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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他 ...


  •   大多数人盯住一张脸看的时候,会先看到他的整体,宴之峋不一样,他最先关注到的是对方的眼睛,从眼型到角膜和瞳孔,再到睫毛,无一忽视,而这也是他初印象打分的唯一标准。

      有科学数据表明,眼部皮肤还是全身皮肤最薄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厚度大概只有0.33-0.36毫米,轻轻一划,或许就能落下一道细长的痕迹。

      宴之峋曾经拿自己练过手,用消完毒的美工刀,在上眼皮、下眼睑部位分别隔开两个口子,力道稍重些,就能沁出血,在重力作用下,被拉扯成瘆人的血痕。
      当他直视镜子里不堪的自己,心里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述的畅快。

      见到言笑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却莫名蹦出一个念头:眼睛不是用来伤害的,它应该是用来被人疼爱的。

      她眯眼笑的时候,眼角下勾,眼尾晕开两道柔美的线条,美到毫无攻击性。
      无悲无喜时,瞳仁清透的仿佛你在回望她的时候,手中还掬着一抔盈盈秋水。

      他就那样成了海角嶙峋的礁石,而她是浪花,扑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漫过他,漫到他心上。

      那是在大一下学期的某天夜里,他路过澄阳湖时,在凉亭边的草丛里,发现一道瘦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双手捧着一本书,额前绑着一个手电筒,光打在书上,怀里似乎还有一小盒泡芙。
      他脚步顿住。

      察觉到他的存在,女生僵硬地转过身,对上他的脸后,也愣住了,薄红瞬间爬上脸颊,好半会她才磕磕巴巴地说:“宿舍熄灯了,我来这复习。”
      像在跟他解释。

      他没搭腔,心里想的是,居然有人在死亡灯光下也能这么好看,就是脸色苍白过度,像鬼魅。

      她又递过去一个泡芙,“你要来点吗?”
      当时他笑出了声。

      他生活的世界,人人都带着精致的假面,表面的恭维配合背后的挖苦嘲讽,是他们必备的日常。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

      人对于没见过的东西,轻而易举就能被勾起兴趣。
      她迷茫又无措的反应,连同她嘴角的奶油,落在他眼里,意外的可爱。

      自那天起,他的视线就再也没法从她眼睛上挪开,之后发生的种种事实证明,她的眼才是她身上最具欺骗性的东西,他就是那样被她营造出的或柔弱或欣喜或强势甩得团团转。

      他最怕她的眼泪,掉个一滴,他心脏就会产生明显的刺痛感。
      只要她对他说上一句情话,他就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
      她一生气,冷着一张脸睨他,他就想把头埋进尘埃里。

      当时他想他妈他可真是赔钱货,这辈子算栽在她手里了,可到最后她还是不要,甚至否定了他们自交往以来他对她所有的爱和付出。

      他至今记得很清楚,分手那天她在电话里说的原话是:你连你自己都不爱,你又怎么去爱别人?宴之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这双眼睛永远就只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我看你就这样一辈子活在自我欺骗里吧。

      他不以为然。

      交往期间,他确实做了些欺骗她的事情,比如他会在下雨天偷偷把伞藏进书包夹层,谎称自己没带,然后顺理成章地与她共用一把伞,感受肩膀互相摩擦的触感。

      比如他会在过年阖家团圆的时候,偷偷溜出门,借口父母不在,去找一个人待在宿舍复习功课的她。他们会去开房,但什么都不做,看着无聊透顶的春晚,一起倒计时迎向新的一年。

      曾让他无比心动的浪漫,没想到是她嗤之以鼻的无用功。

      他到底是为了谁,才做出这种蠢事的?
      可她居然诅咒他一辈子活在自欺欺人里,是不是太狠毒了?

