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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 ...


  •   经过长达四个多小时的路程颠簸,宴之峋终于找到手机地图里显示的风南巷,随后他又按照方向标,拐进一条胡同。
      穿堂风一起,鼻腔瞬间充斥着廉价的洗发水和腐臭下水道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洗发店门口旋转的三色柱短暂地攫取走他的注意力,导致他的步伐慢了半拍,恰恰就是这半拍的间隙,身侧飞快驶过一辆电瓶车,带起的积水溅到他裤子和大衣下摆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洗发店老板娘端着一盆脏水,朝他在的位置泼去。
      完美诠释了“屋漏偏遭连夜雨”这句话。

      宴之峋避之不及,裤腿又被打湿一圈,还有一部分浇到鞋子上,偏偏他今天穿的不是防水性能好的皮鞋,而是渗水率极高的帆布鞋。
      只一会工夫,脚底脚掌潮湿冰凉,一想到刚才那泼水的浑浊程度,他感觉自己的脚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发脓溃烂。

      什么破地方?
      又臭又乱,没素质的人一抓一大把,眼睛各个长天上的?

      宴之峋胸腔里滚着一团火,正要发作,老板娘突然将空塑料盆丢到一边,“抱歉啊帅哥,你这脚伸的太突然了,我收都收不回来。”

      这是在怪他不该在这节骨眼上出现?

      宴之峋凉飕飕地笑了声,“是我这双不长眼的腿的错,怎么就赶着上去找泼呢?”

      老板娘开理发店十几年,见的人多了,哪会听不出他阴阳怪气的嘲讽,聪明的做法是选择无视。
      “帅哥,我看你这头发挺长,这样吧,进来我给你剪剪,就当我给你赔罪了。”她脸上挂着殷勤的笑。

      宴之峋视线越过她肩头,瞥见白色瓷砖地面上乱糟糟的头发,忍不住撅了下眉,“我猜你剪完后,一定还会向我收钱。”

      “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不给帅哥你打折?你看八折怎么样?”

      宴之峋用轻嗤回答她的怎么样,侧过身,沿着刚才的路继续往前,在拐角处的小卖部门前停下,“一包纸巾。”

      老大爷昏昏欲睡,听见这话,眼皮勉强撑出一条缝,“一块。”

      宴之峋想起皮夹里还有几枚银币,伸手往大衣口袋一掏,意外的,空空如也。
      ——或许不是意外。
      他又想起刚才骑电瓶车那人。

      皮夹里没装身份证,连银行卡都没装,只有几百块钱,是被偷还是被抢,他都不在意,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给个码。”
      老大爷没听明白,“什么码?”
      “付款码。”
      “付款码是什么码?”
      他深吸一口气,“你能收到钱的码。”

      不知不觉围上了三两个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笑着调侃了句:“老李,都说你落伍了还不信,现在年轻人谁还带现金?都用扫码付钱的,我看你还是赶紧在店里装一个,千万别再耽误赚钱了。”

      宴之峋听出这地方只接受现金结款,想走却又迈不开腿——这会他已经不光脚底黏糊,脏水还渗进他牛仔裤里,他迫切需要一包纸巾拯救自己正在溃烂的皮肤。

      “我今天搬到这附近,纸巾我先拿走了,至于这一块钱,等我找到住的地方,马上还给你。”
      说完,他掉头就走。

      老大爷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腿脚都变得利索了,三两步上前,想要拽住他,“你这是想赖账?”

      宴之峋耐着性子,“我说了,等我找到住的地方,马上回来给你钱。”

      “赊账就是不行。”
      老大爷不听。

      宴之峋耐心告罄,脸上的肌肉僵硬到挤不出一丝一缕的笑,连声线都僵直得可怕,“一块钱而已,你还怕我跑了?”
      “你也知道就一块钱,还赊?”

