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妙契合》塔隐

4、第 4 章

　　妙音到家时天已全黑了。
　　巷子里一片清静宁和。夜与灯的作用下，光影宛如一碗成色上好的茶汤——从北入口往里走一百米，就是她的家了。

　　到院门前，里头传来一阵咚锵咚锵的锅铲和鸣。油烟随风鼓荡，把家的原汁原味送上了鼻端。她把头抵在门上，感到心里暖乎乎的。眼睛也微微地湿润了。

　　妈妈在给她做好吃的了。上辈子七岁就被拍花子的卖了，之后一直在泥潭中挣扎打滚，没过上一天真正的烟火日子。她活得太冷太累了。

　　妈妈的慈爱在原身或许早已习惯，好像生来就应得的。可对她来说，却是放大了千万倍的人间温暖，如此珍贵不可多得。
　　妙音深深嗅一嗅油烟味，打开了院门。
　　像天下所有受宠的女儿那样，甜得跋扈地喊一声：“妈，我回来啦。”
　　“洗手准备吃饭！”许明河在厨房里说。也甜得很跋扈。

　　“哦，我马上来。”妙音跑上楼，用纱布裹了伤口。再换件干净衬衫，就一点瞧不出受伤了。妈妈神经粗，完全没察觉她经历了一场祸事。

　　母女俩有说有笑把晚餐吃完了。
　　饭后，妈妈去煎饼店打工，妙音这才上楼把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包扎了一番。这一页就算揭了过去。疼归疼，也没啥大不了。

　　初夏的夜色把虚空灌满了。庭院里鸟虫叽咕，生态宁静。夜灯在栀子味的风里浅摇轻荡着，光芒有一种幻梦感。
　　她向树间瞅一眼，果然又见到两只脑袋。妙音挥挥手，善意地对他们笑起来。她的招牌笑是不出声儿的。但是很甜，充满氧气。眼里两颗星，脸上两个酒窝窝。

　　女娃儿嘻嘻一乐，害羞地躲起来了。男娃儿胆壮些，在树干后奶凶奶凶地搭讪：“喂，你来猜，我们最爱吃什么？”
　　妙音以为他们是树妖，便说：“你们爱吃露水。”
　　“错。”
　　“虫子。”
　　“非常错！”
　　“……不会是人肉吧？”

　　“诶呀，你好恐怖。”男娃生气地说。
　　“那你们爱吃什么呢？”

　　四下里屏得静悄悄，升起了一种躲猫猫的气氛。

　　片刻，童声竟又一唱一和起来了。是的，一言不合就上音乐剧。唱腔华丽丽的，宛如天宫盛筵上的和声，听上一耳朵就有无边洪福、无边喜气灌顶了。

　　“......啊啊，喜得天开万象，如意宝圆光。求得神仙身外身，功德积满堂！金华洞，吞玉酿。云霄宫，饮霞浆。造化盅里品无常！若人问我何所爱？最是人间般若汤……”

　　唱完，小院里一片阒静。整个天地都憋着气等她的答案。妙音心中怦然，一阵紧锣密鼓的。这是要她猜谜么？好吧，好吧……

　　“般若”她是懂的。通常释为“智慧”，但又比智慧的意思更深更广，是言辞所不能达意的。
　　至于般若汤，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是古时文人的轻浮之语，指的是“杯中物”。难道这两个不到一尺的家伙在向她讨酒喝？

　　妙音不确定地说：“哦，我猜到啦。你们爱喝酒，对吧？”
　　男娃气鼓鼓呛一句：“哼，无知。你才爱喝酒呢。”
　　“呃……”

　　女娃扶着枝桠，糯糯地说：“其实，我们爱喝功德水。”
　　“功德水？”
　　“就是你要发大善愿，修苦行，在流血流汗时提取的精神物质。”

　　妙音很无语。这谁能知道啊？唱词里有这样的暗示吗？果然小娃儿就是不着调。她点点头，“哦，我知道了。”

　　男娃又说：“你想知道魏志远的秘密吗？”
　　“诶？”
　　“想知道的话，拿功德水来换。”

