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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天开始了 ...

  •   林镇的火车站,与其说是车站,不如说是在山间铁轨旁随意选一块平地而搭建的露天月台。车站没有候车室,几平米大小的旧砖房中坐着一位老员工。砖房前立一块指示牌,上书“林镇”二字,字体边缘爬满暗红色的铁锈。

      这是七月的清晨,列车冒着暴雨进站了。

      三五个乘客咒骂着不走运的天气冲入雨中,李路阳温吞吞跟在最后。一下车,雨水劈头盖脸打来,一时难以睁眼。他将两只行李箱提上月台。先他下车的人已走得不见踪迹,哨声响起,火车轰隆启动。他独自站着,脑袋仍因为车厢里闷热的空气有些发懵。

      砖房中传来一声吆喝:“小哥,这么大的雨,没人来接你?到这儿躲一会儿吧!”

      老员工说的是林镇方言,李路阳听懂了,但没有回话。他抹把脸,骂了声“操”,一脚将两只箱子踹倒,坐了上去,额头抵着膝盖,整个人蜷成一团。

      老人又喊了一声。

      “别管我!”

      老人叹息,心想这恐怕是省城来的年轻人。说普通话,衣着整齐,行李箱怪好看,就是那头黄毛,染得跟鸡窝似的;染发倒算了,偏要学人家女娃娃,在脑后扎个揪揪,娇气。也许是先入为主下了判断,老人总觉得,他讲话时带了哭腔。

      “哭啥哭,成什么样子嘛。这夏天的雨,一会儿就停啦。”

      约莫过了十分钟,雨果真停了。有那么一瞬,周遭万籁俱寂,旋即山风吹过,道旁的杨树叶刷刷作响,蝉鸣乍起,山间的鸟也聒噪起来。他抹一把脸,望着不远处的水洼发呆。水面映着天空,蓝得不像话,没有云。

      而后在这片颠倒的湛蓝里,他看到向自己跑来的年轻人。

      “你、你是……”年轻人喘着粗气停下,蹙眉打量他,“是李路阳吗?”

      李路阳恹恹瞥他一眼,伸了个懒腰起身,踢一脚箱子,怒道:“你们都没有时间观念吗?”他浑身湿透,裤管像自来水管似的哗哗淌水。

      年轻人道声“对不起”,从包里取出一条毛巾:“先擦一擦吧,没想到会下雨。你怎么不去躲雨?”他指指一旁的旧砖房,老员工探出头,年轻人先挥手,老人笑道:“小宋来接人啊?”

      年轻人塞给李路阳一只保温杯,说“等我一下”,跑向砖房。

      李路阳捏起毛巾一角,看它还算干净,一边擦头发,一边偷瞄那人。格子衬衫,黑长裤,橡胶雨靴,洗到发白的蓝色帆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多少东西。李路阳嗤笑两声,再看看手中长了不少划痕的保温杯,不怀好意地想:这破杯子不说用了十年,也有九年。

      年轻人打完招呼,又小跑着过来,生怕他等太久似的。李路阳把杯子还回去,他没有接,拉起行李箱:“杯子里是热汤,你先喝一点。”

      “啊?”

      “蘑菇汤,”年轻人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在前走,“你还没吃早饭吧?回去路上还要四十分钟,先垫垫肚子。”

      李路阳实在不想碰这破杯子,含糊地应了一声,慢条斯理跟在他后面,低头玩手机。

      年轻人又说:“我叫宋秋。”

      “哦。”

      再没有别的话,宋秋带他到一辆旧面包车前。车里已坐了三个人,副驾驶是位正在打电话的秃顶中年人,第二排是一名穿蓝绿校服的少女,和一名看不出年纪的妇人。三人齐刷刷看过来,毫不掩饰地审视着李路阳。宋秋把箱子塞在末排,示意他上车。

      李路阳没敢动:灰不拉叽的面包车,脏兮兮的车座,看起来一踹就散架的车门,这他妈是……绑架?

      没等他开口,中年人递来电话:“阳阳,我跟你爸说接到啦,你要不要跟他讲?”