      显然是说不通了,宴之峋放下纸巾,“不买了,也不赊了,还你。”
      话音落下,又在心里骂了句“什么破地方”,就在这时,他察觉到后背黏着一团火辣辣的目光,回过头,又将视线抬高几米,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摇晃的深灰色窗帘。

      插曲落幕,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宴之峋重新点开地图看,不到半分钟,就找到了宴临樾给他安排的民宿,惊奇地发现一楼是家点心店。
      门关着,里面的香味还是飘了出来。
      他上前打开玻璃门,一眼看到正在柜台旁织毛衣的言文秀,“你好,我是今天搬过来的宴之峋。”

      言文秀循声放下毛衣,抬了抬镜框,盯住他看了好一会。
      宴之峋忍不住出声掐断沉默的气氛,“老板娘。”
      言文秀回神,“叫我言姨就行了……找这地方挺不容易的吧,把行李放下休息会吧。”

      宴之峋只放下了行李,人还直挺挺地站着,“言姨,你手上有没有零钱?”
      “你要多少?”
      “一块钱。”

      言文秀从柜台拿出一枚硬币,“一块就够了?”
      “够了。”宴之峋走过去,“我扫码转你。”

      “就一块钱,转什么?”
      几乎在同时,系统提示音响起:微信收款到账一元。

      “……”
      言文秀顿了下,一阵好笑:“要你别转你还转,转了也不转多点,真是。”

      宴之峋心不在焉的,没听清,收起手机的同时问她刚才说什么了。

      言文秀摇头说没什么,转瞬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住宿期间的注意事项:“你看看,看完后在底下签个名啊……我多提醒一句,违例可是要扣押金的。”

      宴之峋只扫了两眼,就看出这张协议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应,换句话说,他签不签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最后还是在言文秀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签下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将协议递过去。

      言文秀接过,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
      宴之峋猜她没有识别出上面的字。
      签的连笔,她看不懂也正常。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言文秀赞赏了句:“小宴,你这字是真不错,比我家闺女好看多了。”

      宴之峋完全没把她口中的闺女放在心上,借口有事离开,他去的还是那家小卖部,拿了包纸巾,又丢下一块钱后,一言不发地原路返回。
      过程用了不到一分钟。

      等他回来,言文秀也没问他去干什么了,想到什么,指着天花板多提醒了句:“对了小宴,一楼、二楼客厅、三楼随便你走动,四楼就别去了,那住了个妖怪,小心把你吃了。”

      宴之峋只当玩笑话听听,还没来得及繁衍地嗯一声,言文秀又说:“你来之前我做了份枣泥酥,五分钟后就能出锅,你呢到时候拿几个上去。”

      宴之峋说不用。
      他不喜欢吃那种甜到发腻的点心糕点,偏偏他前女友爱得死去活来,为了满足她的味蕾,在网上搜集甜品店成了他们交往期间他最常做的一件事。

      每次他把打包的甜品带到她面前,她都会笑弯眼睛。

      她的吃相很小孩子气,奶油总会糊上她的嘴唇。
      那时她总会趁他没有防备之际,吻上他的唇,然后问他,“好吃吗?”

      他点头。
      事实上他觉得那些甜品通通难吃得要命。
      他喜欢的只是她的唇,仅此而已。

      曾经他所有的耐心和委曲求全都用在了她身上,结果呢,得到她毫无征兆的一句“我们分手”,将他的自尊和骄傲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

      ……

      言文秀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滑滑梯也别玩啊。”
      宴之峋莫名其妙,“什么滑滑梯?”
      言文秀领他去看。

      “滑滑梯”就在楼梯旁,一眼望不到顶,设计有点像消防滑梯,用银色金属材料制成,看着宛若弯弯绕绕的小肠。

      言文秀:“这梯子是从四楼通下的。”

      宴之峋这才注意到楼梯旁放着一双童鞋,这里还住着一个孩子?
      他的好奇心不足以他开口询问,于是只淡淡说:“我知道了。”

      言文秀的盛情难却,宴之峋最后还是带着一盘枣泥酥上了三楼,前后两间房,南边用作卧室,另一边是书房,都供他自由使用,比他想象中的干净整洁很多。
      装修风格也是,墙壁刷的珍珠白,家具是整套的原木色,床单是伦敦雾,窗户开着,云迹灰纱幔在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反手带上门,又将窗户关上,打开空调调至28度,食指在储物柜上划开一道长长的痕迹。
      没有一点灰尘。
      这超出他的想象。

      即便如此,他还是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

      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两套衣服和必备的洗漱用品、电脑包,其余都以快递的形式托人打包寄出,估计后天能到。
      收拾完,宴之峋才想起那盘枣泥酥,放在嘴里尝了一口,味道比他吃过的高档点心都要好,甜而不腻,甚至还保留着一丝酸涩的口感。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是宴临樾发来的:【全部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去医院报道。】

