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雪花飘摇,纷纷扬扬的笼着天。

      许倏将随身的侍卫留在门口,独自推门进了他熟悉的前亲王府。
      今儿个是除夕。宫里的宴席刚结束,他寻了个空抽身,没让人抬轿子,就这么从灯火辉煌的宫殿一路走过来,踩了一鞋底的雪水。

      天气冷的很。
      院子里没人清扫,地上堆的雪踩在脚下嘎吱做响,许倏脚步渐顿,忽然有些不愿向前。

      一朝换代,今年京城的除夕不似往昔,但还算有些烟火气;这里的除夕也不似往昔,却冷清的像是荒废许久。
      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重新提步穿过院子,推开里面那道门。

      屋内两盏油灯托着所有影子,时不时颤抖几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里面坐着一人,正端着酒壶往嘴里倒。看见他进门,也不惊讶,慢慢悠悠咽下一口酒,一双桃花眼含着两汪清池,似笑非笑,话没说出来先咳了一阵。

      许倏站在门口看着他,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一个冰凉的物品被攥在手心,凉的刺骨。

      “坐吧。”陈酣好不容易止住痒,拿酒润了润嗓子,刚入喉又呛的一通咳。
      “抱……抱歉,”陈酣冲他摆了摆手,脸颊飞红,“嗓子有些痒,你担待些。”

      许倏目光沉沉,坐到他的对面。嗓子惹了一路冷风,此时一开口,磨砂似的沙哑。
      “王爷近来可好?”

      桌上摆着好几坛酒,许倏说着顺手开了一坛,一阵辛辣的酒味飘来,冲得人脑袋疼。
      不是什么好酒,唯一可取之处不过是烈。
      只是烈的太过,便是折磨人了。

      陈酣闻罢摇头失笑:“早便不是什么王爷,殿下莫要折煞草民——这不是好酒,怕是入不了殿下的眼。”

      许倏顿了顿,而后仿若没听见般,自顾自拿起酒坛喝了一口。那酒喝到嗓中极是辛辣,吞刀子一般。
      他记得陈酣口味清淡,也不知这酒怎么入的口。

      “这时辰,殿下怎的过来了?”陈酣不等许倏开口,问。
      许倏看向他琉璃似的眼,各种话从舌上滚了一遭,最后只平静道:“来看看你。”

      陈酣一愣,而后若无其事笑道:“可惜寒舍简陋,实在没什么可以拿来招待的,委屈殿下了。”
      “你不必如此。”许倏顿了顿,“到底是……是我对不住你。”

      陈酣那长在脸上的笑终于淡了。

      好半晌,陈酣没事儿一般,重新拾起那张笑脸,“殿下胸怀天下,这些小事何必介怀。”
      “况且,那本也是我的不是。”
      喝一口酒,他低声道:“是我强人所难,对不住殿下了。”

      窗外一阵风声略过,哨子一般,将院子里的雪旋起来又扔下去。纷纷扬扬,像是又下了一场。
      皇城的冬天一向刺骨的冷。

      “酌之,”许倏缓缓说,“我亦无法,你明白吗?”

      陈酣捂住嘴咳了一阵,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便转了话题:“五哥的确不是什么好皇帝——谢你没让他受太大苦。”

      当时许倏带着人一路攻破皇宫,用一支锋利的箭结束了皇帝的生命 。
      陈酣木然看着。
      他的脖子上架着把剑。

      也不知是不是拿剑人的手不稳,陈酣颈侧被划出一道狭长的伤口,血从中涌出,不多时便染透了衣襟。
      地上,皇帝的血喷薄在身下,雪融了一洼。

      陈酣记得那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之后的事不愿去想。

      他眼神清澈,心却似被酒浸了一般,依稀有些醉了。
      但仍是举杯一饮而尽,咳的面红耳赤也不撒手,攥着酒壶像是攥着自己的命。

      许倏看不下去,压住他的手:“别喝了!”

