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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宋少年志](米禽牧北x赵简)远行客 ...


  •   邠州的第一束桃花迎了春风悄然怒放,红瓣黄蕊,娇而不瘦,盛开在那淡烟疏雨的小城人家之处。

      夜风渐起,漫天匝地的锦缎大红铺满府宅,新房门外烛影摇红,灯花未瘦。

      男子徘徊在屋檐下迟迟不肯推门,颀长的身影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模糊不堪。

      他记得,刚刚王宽提醒过他,稍后进了房间是要背诗的,若是一首诗不能让新妇将扇子取下,就要继续背。

      读书不多甚至厌恶那些迂腐酸气的诗文,在今夜,他也硬是跟着王宽背下了三五首诗来。

      只是席间上一杯杯浓烈的酒味渐渐化作嘴中的苦涩,昏昏沉沉,已然忘却了那诗中情意,脑海中回响的皆是王宽刚刚将手搭在他肩头上时说的那句——“近乡情更怯”。

      白瓷茶碗骤然碎在脚下,划破了温柔的夜色,女人叉着腰站在院中,开口破骂:“呸!贱蹄子!在西夏也不知勾搭了哪个野汉子,还好意思回来!”

      “主母,我敬重您,是因为大哥的缘故。再怎么说赵简也是郡主,您不要把话说得太难听了!”

      “我这个当家的还不是看在我儿的面子上才允她进了元家的大门,如今谁不知道西夏的将军曾在邠州招亲上取了第一的名声,那贼人亲自上门提亲,她也跟着往西夏去,谁知道一路之上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小子别让人戴了绿帽子也全然不知吧!”

      “赵简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什么人老娘没得心思知道!元仲辛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赵王爷曾经亲自上门提亲,我是不会让她嫁入元家的。往后的日子你和你的亲婆娘最好都夹着点儿尾巴做人,不然都给我滚出园子!”

      于他而言,这不是第一次的嘲讽讥骂,比起往日,已温和了许多。只是,他不愿意让她听见这些刺耳的话语,故而在推开房门的刹那对上那双窘迫的双眼时,他急于劝慰道:“没事儿,大不了从明日起我们还回密阁住,索性王宽已经任了掌院,密阁就是我们第二个家,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她说的也是事实,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女子悄悄低了头,手上绣着鸳鸯戏水的扇面上细闪着微弱的粼光。

      儿时年幼,她也曾经历过风光无限的日子,只因她是皇室贵女,父亲又是官家的亲胞弟,她生来便是高人一等的。

      烹油烈火的势头在她与王家交换了生辰帖后便到了极盛,那个时候,逢人便会向她投来那些羨艳的目光,人人皆知赵王爷的掌上明珠与当朝参知政事的麒麟子王宽结下了娃娃亲,只待来日嫁入王家成龙为凤。

      可世间百态无常,她的父亲先是遭到了朝中官员弹劾,官家尽信,随后王家退婚,拒不往来。

      一日之间大厦倾颓,泼天的富贵荣华也不过是流水落花。

      “年纪这样小便遭了退婚,别是自己不检点吧……”

      “可不是,定是遭了人家嫌弃......”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宗亲......”

      那些刺耳的声音她听得并不比元仲辛少,她想,这世间终归对女子的偏见总是多一点儿的。

      “赵简,我哥还给我留下了一些钱财,我不会让你留在元家和我一起受委屈的,等过过我们去置办个宅子,你喜欢哪里我都随你去。”

      双手被人珍重地放在掌中细细摩挲,细密的纹路带着温热渐渐攀上她的心头,一如那日在河边温柔的诺言。

      “赵简,我知道这世道对你们女子生来不公,所以我更要陪着你。因为一个人即使能力再强,也会有累的时候……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就跟你过什么样的日子……”