      今天发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宴之峋想跟他抱怨,但一想到对面那张冷冰冰的脸和二十几年冷淡的兄弟情,所有的倾诉欲胎死腹中,随后用比对方还要冷漠的态度,言简意赅地回道:【几点?】
      宴临樾:【下班前。】

      五分钟后,宴临樾发来一个文件包,宴之峋打开笔记本电脑,登上微信接收查看,1.3MB的资料内容全都和自己未来的同事有关,从兴趣爱好到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总之事无巨细。

      这是什么意思?
      教他提防这些人,还是让他讨好他们,以此搞好关系,在桐楼分院立稳脚跟?

      那得让宴临樾失望了,他一向无组织无纪律,还不服管教。
      沿着他们给出的康庄大道一路往上爬,也从来不会在他的人生规划里,不把分院搅动得鸡飞狗跳,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忍让了。

      当晚入睡前,宴临樾又发来消息问:【住的地方怎么样?】
      宴之峋语气恶劣:【你要是不发来这条,我马上就能进入睡眠状态了。】
      宴临樾装作没听出他的埋汰:【看样子是不错。】

      宴之峋闭上眼,盲敲键盘:【为什么不让我住医院分配的宿舍?】
      宴临樾:【那地方又脏又乱,别说一天,你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宴之峋:【那我可以去住酒店。】
      宴临樾:【能满足你需求的酒店离医院很远。】

      宴之峋没话说了,直接将手机丢到床头柜上,戴上眼罩,没一会睡了过去。
      醒来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还是破天荒的自然醒。

      中午,言文秀叫他下来吃午饭,被他婉拒,然后他一直在房间里待到下午四点半,才出的门。
      一楼一个人都没有,倒也省去了不必要的打招呼。

      桐楼分院离风南巷不算远,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但他还是磨蹭到了二十分钟,主任许国雄早早在院门口等着,一见到他,笑脸先迎了上去。

      宴之峋猜出他要说些什么,用不咸不淡的语调抢先一步道:“科室在几楼?”
      “三楼,这就带你上去。”

      手机响了,许国雄接起,说了个“行”后掐断电话,“临时要去处理点事,我找个人带你上去。”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去。”
      “那行,有什么需要告诉我。”

      宴之峋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没乘直达电梯,而是绕远路去了走廊尽头,坐扶梯一层层地上去,还没进科室,新人入职前夕亘古不变的八卦环节先扑进耳膜,“听说马上要来这的是主院下届院长的小儿子,妥妥一关系户。”

      “啊?你不早说?”
      “现在不是说了,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提前准备好跟小少爷打好关系啊,没准哪一天我就能从这穷乡僻壤调回市里了。”
      “出息。”

      有人拉回到正题上,“准院长怎么就舍得把他儿子下派到这种地方?”
      “听说是在一次手术里出了事故,那场手术又特别重要,是给药管局副局长开刀,当时还来了不少领导旁观,小少爷被安排成第三助手,当然论资历和技术,这事根本轮不到他,谁让我们没有一个让我们一出生就在罗马的爹呢……”
      “哎人比人,果然气死人。”
      “谁说不是呢……”

      沉默两秒,这人继续往下说:“准院长想给咱这小少爷铺路,哪想到这位少爷还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争气,当着一众领导的面犯下低级错误。”
      “到底是啥低级错误,你倒是说个明白啊。”
      “听说是手抖,没拿稳双极电刀,直接掉到患者腹腔里。”
      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这也太蠢了。”

      宴之峋看了眼手表,离下班还有不到五分钟,他将手插回口袋,大步流星地踏进科室。
      脚步声不轻,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他问:“新人的工位在哪?”
      科里最年轻的男医生开口:“请问你是哪位?”
      “扶不起的小少爷。”

      空气迅速陷入诡异的安静状态,十余秒后,有人指了指靠窗的位置,“最左边那个。”
      宴之峋径直走过去,习惯性地去探办公桌上的灰,片刻绕到水槽边,拧开手龙头,将染上灰尘的手指放到水柱底下冲洗,然后又挤了些消毒液出来,反反复复几次后,才关了水龙头。

      有人递来纸巾,宴之峋没接,“你哪位?”
      “你好,我叫黄圣华。”这人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

      宴之峋听出他的声音,平静地哦了声,从公共区域抽出两张纸巾,擦干水渍后才说:“没你蠢,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连篇SCI都写不出,还得花钱找人代笔,你的脑子该不会全都用在怎么和护士打情骂俏却又不被老婆发现这事上了?”
      黄圣华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

      宴之峋没再搭理他,精准地找到另一位刚才一个劲地发表“听说”言论的男医生,“你要不要躺在手术台上试试,看我会不会手抖到把双极电刀丢到你腹腔里?”