      “你又要管我了?”
      陈酣说着语气放软:“这可是最后两坛,喝完就没了。”
      “别喝了。”许倏喉中梗塞,“过两天我让人送点竹叶青过来,这酒太烈,喝多伤身。”

      “伤身?我还怕什么伤身。”陈酣抬眼,眼神箭似的刮在他面上,“将死之人……”
      许倏顿时色变:“胡说什么!”他说着就要起身去夺陈酣手中酒壶,身子刚动,袖中物碰到桌沿,细微的一声闷响,将他还没伸出的手钉在原处。

      半晌,许倏收回手:“明日我叫太医过来给你瞧瞧,少见风少饮酒,几服药一吃就能好。”

      陈酣摇头,“任它去罢。”
      许倏抓着酒坛的指尖白的吓人,“说什么醉话!”
      “醉了自然说醉话,王爷这话可真有意思。”陈酣又眯起眼,似醉非醉。

      许倏颓然松手。

      “时辰不早了,殿下不回宫就寝?”
      陈酣看着许倏,“还是说,打算和我彻夜把酒言欢?”
      “和我喝杯酒吧。”许倏顿了半晌,抿唇道。
      “也好。”陈酣笑了,叹息一般,“今天是除夕。”

      烛芯突然啪的爆了一声。墙上陈酣的影子抖了抖,瘦削而单薄,烟似的纠缠翻腾却又死气沉沉,拖着许倏的思绪回到五年前。
      他们相遇的那天也是除夕。

      人的命运当真玄之又玄不可捉摸。还是同一个宫殿,如今新朝居首功的三殿下不过一个命悬刀尖的质子,而他现在的风头,尚不及彼时十五王爷的万分之一。

      皇帝踩着所有兄弟的骨血上位,却留了一位亲弟弟。
      仿佛是为了寄托自己无处安放的亲情,皇帝不仅将陈酣从小放在身边抚养,又在他十五岁开府时亲自挑了最豪华的宅院,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

      这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当时的许倏和陈酣,用云泥之别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许倏想着旧事,抿酒入口,微微眯了眼。

      在他被陈酣拦下之前,许倏从未想过他们会有交集。

      及至今日,许倏仍旧记得他从陈酣眼中看见的景象。
      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眼瞳,里头映着一张脸——一张将不安、警惕、艳羡尽数压抑成恭敬的自己的脸。

      “你是……?”陈酣有些疑惑,“你叫什么?”
      许倏低眉回答:“许倏。”
      “许倏?”

      许倏没有抬头,只能从陈酣的声音里判断他的情绪。
      陈酣还在自言自语的猜着他的身份,语气里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含着笑意。
      “姓许?许国公家的——不对,国公家只有一个孙女,没有男丁——许倏,你把头抬起来。”

      许倏闻言抬头,不动声色的看了陈酣一眼,接着就错开视线。
      短短一瞬间,许倏甚至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却偏偏对上了那双眸子。

      “我知道了。”陈酣说,“你是梁国过来做客的三皇子吧。”

      陈酣这话说的客气了。
      他不是什么做客的皇子。他是梁国为了求和送来的人质。

      许倏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正思量着这位十五王爷的目的,就听陈酣含着笑开口,“你觉得今年冷吗?”
      他没想到陈酣说的竟是这句,愕然看过去。
      陈酣看着他,眼中光芒流金一般:“今年似比往常都冷些——哦,我倒忘了,梁在北,你该是不怕冷的。对了,你们梁国有梅花吗?”

      月光如银流泻天地。他们身后,一园寒梅傲然挺立,枝桠上还挂着雪,一时间朱红雪色分明。

      而陈酣漫不经心的笑着,仿若是那株被细雪裹住的最艳丽的梅枝。

      直到现在,许倏依旧忘不了那个画面。

      外头风又紧了些,许倏飘散的思绪蓦然收回,转而看向眼前人。
      “府中下人呢?”虽说新皇上位,但也只是将陈酣软禁在府中,并未苛待,也不知为何就破败成这样。

      “走了。”
      “逃了?”
      陈酣:“我让他们走的。”
      许倏:“那你怎么办?”