      或许一生能遇上这样一个人便已足够。

      执手仗剑的他们曾许下了一个又一个保家卫国的郑重誓言,只因那些沸腾着的、滚烫着的是少年人独有的热忱与理想。

      他埋首于她的发间拼命汲取那丝丝缕缕的木兰芳香,在身处西夏那些长吁短叹的深夜里,他担忧着她的安危、忧虑着她的生死,甚至,还有过一丝丝的嫉妒。

      只是,那横亘于心头的辗转不安终将在今夜消弭殆尽。

      泼墨的青丝铺天满地倾泻在榻间,她是如此知晓他的爱意。

      阖目之际,让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夜,漫天的大雪压弯了赵王府的岁柏青松,苟延残喘的老人在弥留之际呼唤的不是亲生女儿的名字。

      “元仲辛……元仲辛……”

      赵简跪在榻边看着年迈的父亲额角上那几缕刺目的鬓白,紫涨的面皮青筋尽显,他的唇角快速地翕张着,一句一句,高声而呼。

      然后便是无穷无尽地煎熬,等待着大雪停留,带走老人喉间最后一口气息。

      风烛残年的老人本就因数次发病而损了多年寿元,西夏一行,更是经不住颠沛,即便从那个暗流涌动的漩涡中心逃离生天,可赵王爷依然没有挺过归来后的第一个寒冬,发了最严重的一次心疾。

      “元仲辛……我的女儿、我的阿简……可就托付于你了,你定要、定要好好待她……”

      元仲辛重重叩首在床前,君子一诺五岳皆轻,他是如此温柔光明,所以他选择了承诺,更选择了将满心爱意复而倾出。

      对上他缱绻多情的眼眸,她想,对待自己的爹爹,那个人却是不同的。

      曾记彼时她独自一人掐了时间,于夜色黑透,身着夜行衣单枪匹马闯入大宋铁牢,那里关押着的皆是朝廷重犯,非旨不活。

      腐臭糜烂的气味涌动在那潮湿阴暗的地方,绕过重重拐角,她终是来到了他的面前。

      男人身着一袭洁白的圆领长袍,外披黄金冷锻战甲,即便浴血而战,身上也丝毫滴血不沾,那样笑望着她,好似笃定了她会亲自前来一般,一如当日猝其不意地出现在赵王府上,神采依旧。

      赵简拔剑出鞘,抬手劈斩掉他身上的束缚,地牢中的男人略活动了下手腕,便笑唤而道:“娘子……”

      啪——

      那记耳光狠厉地打在了他的脸上,许是力气也大,男人的左脸嘴角很快便渗出了鲜血。

      “这一巴掌,是替我爹给你的,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他没有任何的恼怒,只是抬手擦去了嘴边的血痕,便跟随着她出了铁牢。

      米禽牧北的一众随将已在牢外等候,见他不动声色地上了他的马车,赵简顿了一顿,继而也跟着登上。

      他低眉不语,拿了纸笔将这几日发生之事纷纷落笔于纸上,似要往夏先行寄出。

      “我爹呢?”

      赵简迎面而问,他温和而答:“放心,赵王爷被我安排在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不会有人为难他的。我还知道他老人家有严重的心疾,已着跟随的医师在一旁守着,探子来报赵王爷的身子已比往日见好了。如此,你可曾放心了?”

      她看着他弯弯的眉眼几多柔情,可心中依然怒意不减,甚至更甚。

      这又算是什么?

      一个巴掌一颗甜枣,她何曾这样被人捏在掌中任由操控过?

      “你有心思给宁令哥报平安,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洗脱你身上的死罪吧。”

      米禽牧北沉默许久,“太子殿下那头焦灼不堪,这封信若不送出去,夏必乱。”

      语罢,他却起了几丝玩味,笑意盈盈看着她,“那娘子认为,我该如何洗脱罪名?”

      “你再叫我一声‘娘子’试试!”

      米禽牧北垂眸看着那抵在脖间的剑刃,不免软了神色,“好好……那赵姑娘,你觉得呢?”