      李路阳回过神,一言不发地上车,蜷在末排偎着行李箱,闭上眼睛装睡。

      他是被扔来乡下的。

      二十五岁终于在澳洲混到本科学历,回国后在父亲公司任职,不到一个月便因为某事闻名遐迩,退职回家关两天禁闭;继而和父亲大吵一架,摄像机、电脑、投影、手机被一股脑扔出窗外。李路阳只是凉凉道:“反正都是你的钱。”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对方。年过五旬的老头,信手操起台灯抡来,他甚至忘了躲。抱头倒在地上时,还有余裕想:“早知道就买个沉一点的落地灯。”

      隔日,他被姐姐路锦送上了开往林镇的火车:“爸爸要你回老家一段时间,什么时候承认错误,什么时候回家。”

      “不想要我这种混蛋儿子,直说就好了。”听起来像是气话,但他内心的确不曾起一丝波澜。

      路锦揉揉他那头乱毛:“他和村长打电话聊了半个小时,专门安排人照顾你。爸爸只是嘴上不说,心里是很爱你的。你们都需要冷静冷静——你还没有回过老家吧?”

      “穷山僻壤破地方,谁要去哪里。”

      “我来市里读初中之前,就和爷爷奶奶住在咱们老屋里。院里有好大一棵梨树,爷爷给我做了木头秋千,全村的朋友都来玩儿。家里还有只猫,我们在树下荡秋千,它就卧在树上睡觉,谁也不搭理。秋千一摇,树叶也摇,地上的影子就晃来晃去的,很好看。爷爷还在院里种了好多花,叫什么来着……”路锦慢条斯理地回忆,表情也柔和起来,“是鸢尾吧,围着花圃种了一圈。还有葡萄架和葫芦藤,夏天我们就坐在底下乘凉,山里的风一吹,比冷气可舒服多了。”

      李路阳想到爷爷奶奶,大脑放空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我还是喜欢空调。”

      “那么好的空气,多少城里人求之不得呢。”

      李路阳冷笑:“真要那么好,也不见你们回去。”

      路锦叹气,不再说话了。在车站门口,给他车票、身份证、新手机和两百块现金:“爸爸说那边都安排好了,不许给你钱。”

      李路阳这才慌了:“就这点?”

      “乡下也用不到钱。你的朋友们我都叮嘱过了,谁也不会接济你。我会随时关注手机定位,确认你的安全。你好多年没在国内,以我对你的了解,想要离家出走自谋生路,基本是死路一条。因此,李路阳,”路锦笑吟吟地捏他脸颊,“不许搞小动作,不要让我担心。”

      “操!你是魔鬼吗?”

      “那也是爱你的魔鬼。”路锦正色,“我大概明白爸爸的意思。可能换一个安静且远离物欲的地方,你才能开始好好思考自己的人生。”

      “饶了我吧……”路阳任姐姐抓乱他精心扎好的小辫,终究上了火车。

      此刻坐在颠簸得脑浆都要晃散的面包车中,他才恍然大悟:李路锦自有一套话术,不动声色,软硬兼施,每一句都精准砸中软肋,在牵着他的鼻子走。

      悔之晚矣。

      李路阳望着窗外起伏的群山,衣服还没有干透,完全贴在身上,难受得很。中年人提醒他换衣服,少女也笑着说绝对不会偷看,他只当没听见。中年人又介绍起车上的人,他是袁村长,少女周苗苗在县里上高中,同村的妇人是镇文化站的赵站长。宋秋是村里的大学生,往后有什么事,都找他解决。李路阳充耳不闻,旁人自讨没趣,聊起林镇的日常,他能听懂七八成,反倒愈感孤独。

      父亲的老家在小安镇的小桃村。从省城来,要先坐火车到林镇,转巴士到小安镇,再乘车前往更远的小桃。小时候听奶奶说,小桃村在半山腰,路不好走,来省城之前,她最远只去过林镇。以路阳贫瘠的想象力,委实想不出山里的小破村子是何模样,也不知乡下人见过手机没。

      “住上两天,跟姐姐承认错误,大不了卖个萌,应该就能回去吧。”他自我安慰两句,畅想起回家后吃喝玩乐的大好人生,些许的苦闷一扫而光,无意识地哼起歌,拧开杯子喝了两口汤。

      他甚至没有在意味道,只觉胃里暖洋洋的,身体和心情都飘忽起来,像是电影中迷失在林间的女童小梅,躺在了龙猫干燥柔软的肚子上。

      李父年少起在外打工,次子出生时已家底颇丰。而后工作繁忙,将父母接去省城安置,便很少回来。李路阳对小桃村更是毫无印象,面包车停在李家院前时,他正睡得安稳。被拍了好几次,他才迷迷糊糊睁眼。其他人都不在,只剩宋秋。车内站不起身,他弯着腰说:“到你家了。”