      “我?”陈酣笑了,晃了晃酒,仰头灌下一口,“就这样吧。”
      “这样是怎样?”
      “就这样。”
      “怎样?”

      许倏不依不饶,陈酣于是不说话了,只平静看着他。

      许倏慢慢说:“你好好的,父皇知道你没有野心,他不会为难你。只是先委屈你一段时间,等这段过去,我去求父皇免了你的禁,到时你还做你的闲散王爷,和之前没什么不同。若是京城不想住,想去哪儿和我说,我替你安排。”
      陈酣笑了:“你倒是周全。”

      许倏做事一向周全,这是陈酣一早就知道的事。
      他是质子,行事小心谨慎也是应当。这种周全,陈酣刚和许倏认识时是心疼,后来亲近了却觉得因祸得福。
      许倏成为质子是祸,对于陈酣来说便成了福。毕竟一个周全的人要是想对人好,体贴起来是真体贴。
      虽说最后算计到了自己头上时,伤人也是真伤人。

      陈酣似是在回忆,喃喃道:“许倏,我认识你五年了。”
      “三年前我带你回府,那天也是除夕,你记得吗?”

      许倏当然记得。

      十九岁的陈酣不似眼前的人这般瘦削。
      十五王爷锦衣玉食地位尊崇,身形修长气度不凡,一张如玉面容不知迷了多少闺中女儿的心。
      可陈酣偏偏喜欢和他这位身份尴尬的质子呆在一起。

      因着陈酣与他交好,下人们自然不敢亏待,可即便如此,陈酣还是觉得不满意。

      “要不……我去求皇兄,让你和我一起住吧。”陈酣手指在桌边描着镂空的花样,“我那儿大,你过去正好,也热闹些。”
      许倏喝茶的动作一顿,只一瞬又若无其事道:“这里已经很好了,我身份不便,你别去让皇上为难。”

      “有什么为难的?”陈酣看着他笑,“你就惯会多想——你且说可愿到我那儿去?”
      许倏无奈道:“我自然是想,只是……”
      “这你便不用操心了,交给我便罢。”陈酣说的信誓旦旦,许倏便只冷眼旁观。

      但他没想到,陈酣真的能说动皇帝,让一个质子住到亲王府上。

      他过去的那天正是除夕。

      宫廷里华宴流席,酒过三巡众人方散。陈酣喝了几盅酒,醉的面颊飘粉,死死的抓着他的衣袖不撒手。
      许倏逃脱不开,难得生出手足无措的情绪。

      “你送他回去吧。”上首的皇帝突然开口,“醉成这样,你看顾着他点。”
      许倏呼吸滞了一瞬,而后语气平稳道:“是。”

      陈酣一人来赴宴,自然马车也只一驾。
      倒不是两人共乘不可,只是陈酣醉的不省人事,直直倒在许倏怀里,呼吸带着酒气不断扑过来,一阵一阵风,夹着他本身带着的清苦的香气。
      所有的感官被集中到一处,许倏分出心思努力辨认,却还是认不出那是什么的味道。

      他低头看着怀里人,慢慢俯下身子。
      眼神专注,甚至称得上温柔。
      一触即分。

      紫檀香,许倏想。

      “我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
      陈酣突然开口,把许倏从回忆里了拉回来。
      “什么?”
      “你一直没信过我。可你不记得,我答应你的事从未食言过。”

      “你不信我能让你出来,之后也不信我对你是真情实意。”陈酣自嘲道,“当时看不明白,总觉得自己一颗心捧出去就能被人收着——还是太傻。”
      “我……”许倏反驳的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
      他当然信,他怎么可能不信。

      陈酣对他,是真的掏心掏肺。
      怎么可能看不见。
      但是看见了又怎样?