      赵简收剑入鞘,眸色微动,见得一旁的纸笔,只与他对了神色,马车内的两个人便默契般地分别在纸上落下字迹,片刻之后,两张一模一样的内容合对在一处:

      ——车型炮图。

      “早听闻当初与夏对决的乃是一群少年人,却不想在那个时候你已经参与进来了,看起来我们的缘分真不浅啊。”他心中带了几分窃喜,继而又向这个如烈酒醇浓的女子投向了欣赏的目光,“你还和沙盘对决时一样的聪明机敏。”

      她淡漠给予回应,“可我觉得你比那时更加阴险狡诈了。”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不行!”她骤然站起,后退半步,“再给我一天的时间,明日子时,我来找你。”

      他自是知晓她要去向何处,又见什么人,那种酸涩的意味丝丝缕缕缠绕着他的心头,转瞬不见。

      “一天的时间你都等不及吗?很可能我这一走……便再也回不来了。”

      “我会保护你的。”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她转身下了马车,却在离去的刹那又听他执念般问道:“我们曾打过赌,若你输了,便心甘情愿地跟我回夏做我的娘子,可还算数?”

      赵简没有理会,只给了那执着之人一个冷淡的背影。

      转日子时,她如期而至。

      可他也是真的开心,就好像是一截风筝被他攥在手中,即便那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只要那轴绳还握在自己手里,便永远能收回来。

      可一路的沉默和耽搁让他心中烦闷。

      七斋还是如他所想那般,追了上来。

      女子的目光温柔的追随在心爱之人的身上,闪动着微弱的光芒。

      他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只是在闪过一丝寂落后还随着一番嬉闹,甚至还玩笑般语道:“我觉得自个儿的娶亲之路,波折颇多啊……”

      六人凑在一处争吵不休,独余他辟了处草地,用囊袋接了河水,一口一口仰头入喉。

      衙内急得红脸粗脖子,直骂道:“米禽牧北,你合作能不能拿出合作的态度来啊,就我们几个在这儿讨论,你在旁边喝水,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合作?”

      他笑了,单凭几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也妄图刺杀夏主,着实可笑。

      也就是他的娘子冒傻气,信那些大宋高层的鬼话。

      赵简沉默看着那个长身玉立的绿衣男子,眸色不明。

      夜来风声冷寂,呜嚎哀鸣,赵简从元仲辛身侧坐起,斜倚床头,看了眼沉稳入睡的丈夫,便抬手替他扯了被子。

      回想起深陷在西夏的那些的日子里,她似乎挣扎过、无助过,迷茫过、恐惧过,还与米禽牧北争执辩解过、与他周旋欺骗过、在他怀里埋首痛哭过,最后是一伞送别再无瓜葛。

      她的眸色跳动着细微着光亮却疏忽寂灭,好似寒冬的最后一瓣雪落在苍茫天地间,转瞬不见。

      又二年。

      依然是在那锦簇次第而开的日子里,密阁七斋办了第二件喜事。

      汴梁于三月初始,沉寂冰冻的寒冷在听声第一声燕鸣后渐渐融化,汴河四周嫩黄垂柳,敷水两岸夹桃花,虹桥卧波,绿水漾漾。参知政事的麒麟独子明媒正娶渤海移民,家家户户守在汴河两侧见证这一难得盛景,轰动一时。

      赵简扶着那曾同于七斋风雨共济的伙伴入了王家府门,正值黄昏余晖,彤霞漫天,丹红一片,恰如女子面颊鹅黄斜红。

      她将小景那三尺乌发宛成流云宝髻,簪了珠花翠玉,菱花镜中女孩子稚气未脱,映着那光可鉴人的镜面,难掩羞意。

      “小景真美。”

      “赵姐姐……”

      女孩子将怀中的帕子绞皱成一团,又缓缓松开,却怎样也消不去她此时心中的紧张不安,“赵姐姐,当初你嫁给元大哥时也是像我这样紧张吗?”