      -

      宴之峋没立刻回住所,而是在外面漫无目的地瞎逛了会,晚饭是在便利店解决的,吃完准备回去,路过一家老年文化礼堂,被一个陌生女人拦下,看着最少有六七十岁。
      拉着他东扯西扯一通,最后才自报家门称她是桐楼分院外科主任许国雄母亲。

      宴之峋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她一句“长得比照片里的还要俊嘞,一看就招人喜欢”,才有了些反应。

      招人喜欢?
      他对这四个字表示怀疑。

      从小到大,他就不是招人喜欢的那类,他总爱在大人觥筹交错时,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们虚与委蛇的假面,说得直接点,他的身上不具备一点成熟稳重之人该有眼力见,不像他哥宴临樾举止妥帖,永远顶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笑容,圆滑到没有锋芒,相反,他就是个刺猬,不管对方是软是硬,他都要往那扎上几下。

      当然也存在像她这样的,只凭初印象判断他的为人,等到相处的时间一久,他们无一例外会发现他的性格烂到骨子里——即便他自己从来不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

      今晚的桐楼风很大,许母很快受不住了,一面又想和儿子这位新下属说会话,于是提出:“小伙子,站着不冷啊,进礼堂坐坐,跟大伙聊会天。”

      宴之峋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一堆穿着花袄子的老年妇女,轻扯唇角,平静地带出一句话:“不好意思,我腿疼,暂时不想动。”

      许母这会没听出他的潜台词,“年纪轻轻就老寒腿了?这可不得了,秋裤穿了没?这腿细的跟竹杆一样,一看就没穿。”

      是真的关心,还是象征性的虚情假意,宴之峋通通不在意,只觉这人聒噪到让他头疼不已。
      他从口袋拿出烟盒,敲出一根含进嘴里,嗓音略显含糊,“我要抽烟了,你要是打算在一边吸二手烟,可以继续待着。”

      逐客令下得更加坦然又无情,许母自觉热脸倒贴冷屁股,不高兴了,低声呢喃了句离开。

      宴之峋没打算真抽烟,等人走后,立刻把烟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手刚插回兜里,一道清瘦的身影撞进他眼底。

      无遮无掩的风将她的披肩发吹得乱七八糟,半边脸都被盖住,身上穿得也很随意,不怕冷似的,只套了件白色连帽卫衣,搭配黑色牛仔长裤,没穿袜子,板鞋被她当成拖鞋趿,裸露在外的脚踝,白皙细瘦,仿佛是团没有生气的息肉。
      整体散发出的气质却像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潦草,存在感不容忽视。

      她懒洋洋地抬起手,扯了下帽子兜在头顶,这下除了她高挺的鼻梁和惨白的皮肤,什么也看不见了。

      宴之峋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忽然真的想抽烟了,又敲出一根,含上的同时听见一道女嗓:“孩子他爹是谁关你们屁事?那么爱管闲事,门口粪车路过,你们是不是还要尝尝咸淡?”
      她的声线被冻到有些发颤,折损了这话的杀伤力,即便如此,听着还是格外刺耳。

      宴之峋差点怀疑起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等他再度将脑袋偏转过去,湿湿冷冷的夜色里,女人双手插兜,和她落在沥青路面上的影子一同渐行渐远。
      这根烟到最后也没抽,半小时后,他才回到住所。

      不到八点,除了四楼的亮着光外,一片昏暗。
      宴之峋摸黑打开廊角的灯,转瞬听见类似金属壁摩擦的声音。
      他心脏一噔。

      见鬼了?
      这才几点,这地方就闹鬼?阴气到底是有多重?

      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半晌摩擦声戛然而止,等他撩眼看去,滑梯入口多出一个三岁大的小孩,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看他。
      大概过了五秒,他听见他开口:“你是狗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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