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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那一束光 ...

  •   难得昏了头的裴冽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格的举动可能带来怎样的后果。
      饶是病床上的青年再如何乖巧柔顺、予取予求,身体本能的防御反应也无法克制,回应裴冽的,是监护仪上滴答的警报声。

      裴冽猛然惊醒,将指尖自裴云洲口中抽出,指尖犹带着对方高热的体温,以及自唇角牵连而出的银丝。
      裴冽有些迟钝地看向监护仪上的数字,警报的来源,是达到了150的心率。

      体温每升高1℃,心率约会加快10次。
      但即便如此,再怎么发热,心跳也不该这么快。

      “患者目前有些应激了!”赶来的医生迅速判断了裴云洲的情况,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焦急,“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严重的应激?药物都要用到极量不能再加了!”
      “……突然就这样了,”罪魁祸首濡湿的指尖再次嵌进肉里,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辛苦医生您了。”

      狐疑的目光将裴冽来回审视几遍,然而未能从他滴水不漏的面色中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医生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这是我为病人应该做的,只是之后要小心,病人的身体太差了,很难耐受过激的免疫反应和更大量的药物。”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谢谢您的提醒。”

      医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看了眼窗台上那株才刚被救活的绿植。
      还好,还没发蔫。

      裴云洲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但也格外难受。
      梦里的自己好像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汪洋上的一叶小船,被滚滚的浪涛颠来覆去,似乎随时都要被拍碎在海上的暗礁里。

      而海上的船也有高下之分。
      大型的游轮可以与风暴搏击,扬起风帆的航船也能在舵手的操纵下利用风向,唯有什么都没有,甚至只能容下一人的独木小舟,在这片汪洋里,彻彻底底地没有抗争的能力。

      沉与浮,起与落,前进与后退,没有一样受自己控制。
      只能为人所支配。

      海上的夜色浓郁如墨,一团漆黑的环境里,看不到任何一点光影,厚重的乌云将所有的希望尽皆遮蔽,未知的黑夜将每一种感官放到最大,昏睡中的裴云洲甚至恍恍惚惚地想,是不是他真的在坐船?
      不然,怎么会头这么晕,怎么会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这个噩梦实在太糟糕,以至于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意识久久不能回笼,双眼虽然睁开,却迟迟无法找到焦距。
      伏在床边的裴冽见他醒来,心里那块巨石终于落地,正要与他说话,但又发觉对方似是仍旧昏沉,就连瞳孔都微微散打,琥珀色的瞳仁虽然清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却仿佛弥散着一层打不破的雾,生生隔开了他与裴云洲的距离。
      裴冽心中莫名一跳。

      “舟舟,舟舟……”裴冽伸手握住裴云洲正在输液的手,那只手因为冰冷液体的不断泵入也一并变得冰冷,就连甲床都泛着了无生气的白。

      掌心的温度勉强驱散了寒意,顺着裴云洲的小臂攀上心口,熟悉的触感总能给人以安全感,那叶在浪涛上浮沉的小舟似乎终于来到了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能够暂得一瞬的喘息。
      裴云洲有些费力地眨了眨眼。

      “还好吗,洲洲?”
      在恋人温柔的低唤中,裴云洲眼底的雾气终于散去,轻声道:“谢谢你陪着我,阿冽。”

      只是甫一开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裴云洲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喉咙一阵发痛,像是已然肿了。
      昏睡了大半日的青年自然不会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并不是简单的发烧引起的喉咙发炎,红肿的咽喉还有另一重见不得人的原因。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好吗,”裴冽温柔地抚摸着裴云洲的侧脸,轻声道,“不要再偷偷跑出医院去了,洲洲,我很担心。”
      饶是裴冽并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在意裴云洲一点。

      明明在知道裴云洲离开了医院去和陈氏的人会谈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心绪起伏,还为裴氏的未来即将更进一步而感到高兴;但在发觉裴云洲病得厉害后,心里又不受控制地绞了几下。
      为什么洲洲不能不去理会这一切,而是安安稳稳地等到二十四岁,等到自己来接手这一切呢?

