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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望春而生 ...


  •   三月的日子,春寒料峭,骑马行不了多久就鼻头通红耳膜疼痛。是以很多人弃了官道改走水路,此处名唤卞水渡,四通八达,北通雍州,南至兖州,东往京都,西过了豫州便出了北朝。

      可再热闹的地儿,不到时辰也是寂凉一片。这不,艄公披着蓑衣在渡口抽旱烟,身旁的少年郎抓着鱼竿垂钓,烟袋锅子里明明灭灭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中跳动不止。

      随着东方起了一丝丝的白意时,忽地一列人驭马赶至此处。为首的是名蒙着面巾的女子,但只看眉目便觉出浓烈的艳丽来。只是她似乎身上不太爽快,半个肩胛很僵硬地挺着,始终秀眉微蹙,一副强忍不适的模样。

      她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那水面,身后的人会意,扬声问道:“艄公,方才你可曾渡什么人过河?”

      艄公带着青箬笠,闻言抬头看过来。吧嗒吧嗒又抽了两口旱烟,悠悠道:“老朽自打来便在此候客,一单都未成。”

      为首的女子默了默,驭马靠过去。她突然开口,只声线便听出三分柔美来。

      “钓鱼的,你把头抬起来。”

      少年郎食指点了点手中的竹竿,迟疑片刻扬起头来。圆乎乎的巴掌脸,眼睛也圆咕噜噜的,鼻头圆润小巧,就连嘴巴,也是一圆圆一粒唇珠格外瞩目。

      他年纪看着尚小,一潭清澈见底的双眸,看着就觉清贵。更不提他又着了一身鸦青色霜花暗纹的长袍,鹿皮靴,腰系环佩,都不是俗物,与那虎头虎脑一脸穷酸的小贼截然不同。尤其是那腰间环佩,一尾小巴蛇,难道是出自渭南贺家?

      这贺家雄据江湖数十载,人才辈出,当家的心狠手辣十分记仇,不是好惹。她再怀疑,也不敢冒然去擒,万一弄错了,他家里人又是个难缠的,找上门来定然要被师父责罚打骂。

      可他若不是,她们一路追至此,人怎会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女首领为了谨慎起见,又问道:“今日甚寒,能钓什么鱼?”

      少年郎粲然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倒有几分像倒挂苍穹的弯月。

      “姑娘有所不知,正道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垂钓的乐趣,岂是一点寒意能够驱散的。”他腼腆地笑了笑,又道:“姑娘请看,这两岸粉黛碧翠早已连成了片,早春已至,正是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大好时节,怎可辜负春光?”

      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少年年纪不大,书读得不少,这等气质一时半刻绝难养成。

      她不置一词,单手扯过缰绳驭马来到岸边,茫茫江水滚滚而下,游是游不过去的,这蟊贼上不能飞天,下不能遁地,难道凭白无故消失了不成?

      少年仍怡然自得握着鱼竿,身旁的老翁吧嗒吧嗒抽着烟袋,天色渐开,遥遥可见赶路的旅人在环山小道上若隐若现。

      一旁的人上前道:“孟师姐,难说那小贼是趴在这山坳的某处了,咱们驭马追了近半个时辰,累也给他累死了。”说着瞥一眼垂钓的少年郎,继续道:“不如去山里搜一搜?”

      “此言有理,走。”她率先驱马离开,余下的七八个人尾随一并离开了。

      渡口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艄公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的声音。有翠鸟斜着飞过来,伸头去啄少年洒落的谷粒,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片刻后,第一批赶路的旅人来到渡口了。还未及开口,脚步声便惊地鸟儿扑腾着翅膀匆匆飞走。

      “艄公,如何渡河?”

      艄公吐一口缭绕的烟雾,回道:“五个铜板。”

      “走走走。”

      艄公却是不急,悠哉悠哉道:“客官稍安勿躁,老朽船不载空,再等几个人一道过河。”

      旅人也知规矩,站在一旁等着。等得急了,又搭话道:“那个少年郎,你走不走?”

      少年闭目坐着,宛若雕像。

      须臾后,东方一轮红日终是破开厚重的云层跳出云海,大块的云朵金丝描边,橘色漫天,艄公也抽完了烟,随手在脚边磕了磕烟袋锅子,慢声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旅人想来也是饱受天气变换之苦,连连叹气应和。“艄公,向您打听一下,渡过这河,怎样搭船北上?”