      手中梳发的动作顿了一顿,时间似乎已过去许久,尘封已久的情景跃现在脑海中,年少相携共度,情深意浓,宛如炽烈焰火绽于浓墨夜色,灿若白昼。

      两年前她也是如小景这般着了一袭灼目嫁衣,嫁予了托付一生之人。

      她唇角泛着笑意,听得外头吉时已到,重新将女子搀扶而起,郑重交予了王宽手上。这是七斋共同的伙伴,他们一同出生入死过、同仇敌忾过,这样好的姑娘曾为守大宋安危踏刃而舞,护一方和平直面虎狼,所以她将她视为至亲好友,从心底生出欢欣之意,红了眼眶。

      小景已没了双亲族人,王宽的父亲也已在宋夏斗争之中做了牺牲品,当两个人在双亲灵位前虔心拜下之时,她忽然想起了曾去往西夏之前那个茫然无助的黑夜。

      米禽牧北野心败露,破坏宋夏和谈,已成两国罪人,可爹爹却仍被他囚在手中,解救不得。于是在那孤立无援的当头,那辆青篷锦缎马车踏着夜色嘶鸣而来,扭转了局面。

      儿时与王宽有总角宴笑之谊,那个时候她也曾经天真得以为她会嫁入王家,侍奉舅姑,不敢忤逆。只可惜人心易变,曾经最亲近之人,戳得痛楚也最深。

      家中一夜衰败,与王宽的父亲却是脱不了干系的。

      王增漆点精明的眸中透着对女子鄙薄粗陋之意,语气轻蔑而不屑。

      作为晚辈她礼数做尽,可作为一个被任意藐视的女子,她只得挺直了脊背,微扬下颔,竭尽全力地护得那一丝尊严,接过了王增递来的密折。

      ——边境急报,辽主三路大军,十万精兵,进犯西夏,河曲一战,被李元昊尽数击溃,大败之下,辽主险些就成了阶下囚。

      枢密院选择了宁令哥这个未来之君,恰好的是,爹爹一直在米禽牧北手上,若她前去相救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主持宋夏对接一事落在了王增和米禽牧北身上,密阁重启,王增任命掌院,西夏处米禽牧北必须逃脱死罪才能相携合作。

      大宋于和谈之事轻描淡写,一扫而过,只道是误会一场。米禽牧北由野利皇后亲自出面力保,可这一切仍然不够。

      米禽牧北破坏宋夏和谈此乃过,若想一笔勾销,便要有功。

      没藏宝历不会轻易放过政敌,所以他选择了祭献出那张残缺的车型炮图,让西夏免去举国财力及人力的损失,夏主极力赞许,可顾及到当初米禽牧北未能洞悉图纸漏洞,便以没去其半副家财作为惩治,小惩大诫。

      无非就是一日天上他日人间的势头,本就是污泥浊秽的残身,一世畸零,亲疏淡薄,他经历得是否还少?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心性,当他迎头挨了那个令他双目昏黑的耳掴子,还是本能从心底的阴暗处滋生出些许的恨意来,那些细碎晦郁腐蚀吞噬着他的理智,冷眼又不甘地,看着这个带给他生命的男人。

      “废物!就凭你这头蒜,也妄想联宋弑君?”

      赵简被来人生生惊到,她原本也只是来和米禽牧北碰头,商讨下一步计策,可未曾想过米禽牧北的父亲就这样直闯府宅,不顾仆役婢女侧目议论,众目睽睽之下,抬手用尽了全力,打在了米禽牧北的脸上。

      嘴里的咸涩在口中化开,他无奈笑了笑,嚅动了几下嘴,歪头唾去一口血,又抹去嘴角的残迹,勉力保下一丝尊严来。

      “……父亲,我从小您就一直骂我废物,不高兴了便向刚刚这样对我拳脚相向。我是否真的是废物,还请您睁眼看着,能不能成事,也不是由您说了算。”

      空气中似有一瞬的胶凝,融化不开,突然间那凄然冷笑遽然迸出,刺耳尖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米禽牧北!你就是废物!你不仅是废物还是蠢货!你以为扶持太子殿下上位就能证明自己,那我便告诉你,不可能!你是我的儿子,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父子亲缘是你永远抹不掉的痕迹!你就是废物!”