      许倏手指冷的有些发麻。他一直逼着自己不想这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多说无益。
      他不替自己辩解,但也不想陈酣太难过,尤其是为了他这种人。
      不值得。他自己都知道不值得。

      两年前的开春,许倏满打满算,已经在陈酣府上住了一年。

      陈酣及冠。

      及冠取字,陈酣的字是皇帝亲赐,酌之。
      没什么深刻含义,却意外合衬他这个人。

      许倏在心里念了数遍,而后对着华服正冠的陈酣躬身行礼,“恭喜王爷。”
      “哎,少旋!”陈酣叹道,“流程繁琐,好不容易熬下来,你还拿我打趣?”
      “这可不是打趣。”许倏道,“从此你便成人了,过不了太久,皇上就得给你挑王妃。”
      陈酣看着他,脸上笑容渐渐淡下来:“怎么?你盼着我成家?”
      许倏错开视线,“总是要有的。”
      陈酣于是又说:“有了女主人,你就不好住在府上了。”
      许倏道:“那便搬出去。”

      这下陈酣顿了很长时间。
      再开口时,他声音有些哑,“你想让我成亲?”
      许倏道:“旁人如何想……”
      “我不管旁人,我就问你。”陈酣执拗的想要个答案,“你如何想?”

      许倏抬眼看向陈酣。
      良久,他只说:“你若是想,我不会阻拦。”

      陈酣却似乎早就料到许倏的态度,笑了笑,“当初说了要让你出来和我一起住的,我不可能再让你搬出去。”

      他面上的笑似乎混了悲哀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随后又扯开嘴角:“这几日开春了,适合打猎。过几天我带你去京郊的林子玩。”

      许倏怔然无言。
      “你说你在梁国时,每年最盼的就是春猎。”陈酣低声道,“这次就我们俩,你可以好好玩。开心点少旋,你心事太重了,别想这么多。”
      “酌之……”许倏不知该说什么。

      “你太累了,这样不好。”
      陈酣叹了口气:“你记着,在这里你不用想别的,万事有我。”

      许倏饮了口酒,不敢继续往后想了。
      然而回忆却不愿放过他。

      三日后,京郊。

      许倏还未曾来过这里,不免有些兴致勃勃,陈酣倒是情绪平平。
      “赛一场?”许倏挑了马牵出来,回身问陈酣。
      陈酣随意牵了匹马,闻言摆手:“你知我向来不擅长的。”
      许倏道:“那就不比彩头。”
      “……行吧。”陈酣看许倏难得这么有兴致,不忍拒绝,便应了下来。

      两人没让侍卫跟着,自己牵缰绳进场,然后翻身上马。
      许倏指着远处树林:“就到那边?”
      “好。”陈酣笑,“先说好,我骑术不精,到时候慢你太多,你等着就是,不许笑我。”
      “没——问题!”许倏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抖缰绳,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后头陈酣愣了愣才跟上:“好啊许少旋,你还耍赖!”

      陈酣骑术不精是真事。他性子静,不爱这些风风火火的骑射项目,也没什么好胜心。
      但看的出许倏很擅长。起初为了适应,还稍微收了些速度,到后来便越来越快,和□□神驹配合默契,箭一般射出去。
      陈酣没见过许倏控马,一时又是惊讶又是了然,倒是不在意自己的速度,任由马慢慢走了。

      许倏比他快了太多,早早地到了终点回身朝他招手,而后似乎发现了有趣的猎物,伸手摸出一支箭,张弓瞄准。
      陈酣终于打起精神,控着马奔过去。

      许倏射的是只鹿。
      或许是几年不猎手有些生,箭只射中鹿的后腿。受伤的鹿扑腾翻滚便要逃跑,许倏继续张弓搭箭,箭稳稳的对着鹿,手指微颤便要放弦。

      变故陡生。
      鹿挣扎间不知惊动了什么动物,许倏只看见一团小小的黑影窜出来,飞似的朝前跑。
      他顺着黑影的方向看去,却见那黑影直直朝着陈酣跑去。

