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星森

1、第一章

　　皇城夜深，夏虫低鸣。

　　偌大的紫宸宫内灯火通明，太医们聚集在寝殿外的厅内，低声商讨着该用什么方子，用多少的剂量。

　　皇太后和皇后听了太医院院正的回禀，皇后王氏终于忍不住小声抽泣了起来。年少的皇太子陈济似乎很是不满他母后的这个反应，嫌弃地一甩袖子。

　　倒是寝殿内更为安静。婴儿臂粗的蜡烛缓缓燃烧着，龙床上的人同样呼吸绵长。陈灵姿看着他那花白的胡须被气息吹动，她看得久了，甚至开始怀疑，那微弱的气息会不会像蜡烛的青烟，说散就散了。

　　跪坐在床前脚踏板上的陈妙仪突然惊醒：“父皇？”她唤龙床上的人。

　　“怎么了？”陈灵姿赶过来问。

　　“父皇的手动了下。”陈妙仪向她说道，又转过头去唤她的父亲，“父皇，你醒了吗？”

　　油尽灯枯的梁帝艰难地睁开了眼。他看着面前这两个紧张兮兮的小姑娘，她们都那么年轻，那么鲜活，是御花园里带露的花骨朵，是他求仙问道也寻不来的朝气蓬勃。

　　“是，我醒了。”梁帝轻声道。

　　陈妙仪激动得嗓音都在发抖：“父皇你要不要喝水？”

　　梁帝摇了摇头，他看了眼陈灵姿：“灵姿也来了。”

　　他的声音有说不出的疲惫，这让陈灵姿觉得莫名伤感：“是的，皇伯父，我在，我陪着妙仪呢。”

　　梁帝又点头，这些常人最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让他精疲力竭：“好，你们姐妹俩就该这样。”他说着便喘一口气。

　　陈妙仪抓着他的手，她有些害怕，所以问道：“父皇，你醒了就好了吧？”

　　梁帝喘匀了口气，便笑道：“傻丫头，父皇不是答应过你吗，要给我的宝贝女儿挑选个出色的驸马。天子一言什么？”

　　“一言九鼎。”陈妙仪终于笑了起来，“所以父皇你绝对不可以食言哦，谁食言了谁就是小狗。”

　　“你父皇可不会是小狗。”

　　“儿臣也不会是小狗。”

　　说着这父女二人就都笑了起来。

　　动静引来了外面的人。皇太后、皇后、太子、太医们一拥而上，反倒将陈灵姿和陈妙仪两人挤到了后头。不过她们也不在意，只要她的父亲、她的伯父醒了，她们就放心了。

　　两个九岁的孩童牵手走出了紫宸宫，她们坐在殿前阶上，看流萤点点。

　　“我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陈妙仪笃定道。

　　陈灵姿附和了她：“一定会的。”

　　“我想去三清宫祈福。”陈妙仪道。

　　陈灵姿当仁不让：“我陪你去。”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陈妙仪问得有些怯怯。

　　陈灵姿甚少见她如此柔弱的时候，不禁心一软：“会的，我会一直都陪着你的。”她轻声道，握住了陈妙仪的手。

　　梁帝缠绵病榻已有半年，今日午后突然陷入昏迷，叫所有人都悬了一颗心。太医们断定他时日无多，皇太后已下令命悄悄备下后事，一旦皇帝殡天，也可有条不紊地操办。

　　可那日过后，梁帝的身体却渐渐好了起来，甚至能下床走动了，叫人直呼奇迹。

　　“藏好了吗？藏好了我要开始啦。一，二……”

　　御花园里，一群少年正在捉迷藏。

　　陈灵姿钻进了假山洞里。这次抓人的是陈妙仪，她肯定会搜得很仔细，所以陈灵姿往假山深处去，以便能躲得更久些。

　　只是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她一个。

　　黑咕隆咚间，她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谁？”她一惊，就要推开对方。

　　“灵姿？”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陈灵姿一愣：“明俊？”

　　“是我。”熟悉的声音的主人笑道，“快，躲这里。”

　　陈灵姿被他拉着蹲了下来。黑暗中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笑着的。

　　“你怎么也躲这儿来啦？”她问。

　　“这儿比较隐蔽。”李明俊答道。

　　陈灵姿还要说话，就听见李明俊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让她给听见了。”

　　陈灵姿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好几天都没在宫里看见你了，你在忙些什么？”

　　“不是我忙，”李明俊纠正道，“是你们忙着照看你们的皇帝陛下，没顾得上我。”

　　陈灵姿想想好像是这样，既然是她理亏，也就没继续盘问下去了。

　　无人说话，幽暗的山洞里安静下来，陈灵姿能听见头顶上泉水汩汩流过的声音。滴答一声，是水珠跌落山石上，摔成了几瓣。其中一瓣溅到了陈灵姿的脸上，她抬手就要去擦，却被李明俊抢先一步。他的衣袖还带着身体上的温度，轻柔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你怎么知道……”陈灵姿疑惑，“你看得见吗？”