      老者笑得不能自已,一番发泄,只扬长而去。

      他似是受惯了如此遭横的,面色还保持着往昔的平和,波澜不惊。可当赵简对上他眸间之时,却见其面色土灰,双目通红,赤红的血丝细细密密布满了眼白,宛如鬼魅。

      她心中微颤,不动声色微退半步,“对不起,我想今天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先走了。”

      “——等一等,”他叫住了她,“事态紧急,容不得耽搁,你待我进去换身衣服。”

      她站在连廊之下静听秋风席卷,一阵风吹过,那些细细碎碎槐籽如盐似雪般簌簌而落,浓愁不消。

      屋内待他进去后便没了声响,侍婢奉了冰水、汤药而来却迟迟不敢入门。

      “你们怎么不进去?”

      “……姑娘暂且等一等罢,将军心情不好,我们进去触了霉头,是要被打死的。”

      她垂头不语,只绞了刺骨如冰的帕子只身推门,男子将自己掩藏在阴暗之处,斜靠在一侧,沉默静止。

      她蹙眉直视那个气度慵懒容华的男人,又予了他一分于光中而来的坚定。

      “敷一敷吧。”

      他接过赵简递来的冷帕,放在高肿的侧脸时终是清醒了三分。

      她知晓这样的劝慰于他而言不过聊胜于无,却也见他回应似的,勉力扯出一个微笑来。

      那日的事似云如雾般笼罩在她的心头,琢磨不明,尚未理清脉络,米禽牧北暗中联手大宋暗探意图推翻朝政的弹劾奏折便已呈到了元昊面前。

      没藏宝历丝毫不予他们片刻喘息之臾,元昊下令彻查,可抓获的却是米禽牧北的父亲。

      赵简拿了米禽牧北的令牌入了西夏铁狱,再次见到那个不可一世的老人已然见其似是年迈十岁,龙钟衰颓。

      “大宋的郡主?”老人依然不屑而视,“可是米禽牧北让你来看我笑话的?我以为你们宋人个个气节傲骨,拒不肯与夏联手的,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不是他让我来的,只是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弄清楚。旁人都说是元昊早已有心杀您,可没藏宝历私心甚重,他这次想整治的是米禽牧北。是您……替他顶罪的吗?”

      掩藏在暗处的黑影一阵瑟缩,似有风吹过心底的荒凉空洞,呜咽作响。

      “早年间,我有两个孩子,他们都很好,我栽培长子是因为军人杀敌于前,此乃天职。我无视次子是因为家族血脉,可有延续。”

      “可宁令哥势单力薄,他为了拉拢米禽牧北,居然设计陷害我那可怜的儿子。每次我看见米禽牧北,我都会想起另一个屈死的孩子!”

      “他蠢得无以复加,别人对他好,他便用命去拼!你说米禽牧北他是不是蠢货?……他就是蠢货!他以为他可以拉下元昊?或许,他的下场还不如我。”

      老人的声音粗竭嘶哑,一字一句却犹如一双青筋暴露的双手扼制住了喉头,再难发声。

      “可您为什么不把这些话告诉给他听呢?”

      “元昊贼心不死,当年野利兄弟被他利用殆尽,吞食得连骨头都不剩。让他跟着我,一起当今日的阶下囚么?”电光火石间,突然有声音崩裂开来,泣血捶膺,“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绝不能再失去第二个!绝不能!”

