用不用,别客气了,早上我老婆给我擦过了!”
      “咳,你老婆对你还真好啊,我可没你那么有福气。”姓孟的人一边答话一边把钱包里的钞票一张张地翻过去又翻回来,却没抽出一张钱来,而是又去翻裤子和衬衫的口袋。
      “我这儿有零钱!”老张一边说一边去掏钱包儿。
      “不用不用,我有我有!”老孟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打开钱包抽出一张五毛的崭新的人民币来,又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捻了捻,这才把钱交给珍珠,珍珠接过去,那男子略迟疑了一下,“算了吧,不用找了!”,虽这么说,人却站在原地不动。
      珍珠笑了笑,“伯伯,说好了三毛钱就三毛钱,一分钱我也不会多收的。”珍珠一边说一边找了二毛钱递给那个中年男子。
      “嗬,还挺讲原则!”中年男子笑着把钱接了过去。
      “伯伯,您慢走,下次再来!”
      “好,鞋擦得不错,我还会再来。”中年男子满意地答应着,然后转身跟那个姓张的人一起走了。

      “快拿着,再不吃都化没了。”那男的一走,玲玲赶紧把手里已经化得稀里哗啦的冰棒递回给珍珠,“你真傻,他都说不用找了,你怎么非要找给他!”
      “要是多收了人家的钱,下次很可能人家就不来擦鞋了。擦鞋的到处都有,不一定非要到我这里擦。可是如果我擦得好,又不多收钱,他们就还会来的。”珍珠一边接过冰棒一边说道。
      “又不是你要多收钱,是他主动给的!”
      “有些人并不是真的想多给钱,只是做做样子的,其实还是希望你能找给他们。如果你不找,他们会不高兴的。”
      “你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要是他真想多给钱,就不会说完不用找了还站着不动。翻了那么久,就是在找正好的零钱,找不到没办法才拿五毛钱出来,又有认识的人在一边看着,就客气一下,为的是面子上好看。如果我真的不找钱给他,他心里就会不高兴,以后可能就不会再到我这儿擦鞋了,我何苦为了这二毛钱丢了长远的客人。”珍珠一边说着一边紧着吃快要化掉了的冰棒。
      “奇怪!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玲玲不禁低声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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