      许倏双眼倏然睁大。
      手中箭放出依旧于事无补,他想也不想,狠狠一夹马肚追了过去。

      陈酣显然也没料到会有个小东西突然出现,脸色一下变了。
      此时想停或拐弯已来不及,马当然也看到眼前障碍,硬是停下脚步,前蹄抬高,整个身体笔直立起。

      马虽刹住了步,马背上的陈酣却直接被甩了下来。

      许倏飞快赶去,就见陈酣躺在地上弓腿,面色煞白。
      见他过来,却是硬生生挤出笑,“没事,你别急。”

      “有没有什么事?”
      许倏说着想扶陈酣起来,陈酣却摆摆手,拿出个细长的哨子吹响,而后说,“站着估计是不成。”
      他指指右腿:“真不争气……估计是断了。”
      许倏心里针扎一般,说不出的疼。

      陈酣疼的满脸冷汗,却笑着看向许倏:“今天的事你别吭声,我来和皇兄说。错不在你。”
      许倏低声说:“是我大意。”
      “你别添乱。我这么回去,皇兄已是骂定,你可别再添火了。”陈酣拉住他的手,小声的叹气,“只是原本打算带你来好好玩玩,现在却搞成这个样子……抱歉。”

      许倏鼻尖一酸,眼眶发涩。
      这下轮到陈酣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连自己的腿都顾不得了,刻意的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宽慰许倏:“哎……你哭什么?”
      他故意笑的轻佻刻意:“跟受了气的小娘子似的。”

      许倏被气笑了:“谁是小娘子?”
      “我是我是。”陈酣摆出一副娇羞的模样,“那官人什么时候娶奴家过门?”
      许倏坐到他身边:“你想嫁,随时都行。”

      陈酣随手拔了根头发,说:“这可是你说的。”他趁着许倏不注意,突然抓住他头发将自己那根系了上去。
      “小心腿!”
      陈酣不管,却道:“这也算结发了。”
      许倏理头发动作停下。
      陈酣遮住眼睛,嘴唇向下撇了撇,随后又扬上去:“你就当我胡扯罢,听了就算了……别说其他的。”

      远处的侍卫听见哨声,正逐渐往此处赶。
      许倏吐出一口气:“我总是要回大梁的。”
      “我知道。”
      “那……”
      陈酣把手拿下来,眼神悲伤的看着他,“我没想怎样。”
      “你……”许倏把陈酣的那根头发捋下来攥在手心。
      “你别说了。”陈酣心像是被火烤过,比腿上的疼还要难受千万倍,“不用拒绝,我方才开玩笑的。”

      许倏突然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发,和手中的那根结到一起,而后递到陈酣面前。
      他低声说:“你怎知我要拒绝?”

      陈酣的表情先是不可思议,继而转为狂喜,激动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许倏将他轻轻抱住。陈酣埋在他的肩窝,不一会,许倏感觉到领边有些湿润。

      认识五年,那是许倏唯一一次见到陈酣落泪。
      也是他自己唯一一次红了眼眶。

      那时候的陈酣还很生动亲切,不像对面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却远的似乎永远也抓不住了。

      陈酣还在一口一口喝酒,静默中,许倏问:“你……你的腿怎样了?”
      “没怎么样,好的很。”陈酣说,“当年的伤早就好了,没落下病根,你又不是不知道。”
      许倏顿了许久:“……没事就好。”

      陈酣却忽而来了说话的兴致:“还真有件事你不知道。”
      许倏看向他。
      陈酣继续道:“你不好奇,明明宫变那天进宫时紫宿还与我一起,为何后来只剩我一个?”