      “过河后绕过这座山,那里有盐运司修的渡口,不少货船也捎人,你自去打听便可。”

      旅人抱拳谢过,正巧又来了两位,艄公拿过竹竿跳上小船,提高音量喊了一嗓子道:“开船喽喂。”

      悠扬的嗓音在山间翠柏中回荡开来。

      位于林间蜿蜒的小路上,不远不近地站着方才的那队人马。她们静静看着艄公跳上船,撑着杆子离开渡口,视线稍移,那少年仍坐在原位,他极耐得住性子,许久也不提竿。

      一旁的人轻声道:“孟师姐,总这么守着也不是事,万一真的不是这人,岂不错过了捉拿小贼的最佳时机?”

      孟燕绥神情平静,久久注视着那端坐的少年,缓缓开口道:“你们放心,捉不到那小贼待师父出关后,我一人去师父跟前请罪。也是我眼瞎,瞧着年关将近可怜那乞儿孤苦无依,没成想却是引狼入室。”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谄笑道:“大师姐也是心善,想来师父会体谅的。”

      孟燕绥心道,这小贼放着好刀、好剑、几十本秘籍不偷,偏偷了师父锦盒的一卷书册。这册子她从未见过,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值得这样上心?

      她站了片刻,转身对她们安排道:“留两个人在此守着,余下的人两两一组,搜山。”

      孟燕绥自己带了一人折返回门派中,此人名作李欢钗,平日里多得她的照拂,是以对她忠心耿耿,快入大门时忽地上前道:“师姐,若丢的东西当真找不回来师父会如何处置?”

      按照师父锱铢必较又狠辣的性子,定然不会全部相信自己的解释,届时责罚是小,估计不伤筋动骨绝难了结。她轻叹口气,这些都还好,但若师父叫贾冰清来主持日常事物,那才没有好日过呢。

      李欢钗来门中也已五年多了,门派中的明争暗斗怎会不懂?师父明着要百年后将掌门之位传给师姐,但实际上一直放纵贾冰清做大,她想看的,只是两虎相争,她才能更好得管理门派,攫取最大化的利益。

      思前想后,李欢钗大胆说道:“师姐,你要早做打算,一味去讲师门情谊只会害死自己。这次师父若怪罪下来,那贾师姐定然添油加醋暗中使坏,不如……”

      她看着孟燕绥的神色微变,喏喏道:“师姐,早下手为强啊,与其叫贾师姐将责任都推到你身上,干脆现在就先按门规处理掉她吧。”

      “住口。”孟燕绥神情冷峻,虽覆着面纱,但仍难掩姿容。“冰情只是为人苛刻了些,做人不可如此歹毒。”

      李欢钗咬着唇,不甘心道:“相较于她对师姐你做过的事而言,这哪里歹毒?更何况,的确是她准许小乞儿进后院扫洒的,这才叫小乞儿有了可乘之机。师姐,不如咱们离开这里吧,欢钗总觉得继续待在这里有性命之忧。”

      孟燕绥侧过脸看了她一眼,李欢钗见她生气了,只得闭上嘴。

      有事做的时候,时辰总过得飞快,但盯人这种事,总觉度日如年。那两个人站了几个时辰,腿都站麻了,又改坐着,坐着坐着,春风夹寒,冻得人瑟瑟发抖。

      又挨过半个时辰,午时都过了三刻,可吃食还没着落,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当真是饥寒交迫。遥遥望下去,渡口坐着钓鱼的少年还真有点本事,居然钓上来两条大鱼,就着江水开肠破肚冲洗干净后,又支了架子抱上一捆木枝点燃,在一阵噼啦啪啦的声音中,已返回的艄公撑船上了岸。

      那少年仍自顾自地钓着鱼,不闻不问,任火将那肥大的鳜鱼烤得单面金黄,再烤下去,恐就要焦了。

      艄公却不慌不忙得坐下来,一边掏出瓶瓶罐罐撒上佐料翻个面,一边将另一条鱼开膛破肚洗净了架上去。

      不过须臾,香气便飘散了出来,引得一只野狗狂冲而来。它许是吃过什么带血的生食,一双眼珠子通红,犬齿外翻,见了人根本不怕,艄公假意弯腰去捡东西,非但没将它吓走,反倒引起它的一阵疯狂犬吠。

