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九零》惹眼

1、第 1 章

　　明蔷薇出生前一晚，明昌盛医生正在菇棚料理他的双孢菇。

　　这两年，出口和国的蘑菇罐头颇受欢迎，民间收购价不低。为了补贴家用，明医生在工作之余，找附近的农民租了块地，搭棚种蘑菇。

　　隐约的，他听到弟弟明昌志的声音：“哥，哥！你快来，嫂子要生了！”

　　明医生心一紧，顾不上把菌床上的塑料膜盖好，掉头就往外跑。

　　还在读初三的明昌志见到大哥，像找到主心骨，噼里啪啦道：“哥，你刚走半小时，嫂子就说肚子痛，妈说她要生了！”

　　明家兄弟匆匆赶回家，家中已空无一人，还是对门林医生的媳妇儿告诉他们：“我家老林和楼下的郭医生送莉莉去妇产科了。”

　　明医生道了谢，又赶往妇产科。好在他们就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距离住院部才几百米。

　　明医生终于见到妻子袁莉莉。

　　十月的夜晚有些凉，袁莉莉却痛得满头是汗。在患者面前一贯冷静的明医生使劲捏紧了颤抖的手。

　　夫妻俩来不及寒暄，很快袁莉莉就被推进产房。

　　第二天天蒙蒙亮，在嘹亮的哭声中，被包裹得只剩一张皱巴巴小红脸的明蔷薇被递到明医生面前。

　　他手忙脚乱接过女儿，生疏的动作引人发笑。

　　一个月后，被养得白白胖胖的明蔷薇正在被众人围观。

　　她也不怕生，吐着口水泡泡，一脸好奇地盯着人群看。

　　“生得不错，可惜是个妹妹。”不知是谁小声说了这么句。

　　袁莉莉听到，心头一抽，下意识看向丈夫。

　　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像她这样的双职工家庭，基本很难再有二胎。

　　明昌盛是长子长孙，他又是农民的儿子，在根深蒂固观念影响下，肯定希望自己生的是个能传承姓氏的儿子……

　　明医生仿佛完全没注意妻子的异样，自然而娴熟地抱起女儿，一脸喜庆地抱给同事炫耀，没有半点嫌弃的样子。

　　他的同事们联合凑钱买了两份价值一百元的婚嫁金保险，根据保险协议，等明蔷薇年满22周岁，就能领取价值共计四千多的婚嫁金。

　　听起来不少，但谁能想到20年后物价又翻了岂止十倍。

　　明医生夫妇两人月工资共计八百多，在平光县这个小县城里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按理来说应该过得不算差。

　　不过明家家里条件不好，明昌盛老爹前些年得癌去了，为了给他治病，家里欠了不少债。他老娘年纪大了干不动农活，妹妹远嫁外省，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学，干脆全家都搬过来住，靠他这个哥哥养。

　　要不明医生也不会在业余时间还种菇赚外快。

　　自从前两年取消票证后，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虽说工资也涨了不少，还是比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

　　不说前些年老父亲生病，欠的外债到现在还没还完。现在家里又多了张嘴，养孩子可不是便宜的事，吃的喝得穿的，哪个不要钱？

　　这日子不好过啊。明医生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女儿，眼底划过一丝忧愁。

　　***
　　1996年2月15日，产假结束后的袁莉莉返回工作岗位，她特意准备了个大口袋，装女儿的满月喜糖分给同事。

　　“你们在干嘛呢？”她一进科室，就发现几个护士和医生围在一起讨论什么，还挺激烈的。

　　“莉莉，你回来啦。”卢护士长见到她热情地打招呼，“胖了，看来月子做得挺好。”

　　袁莉莉笑着把喜糖分了，才知道大家为什么聚集在一起。

　　几个小时前，万众瞩目的长征三号乙火箭在首次发射时撞山爆炸，这一幕通过电视实时转播，成了今天乃至今年最大的新闻。

　　小张医生今天凌晨三点起来收看直播，现在气得满脸通红，嘴里不住念叨：“丢人，真丢人！把脸都丢到全世界了！”

　　不怪他这么说，本次发射全球全程直播，发射失败将直接影响到华国航天的国际声誉。从这以后，除非重大航天发射任务，中央电视台取消了卫星发射直播。

　　火箭发射毕竟距离生活很远，袁莉莉更关心的是现实生活里的事。

　　下班回到家，袁莉莉见明医生满脸阴沉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旁边是睡得香甜的女儿。

　　“这是怎么了？脸这么臭。”结婚两年，她对自己丈夫的脾气有一定了解，露出这种神态，说明已经愤怒到极点。

　　很快，袁莉莉了解到，丈夫这是为一个病人生气。

　　那人胃里长了个瘤，好在是良性的，通过手术就能割掉。对方却不愿做手术，偏偏要去买什么三株口服液，说能治病，听听这话，简直离了大谱。

　　这个三株口服液可了不得，这两年广告打得很响，打开电视，不管哪个频道都能听到三株两个字。

　　“人家不愿治病又有什么办法？为这点事生气不值当。”袁莉莉柔声安慰道，“快看，薇薇要跟你玩呢。”

