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微光》方小姚

5、忽而今夏（三）

　　两天后，叶羲把自己写好的词交到岑夕手上的时候，他盯着那白纸上的黑子，许久后道出三个字，“凑合吧。”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眼睛里的光芒柔和而深邃，让人无法了解他说的凑合，到底凑合到什么程度。
　　叶羲为他这毫无隐晦的实话有微微的恼怒，她觉得他这个样子只有两个字来形容：欠扁。可是她还是平心静气地说到，“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可以再改改。”
　　他抬起头来，一边看着她，一边把手中的纸折好收进口袋里。“就这样吧，可以用。”

　　然后他又对她说，“关于报酬，我要过些时间才能给你。”
　　他突然提起这事，叶羲有些错愕，半晌后一笑，道，“报酬就算了吧，我也是写写试试，权当是娱乐了。”
　　“那我下个月发了薪水给你。”他道。

　　叶羲有些不可理解地盯着他的面孔，心里奇怪这人怎么这样，别人的话全白说了似的。
　　许久后，岑夕察觉到了叶羲的目光，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叶羲转过头去，敷衍道，“没什么。”

　　算了，这种人，估计对他说什么都是白说。

　　那个周末的晚上，叶羲坐在好久都没打开的电视机前，把电视调到谁当音乐主节目，只为看那个自负到极致的岑夕一眼。她乐滋滋地窝在沙发里，美美地想，好歹自己也认识了个准明星了。
　　岑夕唱歌的时候，叶羲特意把声音调大了。电视的画面里，偌大的舞台灯光迷离，岑夕安静地坐在那里，抱着他的吉他，在轻轻唱到：“又是晴天，我睁不开眼，空旷的心情，往事浅唱低吟。……”
　　叶羲听着听着就愣住了，这首曲子，就是自己帮他填词的那首。

　　岑夕唱完以后，主持人笑眯眯地留他到舞台，问了些问题。叶羲听到他说，“其实这首歌本来是打算在半决赛才拿出来的，但是因为想让一个朋友早点听到，所以现在就唱了。”
　　两个主持人此时在旁边起哄，“朋友？让人怀疑哦。”
　　岑夕潇洒一笑，“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普通朋友，她帮我填的词，也算是这首歌的创作者之一。”

　　叶羲窝在沙发上，看得一愣一愣的。

　　岑夕说……他提早唱歌是为了自己？虽然这个说法让她受宠若惊，但回想起两人至多是泛泛之交，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那一晚岑夕顺利晋级，看到他过关的时候，叶羲自己也奇异地松了口气。

　　后来叶羲和他通过一次电话，她问他为什么要把这首歌提前唱时，他的回答又不同了。
　　他说，“本来那次要用的歌后来给一个朋友听，那个朋友说那首歌和一首已经发表过的有些像，我后来听听觉得也是那样，就换了。”
　　叶羲低声喃喃道，“你那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本来她这句话没打算要让他听到，那边却马上反应过来道，“哦，我懒得解释，就说是唱给你听了。”

　　很久以后的叶羲终于明白了岑夕的聪明之处，他搬自己出来为解释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要制造噱头。要知道，在娱乐圈这个是非之地，没有是非的平静才是最可怕的。

　　填完词后的叶羲是轻松的，也是无聊的。虽然在当初被交付那样一个生疏的任务时候，她的心有些沉重的压力，但一旦这压力得到了释放，心又空虚了起来。

　　今天跟王医生进手术室的时候，叶羲第一次觉得这种规律而稳定的生活枯燥而烦闷。一天的工作完结后，心情有些低落的叶羲突发奇想，一个人跑到了商场。

　　正是秋冬换季的时候，商场里衣服的折扣让人欲罢不能。叶羲走到一家专卖店的门口，看到商店的外面写着超大的几个字——“全场三折”——然后在后面不起眼地跟了个很小的“起”字，叶羲知道这个牌子，要是在平时她是正眼都不敢看一下的，只因里面的东西实在远远超出她的经济能力。
　　而这次，她走进去了，因为她看见了模特穿的军绿色的夹克。短小的上衣，恰到好处的剪裁，修饰了上身的曲线，看起来干练而前卫。
　　是叶羲喜欢的风格。

　　叶羲走过去，看了看价格标签，上面的数让她好长时间没回过神来。
　　上面写着，“1299”。
　　叶羲心里盘算着，如果要是打三折或四折，自己还可以考虑。

　　这个时候，销售员已经站在她身边，微笑地看着她，问，“小姐，要不要试试这一款。”
　　叶羲问，“这个打折吗？”
　　“对不起，这个是冬季新款，不打折。”销售员道，“这一款我们卖得很好的，这已经是最后一件了。”
　　叶羲听到不打折的时候，对她一笑，“我再看看吧。”