      “父亲……”

      她看见那角落中的暗影渐渐而来,脸上似孩童般迷茫无措,站定在老人面前,又缓缓跪地,除却一声“父亲”,再无多言。

      赵简终从牢中退了出来,乍现的天光刺得她双目痒痛,但听碧蓝水洗的空中长鹰一声嘶鸣,穿透山谷。一只鹰隼振翅高飞,盘旋在天际经久不去,但见口中幼鹰从它嘴间掉出,只垂死扑棱了数下,便跌入山间摔做泥骨。

      当夜,米禽氏认下通敌罪过,自戕狱中。没藏宝历铲除奸佞有功,得厚赏,掌夏左厢军半副兵力,风光一时。

      米禽府邸白纱晃动,烛影绰绰,数十盏长明灯围着棺椁彻夜不灭,刺鼻的焚烧气味笼罩一室,浓郁不散。

      赵简立于一侧,燃起三柱清香虔供棺前,便退至一旁,“我一直在想,告诉你这件事情到底应不应当。”

      米禽牧北身着圆领白袍,站得挺直,看见那三缕青烟被风吹散,了然无痕。

      知道能够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

      他明白得这样晚,得到的时候也是失去的时候,依然空空然也,似烟轻散。

      “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那日,你父亲的眼中,并没有恨意。”

      他怔愣一瞬,却有声音在他心底一遍遍讽道:“看吧,这就是你和她的不同。你憎恶半生,不过是徒然一场。”

      “我很感激你,这一次,你把我深渊中彻彻底底地拉了出来。”

      他无意上前进了一步,她却有意后退了一步,日光透着格子窗一束束透进,映在她的身上,那些细密的金尘轻扬着,将她的身子镀上了光晕。

      “米禽牧北,一个人想要去爱别人,首先要学会爱自己。你父亲,是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来。”

      他痴愣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静默不语,直至那抹纤瘦消失在眼前才让他口中喃喃,“太迟了……”

      为了弥补上内心那片荒芜虚空的空洞,他依然做着那些饮鸩止渴的事,人生中的遗憾何其之多,宛如刚才她后退的一步之遥,人心不足蛇吞象,所以日后当元仲辛用长剑刺入他心口处时,他还是生出了些许不甘之意。

      他想,他终究是要他父亲失望的,也终究是要让赵简失望的。

      赵简回想起那些猝不能眠的日日夜夜,也不止米禽牧北这一个,骨肉亲情无从分割,恰如王宽父子,似也这样纠结挣扎过。

      王宽怜惜草木之情,曾为守心中光明与他的父亲也这般嘶吼过、呐喊过,君子的脊背直挺挺立在苍穹之下,仰头望月,他的心中不负,亦无愧。

      父子二人政见不合,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无联络。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归宋,王增却私自与大辽云安亲王联络,意图挑起内斗。

      此事触及到了底线,王增就此落狱,没了后文。

      吕简有心提拔王宽为密阁新任掌院,从夏归来,王宽却推辞不受,执意为父守孝。他守孝守了三年,小景便陪了他三年。

      所以他把那个真情实意的姑娘娶回了家,执掌密阁。他想,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个位置,总不能再落入有心之人手中。

      赵简无奈摇头,又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她希望她的孩子将来能够光明磊落,最起码,不要像父辈那样,苦斗一世。

      “元仲辛。”

      她看着那个歪倒在肩头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启口轻唤。

      “啊?”

      “我有祈川了。”

      晨起第二日。

      元仲辛于朦胧中醒来,王宽成亲,他喝了平生最多的一次酒。

      然后便来到赵简面前,软绵绵得醉在她的肩头,昏昏而睡,不必担忧酒醒何处,更无需辜负满樽对月。

      于是乎,女子的声音就这样空灵又渺远得萦绕在耳畔,“元仲辛……我有祈川了……”

      他睁了睁眼,窗外天光大现,金光道道射入屋内却被帘纱遮挡于外,床侧的一旁也已没了人,困倦打着眼皮促使他又将眼睛闭紧。

      “元仲辛……我有祈川了……”

      倏忽之间,那双澄澈的眼眸猛然间睁大,惊梦般遽然起身,趿鞋下榻,又因慌乱而踢飞一只鞋履,脚趾硬生生撞在桌角上,钻心得疼。

      顾不得其他,边跑边把鞋穿着,推门的刹那但见女子疏影窈窕,一支木簪挽起三尺青丝,坐在逆光之中,将筛里的团絮软白的棉花一颗颗挑整干净,静默姝好。

      “赵简!”