      ……

      长时间等不来回应,言文秀有些急了,更加拿捏不准他的态度,“小宴,你的意思呢?”
      宴之峋收敛思绪,没怎么犹豫地说不行。

      当然不行。
      这事就没得商量。
      他是来这破地方当个挂空职的闲散少爷的,给房东外孙当奶爸这事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宴之峋恢复到生人勿近的冷漠姿态,在一大一小殷切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房间,并且将门锁上两圈。

      二十分钟后,房门被敲响,言文秀的声音隔着一层厚重的门板传来:“小宴,我多做了份桂花圆子酒酿,放在你门口了啊。”

      等到脚步声消失,宴之峋才开门,垂下眼皮,在楼道不算敞亮的光线下,圆子泛着莹白的色泽,慢悠悠漂浮着的桂花仿佛在嘲弄他刚才的不近人情。

      味道已经比想象中的好,一碗很快见了底。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做出妥协时,宴临樾恼人的专属铃声刺进他耳膜,激起密密匝匝的不适感。

      评判一对兄弟是亲近还是疏离有很多不成形的标准,可不管是哪种,宴之峋都认为他和宴临樾之间不存在任何正常家庭该有的情分。
      不然宴临樾也不会在那次打人事件后,主动在家庭会议上提出将他放逐到桐楼这种穷乡僻壤,美其名曰好好磨磨他那焦躁的性子。

      宴临樾一如既往地不屑浪费时间用在同他做不必要的寒暄上,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今天下午去报道了,在科室待了不到五分钟,成功让两个人难堪。”

      宴之峋冷嗤,“你的眼线还挺多,连这种小地方都不忘记放。”

      宴临樾没理会他绵里藏针的挤兑,“我给你那些资料,不是为了让你用你那张嘴去到处得罪人的。”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希望你下次能在文档上标注好,或者亲自来桐楼指导我,不然我这脑子真反应不过来。”
      “看样子已经适应了在那里的生活,嘴皮子功夫也恢复到了以前的功力。”
      “刚才那番话还不到我以前半成的功力。”
      “没听出来,倒是听出了你对我怨气不浅。”

      空气霎那间安静下来。
      宴之峋没料到先捅破表面和谐的人就是向来处事熨帖的亲哥,短暂的停顿后,话里话外的刺人力度有增无减:“我是因为你才会被分配到这地方,总不可能还对你感恩戴德。”

      宴临樾又沉默了会,才说:“我这是为了你好。”
      低低哑哑的嗓音,隔着几千公里,撞进宴之峋耳膜,再度让他一阵头晕目眩,最后只剩下“为了你好”连绵不绝的余音。

      “为了你好”,这四个字作为中国式传统教育的魔咒从来没有出现在宴家一次,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更不符合宴家的教育理念。

      宴家的孩子不需要哭,也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总会有人拿着价值连城的糖果喂到他们嘴边。
      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筹码,不吞下就是不识相。

      在这漫长的消化过程中,任何糟糕的情绪都需要他们自洽,遇到难以跨越的难关,旁人能做的,是斩断他们周围的荆棘,如果他们依旧跨越不过去,就算摔断腿,最后也要自己一个人爬到终点。
      爬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地当个食物链底端的存在。
      变相地传递出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

      宴之峋对此无比厌恶,但他摆脱不了。
      自他从那具病弱躯壳挣扎出来后,他在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就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情了,更别提归属感,他的骄傲和自尊心总在被迫比较中被践踏到一文不值。

      时间在压抑至极的氛围中悄无声息地流逝着,最后是宴临樾先打破的沉默。
      “宴之峋,你到底还要自暴自弃到什么时候?”

