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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七章 ...

  •   要说一点点都不伤心也是不对的,听见主子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下人时,迟慕心中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心口隐隐发痛。

      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再也没为谁心口发痛过了。

      算啦,不想也罢。主子再美也不是女人,自己不过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迟慕眼睛一亮,人已闪到画屏身后。还未发声,手已经往她头发上抚去。

      笑嘻嘻的挂在画屏身上问:“姐姐怎么现在才来,叫我好找!”

      一问却发现形势不对,美人两眼梨花春带雨,正伤心着。

      原来文会上不仅文士争词斗赋,所带来的女宾们也要比试。文会之前有场群芳冠。所有女宾分两次比赛,一次比吟诗做赋,一次比筝琴笙箫,最后决出两名佳人分别授予梅冠和菊冠。这两顶桂冠在江南备受追捧,供得起它们的青楼绣坊自然也声名倍增。

      画屏刚当选群芳楼的花魁不过月余。她率性纯真,相貌又如春花般艳丽,只是不太懂接客之道。青楼中不会接客的花魁简直是个笑话,所以老鸨说:如果这次文会你不摘一个桂冠回来,就贬去做粗使丫头。

      “我不会诗词,就擅长弹琴……可是手指却……”

      画屏颤抖的伸藏在粉红色宽大的衣袖中那纤弱的手,食指上赫然缠着一圈白纱,浸着血色。

      “早上到房间里练琴,刚一拨弦,手就被划破了。有人把我琴上的弦换成锋利得像刀片的钢线,这一弹就划破经脉,竟然再也动不了了!”

      迟慕轻轻环着画屏,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画屏的琴声他听过,说是江南女客中最好的也不为过——青涩而透着率真,婉约中隐着憧憬,像是一百朵柔软的睡莲的碧水中同时开放,不知不觉荡漾出一个春天。再轻轻吟出秦观那句“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多少憧憬都化为深院高墙里不得自由的女子那细细的哀怨,怎么不叫人心痛。

      迟慕正是因为这点才想呵护这个不知世事的女子。

      “拿不到乐部的菊冠,拿文部的梅冠如何?”迟慕轻问。

      “我不会写诗。我七岁就被妈妈买进藏芳楼,专攻弹琴。诗词方面很弱……”

      忽然听到叮咚的银铃声,抬头看见回廊朱红色的柱子都用银色丝线相连,线上挂着琉璃色透明的铃铛。风吹过叮当作响,散入清澈的空气中。

      这次铃铛响可不是风吹,而是有人在远处摇线。是群芳冠开始的信号。

      这个院落的布局是一个“回”字形,四周是回廊,中间围着一个有莲池的小院。铃声一响,女宾们纷纷放下廊前的垂帘。迟慕这才发现他们所站的回廊顶上卷着竹帘,一共三面,一面向着院子,两面分别是挡住左右,垂下来后连着背后的墙壁把人幽囚在三米见方的小空间里。

      垂下帘子后每个隔间只容纳一个人,两个隔间中相隔大约三米。谁也不知道自己旁边的人是谁。

      帘子一落下,迟慕就发现自己和画屏处于同一个隔间。

      画屏脸上泪痕渐渐干了,神智也清醒一点,抬头看着迟慕慌张的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画屏刚才哭的时候只觉得有人在安慰她,却只顾哭了,没注意安慰她的人是谁。

      “姐姐只顾哭,都不正眼看我一眼。枉自我给姐姐写了那么多信。”

      画屏上下打量迟慕,恍然:“你就是妈妈一直不让我见的白王府上的丑下人,今天跟李公子过来么?你还不快走,待会儿被人看到你在而欧隔间里,我们两个都要被罚!”

      见迟慕不动,翻起帘上的竹片往外看,跺脚道:“李公子就在池子边坐着,你不去待会儿主子找你!”

      “我若走了,姐姐怎么夺梅冠?姐姐手伤了,菊冠是没希望了,梅冠若也拿不到回去不怕妈妈责罚吗?”迟慕弯起眼睛笑道:“我们不妨做个交易,我帮姐姐夺冠,姐姐答应和我好一天……”

      他故意说得很慢,让画屏有充分时间思考。谁都清楚青楼中从花魁位置上贬下去的女子命运多凄苦,画屏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迟慕笑起来眼若明星,流光溢彩,那一刻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李府打杂的粗使小厮。

      画屏一咬牙,点头。

      不一会儿有人端来笔墨纸砚放在帘外,又在帘上挂了一盏红灯。迟慕又翻开帘上竹片往外看,看到院中莲池边摆着红木座椅,江南才子悉数落座。莲池后面架起一个较高的台子,上面也摆着座椅酒盏,坐的是地位高贵的人——白王坐正中间,左边是宰相张知正,右边是护国将军赵秋墨。赵秋墨正附在自己主子李子鱼耳边笑着耳语几句,白王皱起眉头,没回答。

      赵秋墨说:“历来男宠也要归入群芳冠中罢,你说迟慕坐在哪里?”

      回廊西侧有一排隔间专门给倌人坐的,幸好迟慕不知道。这是历届朝廷对男宠的折辱。

      规则是这样,群芳冠的题目由高台上的人抽签。最初是限时两炷香,然后是一炷半香,以此递减。规定时间内没做出来的佳人帘子前挂的红灯就要被取掉,以示败北。最后剩下三盏灯时,高台上的人随意拟定一个题目让前三甲做,限时一炷香,从中评定出梅冠。

      “迟画姐姐,这个游戏的诀窍在于文思敏捷,前面的诗词不求好,只求快。真正看水平的实在最后一关。”迟慕趴在竹帘前望着外面道:“啊呀,你看这么多人中,只有我家主子最好看——那气度,那风姿,不愧是白王啊!”