　　李明俊轻轻地笑：“过一会儿你也就能瞧见了。”

　　李明俊没有骗她，在洞里蹲了一会儿后，她果然能渐渐看清这里边的情形了。

　　山洞不大，他两个人挤在里边就已经占去了大部分的空间。妙的是前方有一块山石，正好遮掩了大半的入口，上头还垂下了爬藤，从外头看压根不会知道这里面还有地方可以躲藏。

　　陈灵姿于是安了心，她捶了捶小腿，向边上的李明俊道：“蹲得腿麻。”

　　李明俊四下里看了回，终于寻到一方较平整的山石。他脱下外袍，铺在了那块山石上，这才叫她过去坐。

　　“这就好多了。”陈灵姿伸展了双腿，两手撑在身后，拉了个懒筋说。

　　李明俊坐在她身旁，学她的样子也伸了个懒腰。

　　“你说，这洞里会不会有蛇？”陈灵姿突然问道。

　　李明俊身子一僵：“不，不会吧？”

　　陈灵姿这才察觉到他是在害怕：“你怕蛇啊？”她有些好笑地问。

　　原以为他会死鸭子嘴硬，没成想他却大方承认了：“嗯，我怕蛇。”

　　“怎么会呢？”陈灵姿很是意外，“你们燕国不是在北边吗？我听说那里很冷，几乎看不见蛇的。”

　　“还是会有的。”李明俊道，“有一种蛇通体雪白，只有一双眼睛是鲜红的，冬天也会出来觅食，藏在雪里人压根发现不了，若是不小心被它咬上一口，神仙也救不了。我母妃就是这么死的。”他说着攥紧了拳头。

　　陈灵姿起先不过是说玩笑话，哪知竟惹得他说出这番话来。她知道他母妃早逝，却不知竟是这种死因。看他情绪低落的模样，她心中愧疚，便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没事的，你现在在我们这儿，我们这儿没有那种蛇，你很安全。”她诚挚地说。

　　李明俊看向她，脸上露出笑意：“嗯。”他点头。

　　“灵姿呢？有谁看见灵姿了吗？”

　　“公主，李世子也没瞧见。”

　　“可恶，就剩他们俩了，找到他们我就赢了。”

　　假山洞外传来陈妙仪和其他人的声音，吵吵嚷嚷的，显然都是群无头苍蝇在乱转。谁也想不到，这假山里头还藏着人呢。

　　陈灵姿和李明俊还握着手，两人相视一笑。

　　就在陈灵姿以为一切都能像从前一样时，老天爷却偏偏跟她开了个玩笑。

　　燥热的夏日夜晚，相王府小池塘里的蛙鸣一声高过一声。陈灵姿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又被一阵脚步声给惊醒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她的母亲相王妃已经进来了。一向讲究礼节的相王妃此时却顾不上这屋里的人还未向自己行礼，便匆匆吩咐了陈灵姿的乳母和丫鬟们：“快给郡主洗漱，换上素净点的衣裳，我们马上进宫。”

　　陈灵姿还未反应过来，就像个人偶娃娃一样任人装扮了。

　　直到坐上马车，她才意识到了点什么。依偎着母亲，她怯怯问道：“是不是皇伯父又不好了？”上一回她的皇伯父倒下，众人也是这般忙乱。

　　相王妃搂紧了她，叹了口气：“待会儿进了宫，你就去陪着你皇祖母，知道了吗？”

　　她就明白了，点了点头。

　　皇太后今晚不在长安宫，她移驾去了皇帝日常所居的紫宸宫。陈灵姿在正殿里见到了她的皇祖母，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所有人都在讲话，只有她很是茫然。唯有在陈灵姿握住她的手的时候，皇太后的眼中才有了些神采。

　　“灵姿啊，我的乖乖。”皇太后将她揽进了怀里。

　　陈灵姿小小的人，却大人似的轻轻拍了她皇祖母的背，安慰着这个为子心痛的老人家。

　　来时的路上，她已经听说了，将近子时的时候，她的皇伯父突然口吐鲜血，然后又陷入了昏迷。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说这些时候的皇帝陛下原来是回光返照。

　　太医们焦头烂额，方子一道道拟出来。宫人们进进出出，汤药一碗碗被送了进来。所有人都在忙碌，为着那一点渺茫的希望。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尽头，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亮。

　　直到寝殿内传出皇后嘹亮的一声啼哭，众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站在那里，忘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情。

　　陈灵姿感到她的皇祖母更加用力地搂住了她，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了她的脸庞上。

　　这漫漫长夜，终究还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