      这疯狗饿极了,原地刨土,龇牙转圈,随时会冲上来抢食一般。

      那两名留守的弟子年纪皆不太大,脸庞稚嫩,又是女儿家,猛地被这狗一吠,吓得一个哆嗦,深怕它从什么地方窜上来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找大师姐过来时,就瞧见了这疯犬一个前扑,险些将那烤鱼的火堆踏翻,但也烫到了它的前爪,疼得嗷嗷直叫,眼珠子愈发得通红,形容可怖。

      那少年终是起身收了杆,轻轻一跃跳入了小船上。

      艄公去抢那两条肥鱼,疯犬呜嗷一声张大口欲咬他,艄公用那烤鱼的木枝一档,火星四溅,暂时逼退了恶犬。但那枝上的烤鱼也被它扯走一半,趁着那恶犬狼吞虎咽之际,拿着另一条烤鱼也上了船。

      可他二人手中却无撑船的竹竿,只能捧着鱼,眼睁睁看着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顺着水流飘得愈发得远了。

      那两个小弟子却是长舒一口气,相互搀扶落荒而逃。

      却说那艄公,扶了扶斗笠的帽檐盘腿坐下大快朵颐。那少年郎负手立着,笑道:“艄公,你这本事愈发大了,手艺精进不少,连野狗都来你这抢食。”

      “那可不。”艄公大口嚼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这话哪里不太对,仰头望着他道:“小公子缪赞?”

      少年一把扯下腰间的环佩扔给他,此物不错,若非孟燕绥忌惮贺家,恐也不会轻易离开。但这东西也是个累赘,都传贺家子弟众多常在江湖历练,万一撞上正主,岂不自找麻烦?

      “这个且还给你吧,任务既已达成,你回去找殿下复命吧。我还要去南方吃虾尾,就此别过。”少年说着便展臂离开,不顾这艄公等等的呼喊,脚尖一点湖面,径直跃上岸朝南走了。

      这艄公急得直跺脚,原本牢牢粘在唇上的胡须掉了一半挂在脸上,形容滑稽。

      然而不过须臾,天空忽地传来一声尖锐的啼鸣,仰头去望,只见一团黑的的墨点在湛蓝的天空中移动。想来速度极快,眨个眼的功夫,那墨点已滑翔至头顶盘旋,瞧着身量不小,带起的劲风呼呼刮过耳旁。

      艄公揉揉眼,见着这飞禽突然一个俯冲直下,竟直奔着林间的少年飞去。少年早已在听得风声时便躲进一旁的丛林中,可那畜牲眼光如炬,有占据了高空的优势,岂是容易隐瞒?

      一人一隼你啄我打闹腾了会儿,直抓得少年郎头发散乱衣裳破烂抱头投降才算结束。少年满心不情愿地解下它爪上绑着的竹筒,倒出香豆喂了它,又替它捋了捋羽翅上的毛,这才满意地飞走。

      少年捏紧拳头挥了挥,“哼,臭狼烟,早晚扒了你的皮!”

      他捏着那传递来的书信,展开扫了一眼,眉头紧蹙,恨恨道:“怎这样烦?好端端唤我回去做什么?”

      但抱怨归抱怨,他却不敢不回去。正巧那艄公也奔上了岸,鞋子湿透了,冷得直打哆嗦。少年上前一把扯掉那摇摇欲坠的假胡须,笑意盈盈道:“兄台如何称呼?在下姓冯,名春生。”

      那人一听,忙褪下蓑衣撩起袍角跪下行礼,口中直道:“小的拜见小公子,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吾乃暗羽卫,名唤潮鲛。”

      冯春生撅嘴,幽幽道:“哦,暗羽卫啊,真是苦你们许久。本公子的行踪,包括一言一行,都是你们通过密网传递回京都的,早就想揪一个出来打一顿出出气了。”

      潮鲛苦着一张脸,“小公子息怒,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都是公差,绝无私怨。”

      冯春生抬着下巴呵呵笑了两声,转身负手朝着青石板路的小路走去。潮鲛跟着,自怀里取出帕子使劲擦了擦脸,很快脸上的皱纹,黑黄之色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颇为年轻的面孔。

      两人很快登顶,回首一望,真是一岭桃花红锦黦,半溪山水碧罗新,令人精神振奋,豁然开朗。此后再转入林中翻山下去后便是渡口。在那处乘船逆流而上转入济格河,便是进了冀州界,直奔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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