      还没感叹完,第一道题就开始了。李子鱼手伸进竹筒,取出签条一看:思乡,五言律诗。

      老题目了,只是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写诗。眼睛向西边倌人坐的回廊处扫了一眼,暗暗担心。

      一注半香过去了,大部分已经女子把诗写好放入帘外的白瓷盘里,由下人盛出去给莲花池边上坐着的文人雅士赏读。出律的偏题的人帘子前的灯都被取下来了。

      西边倌人坐处尽头有一个隔间始终没有交卷。

      想起那人说他不会写诗,李子鱼扶额叹了口气:第一轮就被刷下来总是没面子的。暗暗提笔写了一首五律,唤过贴身侍童低低吩咐:“送到西边最尽头的隔间里去,不要让人看见。”

      这句话偏偏被赵秋墨听见了。他也唤过一个侍童,低低吩咐几句,兀自微笑。

      过了一会儿,果然那个隔间有了动静。李子鱼的诗放到了帘外的白瓷托盘上,帘内人进了下一关。

      李子鱼舒了口气。

      画屏见帘外已经热闹起来,急道:“你倒是写啊,再不写时间到了!只会吹牛!”

      原来迟慕还扒着竹帘看外面种种情形,评论谁家公子衣服布料好,谁家的前几天请客吃饭,谁家新高价买了小厮之类的市井八卦,并未动笔。画屏自然急得跺脚。

      还剩不到半柱香了,迟慕才懒懒的拿起笔,疏疏朗朗的写下几行字。

      远客
      远客忧远乡,流年不可量。
      幽幽青井巷,浅浅野葵墙。
      老妇常含饴,孩童戏买糖。
      愿将此盛世,年年相延长。

      “女子的诗要写柔一点,不能太刚硬了。倘若太柔了又无骨气,不如特地拙一点。差不多就这样吧。”迟慕把雪白的梨花素笺递给迟画:“写古风的女子少,这样较容易出彩。第一轮嘛,不必太用心。”

      画屏接过诗一看,心中暗暗惊奇。纵是不善诗词,品读鉴赏的功底还是有的。看得出这首诗好的地方不在辞藻,而是笔下的美好,对市井之间常见之幸福的珍惜。非是经历过大难的人不能体察到盛世间平凡的可贵。画屏自小被卖,有过苦难经历,自然能感同身受。

      诗交出去,外面小小喧哗了一阵。西边倌人坐的地方也喧哗了一阵,应当也得了好文。

      几圈下来,红灯只剩两盏。

      一盏在画屏隔间外亮着,一盏在西边倌人的隔间外亮着。

      高台上李子鱼鹅黄色袍子透着几分风雅几分贵气。赵秋墨穿着紫色衣袍端着酒杯在旁边笑得邪气。

      “你若在帮他写,他可就得梅冠了。”赵秋墨附在李子鱼耳边轻笑,“继续么,还是让他退出。”

      李子鱼脸色不变,低声答道:“今天是我强迫他来的,自然要负责到底。”

      “要是迟慕善诗词的名声传远了,你能帮他写一辈子么?”

      “我说过我负责到底。”

      最后一轮本来应该有三人的,只是四进三的时候两人同时出局,只剩下西边倌人隔间和东边仕女隔间各亮着一盏灯。迟慕不知道和他拼了这么久诗词的人竟然是高台上的主子。李子鱼也不知道一直和自己唱对手戏过来的隔间里那位不是女子,正是自己一直想保护的人。

      两人都在暗自惊奇对方是谁。

      李子鱼眉毛皱起,云杆狼笔轻轻敲打着砚台。最后三轮的诗歌都在高台上宣读出来。不管自己用什么典故,对方都可以轻易接上,若是自己的诗写得刚强,对方就写得越是柔弱,自己用词越是华丽,对方故意写得古拙,仿佛要避开和自己正面碰撞一样。就像玩躲猫猫游戏,李子鱼猜不透帘底的人是谁,性格如何,来自何处。

      只知道那人的学识不在自己之下。

      她真的是女子么?

      忽然一个名字冲入脑海,挥之不去。想起赵秋墨那句“你不让人家说那个名字,自己却一直念念不忘”,又强行斩断自己的思绪。

      迟慕也在惊异西边隔间里的人是谁。不管自己如何回避锋芒,对方都迎刃而上。就像一场森林中的狩猎,不管自己如何逃避,猎人都紧追不舍,逼自己露出藏在文字下本性。本来觉得可以轻松取胜,却不料如此艰难。

      他自然不知道和自己紧紧相逼的是自己的主子,高高在上的白王。

      本来只是小小的游戏,两人都玩得尽兴。

      最后一场,宰相张知正信手在纸上写下斗大一个“春”字,考春词。

      “这次要写得十分婉约。你要是再露锋芒,小心被看出是白王的词了。”赵秋墨低声说。

      李子鱼不答,只是呆呆望着点灯的竹帘,压抑不住心绪激动。

      那个人将怎样作答?

      到现在,李子鱼几乎确认,帘内的不是一位女子。这种才气,这种文底若有若无透露出的清疏之气,像极了青衣,又像极了迟慕仰头看自己时那一瞬间眼神的清亮。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西边廊下的人是不是迟慕。恍惚觉得迟慕就坐在东边的廊下,与自己对诗。

      又叹口气,迟慕终究不过是不通文墨的下人罢了。自己一时情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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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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