　　明医生低头一瞧，女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嘴里“啊呜啊呜”说着“话”，正努力撑着他的大腿想坐起来。

　　看着女儿圆嘟嘟的小脸，明医生心情平复不少，只是少不得嘀咕几句：“这些保健品吹得太过，迟早要出事……”

　　明医生一语成谶。

　　几个月后，湘省一老汉因服三株口服液后烂体身亡，紧接着，三株口服液又爆出一系列丑闻，这座庞大的商业大厦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明医生心情很不错，因为那胃肿瘤的病人又回来找他了。

　　这回，对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绝口不提什么保健品治病，只说想尽快安排手术。

　　饭桌上，明医生做总结：“虚假广告不可信，看病还是得找医院。”

　　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了明蔷薇小朋友上学问题。

　　今年冬天特别冷，早早下了场雪，明家奶奶没留意脚下，摔了一跤，把腿给折了，得养几个月才行。

　　这样一来，谁来带明蔷薇就是个问题。

　　小家伙一岁多了，成天蹦蹦跳跳，见到什么都想上手摸一摸，放嘴里尝一尝，要是没有人时刻在一旁看着，实在叫人不放心。

　　请个保姆吧，且不说家里不够这闲钱，就怕对方照顾不好孩子——这年头，保姆偷偷给孩子下安眠药虐待孩子的事可不少。

　　思来想去，那就跟大多数双职工家庭一样，把孩子送托儿所吧。

　　明蔷薇上机关托儿所这天，哭得惊天动地。

　　其实一开始她还挺开心，以为爸爸是带自己出去玩，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结果发现亲爱的父亲要走，小嘴一瘪，雷声大作。

　　“爸爸！我要爸爸！”明蔷薇被老师抱着，上半身往前伸，双手在空中胡乱舞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作为经验丰富的幼师，胡老师见怪不怪，熟练地把一个毛绒玩具塞到明蔷薇手中，安慰道：“爸爸很快就来接你了，薇薇啊，我们玩玩具好不好？”

　　这招对大多数小朋友有用，可惜不包括明蔷薇。

　　明蔷薇丝毫没有犹豫，毛绒玩具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在谢恂跟前。

　　同明蔷薇一样，这也是谢恂第一次上学，但他没有哭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冷静得不像一般小朋友。

　　谢恂捡起玩具，走到明蔷薇面前，仰起头，说：“你东西掉了。”

　　明蔷薇哭得很认真，没有理他。

　　谢恂想了想，把玩具塞到胡老师手里，又回去安静坐着。

　　明蔷薇哭了一天，谢恂也坐了一天。

　　傍晚，明医生骑着二八大杆来接女儿。自行车后的座位上加装了个简易儿童椅，显得有几分滑稽。

　　从老师口中得知女儿今天的表现，明医生心疼得不得了，瞬间生出“这个学我们不上了”的念头。

　　但他也知道，除了托儿班，没有更好的去处。他岳母还没退休，也带不了孩子。

　　“薇薇，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爱哭呢？”明医生的衣领被明蔷薇紧紧拽着，看着安静坐着的谢恂，十分惆怅，“不能学学其他小朋友吗？”

　　见到爸爸，明蔷薇这会儿倒是不哭了，只是把脸转向另一边，显然生了气。

　　怎么办？哄着呗。

　　“我们今晚吃好吃的好不好？”明医生无奈道。

　　明蔷薇还是不理他。

　　明医生故意说：“你要再这样，爸爸就走了哦。”

　　明蔷薇不干了，小手一挥，一巴掌拍在明医生脸上，又哇哇大哭起来。

　　明医生无奈，只好轻声细语哄着：“爸爸跟你开玩笑，爸爸不走。”

　　好不容易让小祖宗消停下来，明医生比上半天门诊还累，胡老师宽慰他：“小孩刚上学都这样，过段时间适应了就好。”

　　胡老师说得不错，虽然一开始明蔷薇对上学有些抗拒，但很快也就适应托儿所生活，至少哭闹是不会了，顶多撅撅嘴。

　　明医生又来接女儿，他今天下午的门诊，下班有些迟了，等到了托儿所，班里已没几个人。

　　明医生一进门，就看到宝贝女儿蹲在一小男孩面前，在说着什么。

　　“薇薇，我们走了。”明医生招呼道。

　　明蔷薇闻言，屁颠屁颠跑过来，跟胡老师挥挥手道别。

　　“刚才那个小朋友叫什么名字？”走出托儿所的路上，明医生问。

　　他对谢恂有点印象，这孩子从来不哭不闹，在一干爱哭鬼中显得与众不同。

　　“小恂。”明蔷薇眼巴巴地盯着旁边小朋友手里的棒棒糖，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吧唧声。

　　“我看他好像经常很晚回家。”明医生几次晚来，都能看到谢恂，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这家长也太忙了吧，“他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明蔷薇边吞口水边含糊道：“不知道。”

　　明医生也不指望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孩能懂什么。

　　说话间，一个打扮干练的短发女人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明医生隐约觉得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爸爸！”明蔷薇叫他，吸着手指问，“我们晚上吃什么？”

　　明医生回过神：“晚上啊，晚上有肉末蒸蛋和红烧鱼……”

　　“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