      李路阳还没清醒,晕乎乎爬起来,不想胳膊睡麻了,手一歪,朝身旁的行李箱倒去。宋秋伸手去挡,手掌拦下他脑袋,手背狠狠地磕在了硬质箱子上。李路阳一激灵,忙问他怎样,宋秋说没事,示意他下车,又给他提行李。

      李路阳乖乖站在一旁,偷瞄他的手背,见骨节处蹭破了皮,不大好意思:“对不起。”

      “不碍事。”宋秋将行李箱放在门楼下,递给他钥匙,“我要上班,你先收拾吧。中午来叫你吃饭。”

      李路阳傻了:“哎?”

      宋秋只当他还没睡醒,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半,我大概十二点半来找你。”说罢要去开车,李路阳一把抓着他的胳膊,指向身后的雕花大门楼,又惊又惧:“我自己收拾?”

      二十年前,李家翻修了老宅。五层砖瓦小洋楼,每层一百多平,外加将近三百平的院子,远望去堪称小桃村的地标性建筑。然而据李路阳所知,近十年内,这宅子里没有一天住过人。

      宋秋沉默地看着惊恐万分的李路阳,好像在瞧一个开学在即却哭闹着不肯上学的高中生,诧异怜悯又不屑。他抽回胳膊:“大家都很忙,这是你自己的事。”

      李路阳抱头蹲下,这句话太过理直气壮,他一时无法反驳。

      许是看他太过萎靡,宋秋补充道:“只要收拾一层就好。”

      李路阳不说话。

      直到宋秋开车走远了,被车尾气呛得眼泪鼻涕直流的李路阳才缓缓站起来,扶着李家宏伟的红色大门,发自肺腑地想:“我要回家。”

      如果现在能见到老头,他一定立刻跪地求饶,涕泗横流衷心道歉,发毒誓保证这辈子都孝悌忠信温良恭俭让,做听话乖顺的二十四孝好儿子。

      但是手机没有信号。

      他二十五年养尊处优的人生中,唯一做过的家务是叠被子。即使想上网检索“如何收拾旧房子”,眼下也做不到。他茫然四顾,想要找人求助,然山路蜿蜒曲折,前前后后望不到一户人家。这些年来,小桃村的住户陆续迁至山脚,李家矗立在山腰的白色小洋楼,一枝独秀,睥睨半山。

      李路阳蹲坐在门口,捏着那枚钥匙发呆,燥热的山风吹来,蝉鸣撕扯,他恍惚中觉得自己进入了某个荒无人迹的异空间。

      大门的锁芯似乎生锈了,他花了些时间才打开门。如路锦所说,院里有一棵梨树,树干粗壮,恐怕要两人才能环抱,仰头望不到树顶,郁郁葱葱的绿叶遮挡了天空,树下落满了枝桠和枯叶,每走一步都簌簌作响。花坛里生满了杂草,并没有鸢尾。院子的角落有一座水池,不抱希望地拧开水龙头,先是淅淅沥沥的几缕,而后大量的水一涌而出,李路阳不由松一口气,赶忙洗了把脸。

      过于清冽的水将夏季的燥热驱散不少,他一时信心满满,忘掉了适才的不快。

      “打扫房间而已,应该也不是很难。”

      住宅一层有三间房,十年没有住人,大部分家具都转赠给同村亲朋,客厅里只有几把椅子,一张方桌,卧室摆一张木床,一架衣柜,厨房和洗手间倒是一应俱全。家具寥寥,反倒减少了收拾的难度。房间各处都杂乱不堪,尘土满布,客厅门后却整齐地摆放着各种打扫工具,李路阳猜测,那是宋秋准备的。

      他决定先扫地。只扫了半个房间,被满屋飞扬的尘土呛得差点背过气去,挣扎着跑到室外,撞了满头蜘蛛网。也许先洒水比较好?于是灰尘结成泥,一道道粘在白瓷地板上,越打扫越混乱。

      半个小时奋战无果,李路阳哀嚎一声,被挫败感折磨得彻底放弃,灰头土脸地坐在树下发呆。

      过了一会儿,有人自铁门后探进身子,环视一周,嘻嘻哈哈地问:“你真的要住这里啊?”