      许倏呼吸重了些。他几乎猜到了陈酣将要说什么,这个猜测让他浑身冰冷。

      陈酣说:“因为……我怕王府也遇袭,怕你有危险,便让紫宿回去报信。”
      “紫宿平时服侍你也算尽心……”陈酣表情悲哀,“是你亲手杀了他吗?”
      许倏哑声道:“那晚我没见到他。”
      “唔,没见到。”陈酣平静道,“还没见到你就被杀了。”

      “你多久之前开始策划?怎么和你父皇搭上线的?又是什么时候把府中密道泄露出去的?”陈酣说,“我全部都不知道,是我太愚蠢。”
      “是我亲手把紫宿,把皇兄,把整个国土送到你手上。”

      许倏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偏头对着墙壁:“……我对不住你。”
      “你的确对不住我。许倏,你真没良心。”陈酣说着又笑了,“不过你也算豁的出去,在我身边两年……”
      他问:“我每次主动凑过来,你是不是觉得很恶心?”
      他说着又顿了一下,了然道:“不过看着一朝王爷宽衣解带,你应当也够解气。”
      “只是如今殿下炙手可热,想来草民就是想自荐枕席也不够格了。”
      陈酣不紧不慢的仰头喝完壶里最后一口酒。

      “酌之!”
      许倏气的发抖。

      外头天光渐亮。
      “天亮了。”陈酣笑着看向许倏,“殿下该走了。”

      许倏手中那坛酒还剩一半。他拂袖将桌上所有酒打翻,“最后一次,以后再不许饮酒。待会我让太医来看看,开的药你记得按时吃。”
      他站起来,一夜未眠让他有些头痛:“下人走了便走了,我再给你安排。赶紧去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许倏交代完这些,没了话说。但他却莫名不想走,似乎今日跨出这道门,就有什么再也追不回了。
      “你该走了。”陈酣慢慢站起来,“走吧。”

      许倏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夜冷雪,清晨的空气冰的不像话。
      “酌之……”他唤了陈酣一声,最后却不知该接什么,半晌后只说,“你要保重。”

      说完,许倏转身,刚走到门口,身后陈酣突然开口。
      “少旋,活的轻松些。我不恨你。”

      许倏诧异回头。

      陈酣看着他,眼神平静,甚至称得上温柔。
      许倏恍然间觉得自己看见了五年前的人。
      那个站在梅树前的少年。

      陈酣脸上的表情一闪而逝,随后低下头朝他挥了挥手,连话都不说了。

      许倏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昨晚的脚印被盖了完全,院子里的雪又新了一层。
      昨夜痕迹不见踪影,而现在他的这些脚印,又会在多久之后淹没消失?
      许倏踩在雪上,突然觉得里头那扇门似乎已经和人间隔绝开来,变成了一个谁也无法踏足的地方,不觉便有些出神。

      门口的侍卫还在等着。见他出来,立刻恭敬行礼。
      “三殿下。”
      许倏点头,“回宫”两字刚出口,突然记起了昨夜过来的目的。
      袖中的瓷瓶被他手心捂了一晚,已经变得温热起来。他又回头看了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地方,心中豁然开朗。
      他想到方才陈酣说的话,忽的大步往前走去。

      皇宫很大,许倏的脚步却愈渐坚定起来。
      他径直去了西阁,此时虽还早,皇帝却已经起了,坐在御座前批折子。

      “父皇,儿臣……”许倏进门后直接跪下,然而话刚起了头,便有人进来奏事。
      “皇上,前朝端王陈酣的尸身如何处置?”

      许倏喉咙一下被人塞住,看向身后奏报者,似乎理解不了这句话。

      “哦?怎么死的?”皇帝似乎有些兴趣,“说说看。”
      身边那人立刻道:“毒发身亡。毒就下在酒壶里。尸首倒在门边,陈酣右腿应是前些日子受了寒又加上之前的旧伤,落了残疾,所以毒发之前靠门而立。”
      “靠门而立……你说,他是不是在看什么人?”皇帝看了许倏一眼,意味深长。

      “我让你去做的事,你做的一向很好……说吧,要什么赏?”

      许倏已经忘了怎么开口,只怔怔的愣在原处。

      “哦对了,还有一事。”那人迎着许倏的目光,突然又似想到什么,“陈酣身上还有个香囊,不过里头装的东西挺奇怪的。”
      “装了什么?”
      皇帝问。

      “两根头发。”那人说,“两根缠在一起的头发。”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小短篇_(:_」∠)_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