      旋即,裴冽又想到了幼时的批命。
      如果不是着该死的、荒唐的批命,他的洲洲怎么会这么辛苦地替他站在这个位置,承担这些本就不该承担的东西?
      为什么舟舟不是一朵柔弱的菟丝花呢?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裴云洲眼帘微垂,将头埋在了对方怀中。
      漂浮在汪洋上的时候,他恍惚间就一直在想,如果阿冽能来救他就好了。
      如果能又一束光自乌云之后照下来就好了。
      还好阿冽来了。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颈项间,裴冽眼底的暴虐因子渐渐平息,转而代之的,是一下一下极有规律的、落在裴云洲脊背上的轻抚,像在抚摸一只名贵温顺的猫。

      即便隔着一层衣料,裴冽也能清晰地摸出怀里的青年微陷的脊骨,那往日里一贯挺得笔直的骨架,只有在他的怀里,才会放弃所有支撑,而将重量彻底交给另一个人,塌陷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你没事就好,”裴冽低低喟叹道,“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担心。”

      “没有下次了,我保证,”裴云洲闷闷的嗓音自他怀里传来,变了音的语调难得有几分像在撒娇,“等这个项目走上正轨后,我差不多也要过二十四岁生日了,阿冽,等我彻底接手公司了,我就好好休息,我还要向所有人都介绍你。”

      缺乏真心的人往往最怕真心,也怕承诺。
      颈边的湿热吐息原本激起裴冽一阵阵的痒意,在听到这话后,他却立时脊背一僵,轻抚裴云洲的动作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也只是一瞬间。

      舟舟本来就只需要静静地等他,静静地依附于他就好了。
      至于这个谎言……
      继续保持现状就好了。
      “好,我相信你。”裴冽听到自己这样说。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甚至无数个谎言来圆。
      但当生活中处处都是谎言的时候,圆谎也就变成了如吃饭喝水一样的日常,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简单。

      灼热的目光落在裴云洲的脊背,蒙在鼓里的青年只当那是来自恋人的狎昵,永远不会知道,裴冽看他的这一眼里,究竟藏匿了多少复杂的心绪。
      没有一个主人会舍得将自己名贵漂亮的猫咪拱手让人,这样的猫咪就该被悄悄藏起来,藏在其他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对裴冽来说也是一样。

      “睡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裴冽轻声道,“特地去买的炖梨,对你的嗓子好。”
      说这话时,心底全然没有始作俑者的心虚,甚至隐约有一丝能够主导一切的快意。
      而这种快意,在怀里的猫咪乖巧地点了点头、柔软的碎发蹭过他的皮肤时,燃烧得更旺了。

      裴冽静静地陪了裴云洲半天,因为恋人在侧,裴云洲难得地没有去想任何有关工作的事,而是单纯地靠在裴冽怀里,静静望着裴冽锋锐利落的下颌线,以及阅读文献时专注认真的姿态,空虚的心都被一点一点占满。
      鼻尖再也闻不到病房里阴冷的消毒水味,只能嗅到独属于恋人的气息,人如其名的冷冽好闻。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裴云洲恍恍惚惚地想。
      如果没有日复一日的应酬,没有商场上兵不血刃的争斗,没有偌大一个裴氏背负在肩的重担就好了。

      裴云洲枕在裴冽的心口,听着恋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小心翼翼地半仰起头,亲吻裴冽颈项间隆起的喉结。
      他很少会做这样主动又大胆的动作,生涩的舌尖不得章法,与同样只能凭本能行事的门齿一起,在裴冽的喉结上留下濡湿的痕迹。

      裴云洲忍不住去想两人的未来,那些自己本不愿日夜为伍的繁杂事务,此刻都因“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这一美好愿景而甘之如饴。
      就连空气都热了三分。

      裴云洲清晰地听见,当自己吻在裴冽的喉结上时,恋人鼻翼里溢出的一声难耐喘息。
      半靠在恋人怀里的姿势,不可避免地碰触某个危险地带,裴云洲甚至能直白地感知到那里的起伏和升温,直挺挺抵在小腹的热度,仿佛将全身上下因为输液带来的冷意都彻底驱散——

      这样的变化本该是轻浮的,裴云洲却觉得,这是恋人毫无掩饰的爱意。
      如果、如果这时候,裴冽想要与自己有些什么的话……
      耳根的热度令裴云洲不敢再想。

      抱着他的青年眼底闪过一丝黢黑,险些就要当真翻身将人抵在床上。
      下一秒,金属输液架的冷意便如一盆冰水,将不该燃起的火彻底浇熄。

      这场疾病加重的罪魁祸首总算勉强有了一点心虚。
      裴冽嗓音虽然喑哑,语气却很无奈:“别闹了洲洲,你的身体吃不消。”

      说完,他将他动人的猫咪搂得更紧。
      心底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计算着这笔账。

      利益至上的商人从不做不利己的买卖,没有人比裴冽更清楚这一点。他在想,要怎样在裴云洲病好以后,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直到一通电话响起,打破了两人间静谧又暧昧的氛围。
      来电人是裴云洲的父亲裴远。