　　听到这儿妙音总算悟了。怪不得明明胆子小还来撩她，原来是想搞“勒索”。她眼珠子一转，反向“勒索”了回去：“想要功德水啊，你们必须教我法术。”

　　女娃惊诧道：“我们只是小小的灵物，不会法术的哦。”
　　“可你们会变化，会隐身。”
　　若学会隐身，她还怕那几个街溜子么？这样一想，妙音心头火热。

　　“那都是天生就会的，并不是法术！”女娃说。就像这些唱词一样。脑子里本来就有，一张嘴就唱出来了。他们甚至不知自己唱的啥意思。

　　妙音一点不信，学着她稚嫩的语气说：“不教的话那就没有功德水了。”
　　男娃说：“那秘密就不告诉你了。”
　　“不说就不说，我才无所谓呢。”妙音拿起微积分，假模假样地瞧着，“你们一边儿去玩吧，别打扰我学习。”

　　两只小灵物互瞧一眼，也不跟她省油了。好歹都成精了，谁还没个心机？女娃儿做个手势，暗示哥哥编个假的骗她。

　　男娃一想，好主意！便冷笑一声，用老师傅语气说：“法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灵的。我怕你没耐心学。”
　　妙音立马保证：“不会的。我会比驴子还有耐心。”
　　“好吧。就教你一个隐身口诀吧。你资质有限，学不会可别怪别人哦。”

　　妙音得逞地笑了。桃子脸甜滋滋的。小女娃含羞一笑，也甜滋滋的。气氛霎时一片可爱。口诀就短短四句，还挺好记的。
　　“虚空藏我，天尊护我。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男娃儿掐住一个兰花指手印，小身体便虚化了。一点不留痕迹。

　　他这是先天能力，压根儿不是后天法术。可妙音不懂。她嘬圆了嘴瞧得十分羡慕。当晚兴奋地练了许多遍。毫无效果自是不提了。

　　学了这假的隐身术，妙音没忘了自己的诺言：“小师父们，我怎样搜集功德水呢？”
　　女娃说：“你锁骨下有一个小瓶儿。心里召一召它就出来了。”

　　妙音震惊不已。
　　这具身体和她民国时几乎一个模子刻印的。唯一的不同就是右锁骨下有块淡青的胎记，乍一看是一个朦胧的青莲花朵儿，仔细看是个小瓶儿。

　　她一直没当回事，何曾想到竟是寄生的异物呢？于是赶紧心念一动，召了召小瓶儿。四周空间一震，它悠悠地浮现了。通体莹澈，宝光四溢，像一轮唯美的水中月。

　　看似有一个实体，拿手却碰不到。
　　意念一动，它又隐没了。

　　妙音呆了好一会。天啊，她被奇幻到了。
　　“诶，这东西我以前就有的吗？”
　　女娃说：“有啊。但以前的妙妙福德浅，既看不到我们，也召唤不了小瓶儿。害我们饿了许多年。”

　　“啊……这小瓶儿有何妙用？”

　　“不知道哎。”女娃儿掰着小脚丫子，两眼茫茫地说，“我和哥哥原是瓶身上画的两个小人，突然有一日得了一丝天地乖气，生出灵识，就这样入世啦。哥，咱家小瓶儿有啥妙用呢？”

　　男娃儿一脸高深，不懂装懂：“大概就是，专门让妙妙给我们搜集功德水用的吧。”
　　女娃瞥着蠢哥哥，表示很怀疑。

　　妙音傻着眼，暗自大惊小怪好一会。
　　他们原先是瓶子上画的小人啊。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

　　次日一早，妙音就斗志满满地去收集“般若汤”了。穿上运动内衣、一件薄款的白牛仔衬衫，一条宽松休闲裤——以这种不专业的装束跑了出去。

　　从巷北往右拐，离开老城区，来到一片开阔的人工湖。湖东是恢弘气派的新城，与老城隔水相望，中间汪着几十公顷的清波，风光十分大气。

　　在这儿跑步比学校惬意多了。妙音站在湖畔吐纳时，召出小瓶子瞧了一会。娃们再三叮嘱，一定要发了大愿再跑。
　　愿力越纯越真，这水就越宝贵。

　　可是，她该许一个什么愿呢？
　　学业，姻缘，健康，财富……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重生者，这些事在她心里都没啥分量了。这一辈子她的志向就是开一家小面包店。在麦子的香气里过一天是一天地老去。