      似无奈,又似怒其不争,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听愣了宴之峋,等思绪归拢,耳边只剩下节奏分明的忙音。

      -

      宴之峋以为言文秀在被自己拒绝后,会将外孙托付给他的打算,哪成想,第二天早上,不给他任何准备,人直接消失,只留下一张纸,还是贴在他卧室门上的。
      【小宴啊,我这可爱的外孙就暂时拜托你了。】

      就在他将纸揉成团时,糯米团子抱着一个玩具熊,睡眼惺忪地出现,然后用一成不变的奶音喊他:“狗蛋。”

      “我再说一遍,我不叫狗蛋。”
      “狗蛋,出出饿了,你可以抱出出去吃饭嘛?”压根不听。
      “……”

      看在昨晚那碗酒酿圆子的份上,宴之峋垮着一张脸将言出抱到一楼。

      言文秀应该是刚离开不久,饭桌上的南瓜粥和肉包还是热的,宴之峋从后厨拿来两副碗勺,先给言出盛了小半碗。
      言出伸手指挥:“出出要加糖。”
      “……”

      宴之峋折返回厨房,怕把控不好量,直接把整袋砂糖都拿来,让言出自己来。
      言出往自己碗里倒了些,然后问道:“狗蛋你不加吗?”
      宴之峋已经对这个称呼免疫了,懒得去纠正,估计要真纠正了,这小屁孩依旧不会听。

      “不加。”
      “为什么呀?”
      “我不喜欢吃甜的。”
      “你好奇怪哦,糖很好吃的,哭哭也很喜欢。”

      不爱吃甜食很奇怪?
      请和你全天下不爱吃糖的人道歉。

      宴之峋问:“你的哭哭不来吃早饭?”
      言出摇头,“哭哭还在睡觉,她中午才会醒。”

      宴之峋正要点评一句“还挺能睡”,斜眼就看见小家伙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用舌尖轻轻碰了下甜粥,估计是觉得不烫,胆子大了些,将整个勺子塞进嘴里。
      咽下一口,又说:“狗蛋你不上班吗?”

      宴之峋:“不上。”
      他就挂个闲职,别说周末,就算天天不去,也最多被人说几句闲话,惩处落不到他头上。

      言出眨巴眨巴眼睛:“那你可以陪出出玩吗?”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宴之峋再次想起自己的前女友,长达五秒的失神,让他错过了最佳的拒绝时间,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我今天不打算出门,所以要玩也只能在三楼。”

      不到一小时,宴之峋就悔不当初,是他低估了这小屁孩的缠人程度,几乎他走到哪,那两条小短腿就跟他到哪,生怕他趁他不注意把他丢下。

      “我去上厕所。”宴之峋合理表达诉求。
      “出出也要去。”
      “五分钟前你不是刚去过?”
      “去过就不能再去了吗?”

      言出一脸懵懂,“狗蛋,你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

      宴之峋深吸一口气,决定原谅他的童言无忌,折返回卧室,盘腿坐下,拿起一本书看。
      没几分钟,言出不知道从哪拿来乐高玩具,像模像样地拼起来。

      失去话语声的氛围,一时让人难以适应,宴之峋忍不住将视线从白纸黑字上挪开。
      肉嘟嘟的脸蛋,低头时,从侧面看,特别像蜡笔小新。

      言出的兴致来得突然,消失得更快,宴之峋替他算了下,从他打开乐高积木到碎片装回盒子里,大概只花了十分钟。

      “狗蛋,你在看什么?”言出探头探脑。
      宴之峋把书举高,一面懒洋洋地说:“看心脏、肺、肝、胆、大肠、小肠……”
      言出不懂装懂,托着长长的调,咦了一声,“你好没意思喔狗蛋。”
      “……”

      “那真是对不起你了。”
      “没关系的,你陪我玩,我就接受你的道歉。”
      “你还是这辈子都别原谅我了。”

      言出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继续不懂装懂,将对方的拒绝视作点头答应,“狗蛋,你来当怪兽,我当奥特曼,我要打倒你。”
      说完,他就做出了迪加奥特曼的招牌动作。

      宴之峋问:“把我打倒就能结束了?”
      言出点头,“嗯。”