      裴云洲在裴冽面前向来毫无保留,唯一的保留,正是在裴家这里。
      裴家虽然没落已久,裴氏更早早成了一座空壳,但到底也算是豪门世家,裴父裴母仍有着豪门的傲慢与偏见,并不太看得起普通平民,之前裴云洲也隐晦地向父母提过自己的爱人,不料却引来一贯对他很好的父母骤然翻脸,自那以后,裴云洲便对父母闭着这件事,同时在裴冽面前也分外小心,生怕父母的态度伤害到了裴冽。

      也正是因此,裴云洲才加倍努力,希望在自己接过裴氏大权后,能让恋人得到父母的认可。
      在看到来电信息的那一秒,裴云洲并没有立刻接电话,而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裴冽的脸色。

      “我去阳台上吹吹风。”裴冽微顿了片刻,向裴云洲点了点头。
      很快,裴冽的背景消失,只留下病房内的裴云洲自己,以及满心的歉意和酸涩。

      “小洲,听董事会说你今天没去公司,是什么原因啊?和陈氏那边的项目才刚刚签订初期合同,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这个项目这么关键,你可得亲自盯紧才好。”
      电话那头,裴远的声音和悦,听上去只是在关心自己的孩子。

      “抱歉,父亲,我这两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在医院挂水,”裴云洲低声回答道,“您放心,这个项目我也很看重,不会出差错的。”

      “嗯,那就好,陈董昨晚还特地约我喝酒,关心了一下你呢。对了,陈董也很看重这个项目,和我说也会亲自跟进,你还年轻,要向陈董多多学习,知道了吗?”回想起昨晚陈哲在与自己谈到自己的孩子时,不加掩饰的欲色,裴远不由笑了一声。
      这个孩子养得倒是真值。

      “父亲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明天我就去公司亲自落实这项工作。”
      “哎,好孩子,倒也没那么急,”裴远象征性地关怀道,“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别忙工作了,晚上我和你母亲来看看你,你住在哪家医院?还是上次的明城三院吗?”

      “……在明珠医院,上次住院,也是明珠医院。”裴云洲语气迟疑地抿了抿唇。
      父亲一项关心他,怎么会记错?

      “哦哦对,瞧我的脑子,哎,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裴远面不改色地改口道,“明城三院是你母亲看病的医院,哎,你母亲的身体是越发不好了,最近老跑医院,给我搞混了。我们都老了,裴氏也只能靠你了啊,小洲。”
      “你母亲的身体都这么不好了,还想撑着来看你呢,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不要让母亲担心,知道吗?”

      “父亲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和母亲失望的,母亲是最近又睡不好了吗?既然身体不好,就别来看我了,我也不是什么大病,过两天就没事了。”
      裴云洲松了口气,原来父亲记错是因为母亲最近常去明城三院。

      “小洲这么久没回家,你母亲想你了,才想着要来看你的,今晚就来,你在医院好好休息。”
      父亲慈爱的语气令裴云洲心中一软,连带着因为恋人而对父母产生的那点怨怼都消散了。

      他幼时被养在乡下的孤儿院里,漂亮的孩子在那种地方非但不能得到别人的喜欢,反而会成为其他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过了一段黑暗又漫长的时光。
      直到少年时期,母亲出现在了孤儿院,温柔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告诉他自己是裴家走失的小少爷,他的人生这才有了一束光。

      在孤儿院里,裴云洲是最爱看书的那一个,只有在书里,他才能想象到“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而父母的出现,终于让这种感受不在只停留于自己的想象。

      他实在是太孤独,太渴望爱了。
      所以也就更加珍惜一切给了他爱的人,他的父母,他的阿冽,他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失望。

      裴云洲不免有些沮丧,但又有些憧憬。
      憧憬父母接受了他的阿冽以后的生活。
      还要更努力啊,要让父母和阿冽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谢谢父亲和母亲,我也想你们了。”裴云洲语气温柔含笑,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渴望光的人。
      而是一束光。

      裴冽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容貌昳丽的青年靠在床头,卸去了所有防备,眉眼含笑,眸光熠熠,简直比窗外金红的夕阳还要动人。

      自从接手公司以后,裴云洲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柔软的神情,大厦将倾的裴氏不需要明艳漂亮的代言人,需要的,是清冷镇定的执政官。

      被小太阳亲手藏起的那束光,此时几乎晃得裴冽睁不开眼。
      连带着,想要亲手破坏、想要将这束光据为己有的念头在心底不断疯长——
      不能让这束光被别人看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洲洲:到底是我有病,还是别人有病(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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