　　说完，她走到旁边，一边走一边张望。这时迎面走过一对情侣，径直走到刚才叶羲看的模特面前，女人一看到这件衣服就道，“这件衣服我要试试。”
　　叶羲也没有看她，但听她没有问价钱就说出这话，显然是有些底的人物。
　　最后，只有感叹一句，这个世界上有钱人那么多，为什么自己不是其中一个。

　　苏岚还在更衣室里，温尔雅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目光很自然地被那样一个身影所吸引。
　　他记得那个人，王医生叫她“叶XI”，不知道是哪个“XI”。
　　今天的她穿了靴子，长衣，头发自然地披下，看起来没有被拉过或者是烫过的痕迹，但很有光泽。温尔雅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她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真诚却不诚实的眼睛。目光单纯，但浓黑的色彩里总有那样一抹深邃，让他不得其解。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跟她，接着他发现了她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动作。

　　她看衣服和苏岚有很大不同，若说苏岚是海底捞月，她则更像是走马观花，目光不经意地从一件件衣服上扫过，偶尔看到一两件满意的，眼睛便变得明亮。
　　然后她会走近，却没有马上和销售员说要试，而是拨开衣服的衣领，拿出标签细看。
　　其实那个时候温尔雅是很想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若是自己的女友，更本就不会理这些东西，试过之后合适便刷卡付账。但她却细细拿着那标签研究好一阵，有时候看过之后会把衣服取下来，有时候干脆掉头就走。
　　他觉得有些意思，也随手拿起旁边的衣服，去寻找衣服背部的标签。他看到了“１００％纯棉”的字样，然后在下面，写着标价。
　　刹那间明白了过来。

　　而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在逛。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天见到的和她约会的老男人，应该是那种为她付得起帐的人物。
　　再不济，她没有让男人为自己花钱的本事，总有一两个可以一起逛街的闺中密友，套用苏岚的话来讲，一个人逛街这种事，叫做“沦落”。
　　可是温尔雅却看到了她自得其乐的样子。

　　突然间，温尔雅有一种想法，比起苏岚这种死活要他陪着逛的做法，她这样一个人逛街的品质，很适合自己的口味。

　　哦，忘说了。
　　在温尔雅的观念里，对女人的感觉没有喜欢不喜欢，只有适合不适合。

　　苏岚从更衣室里出来，穿着刚才那件夹克。她问温尔雅，“怎么样？”
　　温尔雅的心思还在叶羲那边，好半天才回过神道，“不错。”

　　而这时，苏岚已经注意到了他手上拿的那件衣服——刚才他拿过来看标签，却不小心忘记放回去了。
　　“你觉得这件不错？”苏岚问他。
　　“不是，”他把衣服递还给销售员，“只是随便看看。”
　　苏岚却阻止了销售员放回去的动作，道，“这件我也试试。”接着便拿着衣服再次走进更衣室。

　　温尔雅又开始找起了叶羲，当他目光再次落到她刚才站的地方时，那个身影早已离开了。

　　叶羲上楼逛了一圈后，手里提着件刚买的裙子，准备下楼。

　　手扶电梯的黄色横线在眼前滚动消失，稳稳踏上去后，随着微微的失重感，身体做着加速再匀速的运动。
　　前面的路还很长，叶羲不经意地移动视线。

　　商场的顶灯明亮而刺眼，白色的光芒洒下，整个中间空旷的地方都为之明亮。每层楼间小灯零星地点缀，像是白昼里的明星。
　　整个空间的质感有着微微泛黄的不真实。
　　两旁是喧闹的人声，伴随着淡淡的音乐，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与她所在的地方像呼应的，是整个空间的另一头，那缓缓上升的电梯，同样翘首的人群。

　　视线所能触及的地方，交错的空间，上演着生活中的另一种擦肩而过。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微微熟悉的脸，以一种淡然的表情，同样不经意般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那个男子有着俊雅的弧线，微薄的嘴唇嘴角扬起，但她可以肯定那不是在笑。

　　那一刻，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不能言喻的感觉，好像某种沉睡已久的记忆，在灵魂的深处被唤醒。
　　连她自己都无法确认，那究竟是什么。

　　记得张爱玲写过这样一段话。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1】
　　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1】

　　注:【1】.此段引自张爱玲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