      是个黝黑精瘦的少年,他身边还有两人,一男一女,女孩正是今早同车的周苗苗。

      三人大步走进来,为首的少年笑道:“真的好像鬼屋。”

      周苗苗打断他:“宋秋哥说什么,你都忘了?”

      “哪有那么不经吓!”少年抛给路阳一只野桃,“宋秋哥要我们来看看你。我叫王乐,这是周苗苗,这个小弱鸡是袁佳。”

      周苗苗又拍他胳膊:“你不要总是这样说他。”

      “他本来就是弱鸡嘛。”他和周苗苗穿一样的校服,个头颀长,留着寸头,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很大的酒窝。袁佳只到他肩头,瘦瘦小小的,戴着眼镜,看起来确实很孱弱。

      李路阳把桃子放在一边,问:“他要你们来干嘛?”

      “当然是帮忙啦,这么大的房子,你怎么收拾得来?”周苗苗很利索地挽起衣袖,将头发扎成马尾,“我收拾厨房,小佳帮路阳哥收拾客厅和卧室,王乐你负责厕所。”

      “为什么我是厕所!”

      “要你做你就做,哪那么多废话。”

      “你这么专制暴力,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周苗苗将手指掰得“咔啪”响,作势要打人,袁佳小声说:“我来打扫厕所吧。”

      王乐连连点头,周苗苗还要说话,李路阳拦下这几人,笑道:“一人五十,交给你们咯?”

      三个少年人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李路阳忙不迭翻出口袋,将两百块一起塞给周苗苗:“我只有这么多。不够的话,还有手机、iPad、NS……你们见过手机吧?挺好玩的,iPad是平板电脑,能看视频,哪里不会用就来问我,还有……”

      他絮絮叨叨说,没留意周苗苗退了两步,没有接。王乐挡在她身前,问:“你什么意思?”

      李路阳没有察觉对方的不快,坦然道:“我给钱,你们给我收拾房间啊。”

      王乐猛推他一把,怒道:“你别瞧不起人了!有钱了不起吗?”

      李路阳目瞪口呆,待三人走得没影了,还久久没有回过神。

      宋秋来接他时,李路阳正缩在门楼下玩消消乐。夏日午后阳光浓烈,门楼下也没几分阴凉,他头上罩一件脏衬衫,双颊晒得发红,目光呆滞地盯着手机屏幕。

      宋秋皱眉:“你在干嘛?”

      “没见过手机?”

      停了好一会儿,宋秋才缓缓道:“你至少可以到房间里去,在外面会中暑的。”

      李路阳头也不抬:“干你屁事。”

      “村长要我照顾你,你爸爸给我打了钱。”

      李路阳放下手机,仰头瞪他:“你这钱也太好赚了。”

      宋秋道:“我不是你的保姆。”

      “那你就有多远滚多远,别在我眼前晃。”宋秋不动,他站在李路阳身前,遮挡了头顶的太阳。李路阳不耐烦道:“你放心啦,我不会告诉老头你消极怠工的。”

      今天是他回国的第三十天。被全家人赶到偏远的乡下,坐了几个小时弥漫着不明味道的慢车,先是被暴雨淋成落汤鸡,而后挤在腿都伸不直的面包车后座,一路颠簸至杳无人烟的山间,被抛在空置十年的老宅里,鼻子嘴巴里都是灰尘,头发上粘着蜘蛛网,还莫名其妙和小孩子吵了架。一切都如此陌生。

      他低下头,按捺下心底那点无法克制的难过,小声说:“我要一个人呆着,你别管我。”

      宋秋自上而下望着缩成一团的李路阳,思索片刻,问:“你哭了?”

      李路阳抽抽鼻子:“……要你管。”他发誓,他原本绝对没有哭。

      宋秋有些无措,伸手想拉他起来:“袁佳都告诉我了。”

      “那又怎样?”

      宋秋叹息:“是我疏忽了,对不起。对我而言很简单的事,你可能没有做过,我会帮你。”

      李路阳继续抽鼻子,连眼角都泛红了。

      “今天早上原本可以准时到站,但下了暴雨,路不好走。迟到了很久,我也向你道歉。”

      “我明明是客人,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

      他不肯站起来,宋秋只得蹲下,望着他的双眼,认真道:“你说的是。虽然我讨厌你这种人,也觉得这件事很麻烦,但你的确是客人。我答应要好好照顾你。却没有做到,这一点也很抱歉。”

      李路阳的眼泪憋回去了:“你嘴这么欠,没被人打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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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夏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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