      宴之峋瞬间瘫倒在地,“我输了我投降,所以你去找你妈吧。”
      言出狂摇头,“不行的狗蛋,你得反抗到最后。”

      宴之峋懵了一瞬。
      他听说过强买强卖的,倒从来没听过强行要求敌人不能投降的,这小脑袋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愣神的空档,小家伙已经窝到他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一副天塌下来也别想把他挪走的样子。
      宴之峋感觉自己眉梢快跳起舞来了,“喂,别缠着我了,去找你妈。”
      言出猛摇头:“哭哭还在睡觉。”

      今天一天,每当宴之峋提起“去找你妈”这句话,不出意外都会得到两种回答:哭哭在休息,或者哭哭在工作。
      但这位哭哭的作息安排和他,或者该说绝大多数人的截然不同。

      “你的哭哭妈到底是做什么的?”宴之峋没捱住好奇心问。
      小言出歪着脑袋想了想,“哭哭很厉害的,她会给我讲很多童话故事。”
      宴之峋皮笑肉不笑地抬杠道:“识字的人都会讲。”
      “不一样的,那是哭哭写给出出的。”

      宴之峋还是没听明白四楼这位昼伏夜出的女人究竟做的什么工作,言出又说:“彤彤阿姨也说哭哭很了不起,她会写出很多让人幸福的故事。”

      写儿童文学的?
      宴之峋恍然大悟。

      言出嘟囔道:“哭哭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会在出出睡前给出出讲故事,出出生病了,她会一直陪着出出,她会给出出做很多好吃的……”
      小家伙说了一大堆,话题的主人公永远是“哭哭”,偶然掺进几声“外婆”,宴之峋听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口中描述的家庭结构里,缺少了一位至关重要的角色——父亲。

      碍于涉及到家庭隐私,宴之峋就没有多嘴过问。
      言出抱住他胳膊,“但哭哭总说自己还不够好……狗蛋,努力是什么?”
      宴之峋拿捏住了废话文学:“努力就是努力。”

      言出又不懂装懂地哦了声,“昨天晚上,哭哭跟外婆说,她不想努力了,努力好累。”

      “努力”这两个字再次不可避免地让宴之峋想起他那前女友。
      他就没见过比言笑还要努力的人,别人吃喝玩乐的时候,她在学习。别人冬眠的时候,她顶着寒风学习。体测没请过假,生理期也不例外,哪怕跟乌龟爬一样,也要爬到终点。

      这种状态,直到他们在一起后,才有了些改变。

      然而他最佩服她的一点,是她从不屑于展露自己的努力,相反她将努力当成了装点自身价值的附属品。

      至于她清寒的家境,她也从来没有藏着掖着,她周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从偏远乡村来的,即便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乡土气息。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带一点口音,出席一些聚会时,她的举止优雅又大方,日常穿搭时尚又简洁,就像从FUDGE日杂里出来的模特。

      就在他把时间浪费在回忆前女友上时,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他的床,阖眼睡了过去。
      了不起,还是翘着二郎腿睡的。

      言出这一赖,就是赖一整天,晚上也是在宴之峋房间里睡的,十一点,宴之峋下楼倒水,经过二楼时,听见里面传来洗衣机运作的声响。
      房间没开灯,借着外面的路灯和皎洁的月色,他注意到沙发边横着一条腿。

      照身形推断是个女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哭哭,她上身一件灰色卫衣,下面穿着格纹睡裤,脸上罩着一顶毛线帽,只有一半下巴暴露在空气里。

      宴之峋从她起伏的小腹和打雷一般的呼噜声里推测出她还活着,且睡得很香。

      桐楼的冬天,昼夜温差极大,阳台门开着,不断有冷风灌进来,宴之峋怕她冻死,上前几步关了玻璃门,又将空调打开,离开前顺手抄起沙发上的毛毯,远远朝她肚子上一丢。

  • 作者有话要说:  言笑:我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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