　　假如要问心愿，或许就在爸妈这方面了吧。妈妈这半辈子像牛马一样活着。为了拿一份薪水支住这飘摇的家，天天在透支她的生命。可是别人家孩子有的，她一样都没少给女儿。

　　妙音暂时报不了恩，只能给她一个美丽的心愿了。

　　她想一想，闭了眼虔诚地说：“愿十方诸佛怜悯我，听我至心发愿。若得我父亲早日苏醒，我母亲一生喜乐，妙音愿意每一日流汗苦行，此生应得的所有安逸和福报尽归父母享用，我可一滴不取。终此一生决不反悔。”

　　这应该算善愿吧？想必算的。小瓶子动了一下，像星星一样颤悠悠地闪出了光角。它在愉悦地响应她呢。妙音感受到互动，不禁松了口气。这愿望重了一点，绝了一点，可说到底也是为人之子的责任，理所应当的。

　　她把愿望默念三遍，提一口气跑了出去。
　　心意就专注在肌肉上了。

　　对妙音来说，练体不是个陌生行当。戏班子里熬出的角儿再怎样倾城娇美，私底下都得是个铁蛋，比牲口还要耐造。台上弱柳扶风，台下十年苦功。苦就苦在这里。

　　原身是个业余的舞者，身体也是苦惯的。一上来跑得还算轻松。可是等跑完五公里，心肺就干烧得要炸裂了。

　　她的速度太野蛮。新空气来不及纳入，缺氧缺得死去活来。大脑不停向她求饶：“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会弄伤身体的。”

　　妙音不依。刚发愿要吃苦，马上就向辛苦妥协了，这样会被老天爷不待见的。她逼着自己跑。渐渐就进入了和谐状态，越跑越松快，越跑越飞扬了......

　　她用一小时跑完了十公里。这成绩对专业的来说或许一般。可这身体已拉到极限了。再快一点六根就要散坏，马上能死过去。
　　在要死不死的临界点，妙音停止了今早的跑步。喘得像大热天的狗子。浑身的血肉都在剧烈沸腾、抽搐。

　　等喘匀了一口气，她召出小瓶子一看。
　　惊得呼吸也忘了。
　　它装满了金露！像太阳中提取的精萃，光华万千。天，这也太好看了。小小的一瓶竟含藏了广袤星河的大美，叫人看一眼就能走进宇宙的正无穷。

　　妙音傻傻瞧着。这就是通过流汗的苦行萃取到的精神物质吗？愿力，意志，信念……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灵魂出品的。
　　小娃们的口味可真刁钻啊。

　　被这样的东西灌溉，会有怎样的受用呢？妙音想得出了神。不管怎样，如此漂亮的成色甲方应该会相当满意吧。

　　何止满意？当她交货时，两个小娃激动得团团转，戏词都成了大白话的。“啊，好高兴呀好高兴，我们捡到一个宝、一个宝！”
　　“她的心比星辰高贵，比金子美好！”
　　“这一瓶可增长许多元力……”
　　“从今往后，一定要将她保护好，保护好！”

　　原来能增长元力呢，妙音听懂了。
　　大概和人类食用五谷养元是一种道理。

　　无量法界，十方刹海，众生有种种差别。“或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或有依于地水火风而生住者，或有依空及诸卉木而生住者，种种生类，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

　　每一类众生皆在大道光明中领受一份天恩，循着本能各活各的。
　　如此一想真是无上奇妙，油然生起一种广袤之心啊。

　　妙音静悄悄地想入迷了。

　　——因为这“汗水”太奇货可居，两个娃对她的器重直接升到了最高级别。他们答应的事一点没有捣糨糊。很快，就主动把魏志远的秘密告诉她了。

　　“或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或有依于地水火风而生住者，或有依空及诸卉木而生住者，种种生类，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普贤行愿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