      女子抬了头,盈盈浅笑,“醒了?”

      那颗猛跳的心被他卡在了喉头,似要迸发而出,却又被他生生咽下临到嘴边的话,“嗯……”

      元仲辛接过赵简手中的筛筐,从容坐在一侧,“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那颗心再次狂跳不止,他拼命压抑住颤抖之意,却无法启口。

      他怕是一场梦,又期待这不是一场梦。

      “说啊,你做什么梦了?”

      “……在梦里你和我说,你有祈川了……”

      女子怔愣一瞬,却忽然间笑意愈深,“那不是梦,是真的。”

      日光之下,有情之人缱绻依偎,情深鹣鲽,她抬眼看了看天边的朝阳,扬了唇角。

      她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倒也挺好的。

      赵简平生仅育有一子,在风雨交加的深夜,她经历前所未有的苦痛与折磨,元仲辛将她双手紧握,低诉哽咽,流着泪水,一句一句支撑起她几近崩溃的意志。

      然后是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夹杂着斑驳模糊影绰而来,已经逝去亦或是已经淡忘的人和事赫然出现在眼前。

      天地间骤然陷入兵伐屠戮,暗夜之下马车一路疾驰向东驶去,来人快马加鞭赶至,四下溅起湿泥,为首之人面露急色,声声宛如惊雷。

      “姑娘,将军特命属下来送东西,还请姑娘务必收下......”

      “姑娘,那日将军并非有意为难您,太子殿下对您诸多不满,将军为给您求情曾在寒夜里站了一夜……”

      “姑娘,可还有话要对将军说?……”

      ……

      那个孩子降临于世,眉眼像极了她,性子也颇有她儿时的影子。

      又七年之余,孩童已长成成人的模样,但那蹦蹦跳跳的性子又像是他的父亲,调皮、叛逆,且多了几分刁滑。

      赵简似往日一般把孩童送进屋内,独自一人坐在院中将沾了露水的花枝修剪成她喜欢的模样。

      屋内轰然发生的巨响令她心惊,七岁的孩童正是打鸟摸鱼的年纪,忙不迭地入门去看,便见小小的身躯正要爬上衣柜顶子去够那樟木锦盒。

      尘灰堆积如山的锦盒遽然掉下,随之从里滚出的还有一把青色绘木兰的油纸大伞。屋内登时扬起细密飞尘,打着旋儿翻着个儿的迷朦了眼前。

      “祈川!你干什么?——”

      她再也禁不住得倏然色变,一把将孩子抱落平地指着那小小身躯厉声斥责。

      孩童扬起了脸,在他的印象里母亲似是从不会与他这般急声厉色,一时间被吓得满眼含泪,手足无措站在那处静等训斥。

      下一刻面容姣好的女子忽然间变了神色,再也支撑不住得倒在一旁,桌上杯盏灯茶皆被掀翻在地,以手抚胸,连连摇头,口中已吐不出一个字来。

      “赵简?!赵简!……”

      元仲辛听闻屋内声响,急切入门,只见女子冷汗涔涔,面如白绢,钳紫色的嘴唇一张一翕却无半点声响。

      乍见赵简如此,元仲辛如丢了魂魄般将赵简抱至榻上,又几乎飞身去翻柜匣中的药丸,一连三颗急忙喂下,快马请来城中大夫又问了诊、扎了脉,才见女子的面容渐有缓和,已能张口而语。

      “夫人此次病发极为凶险,若是再迟半步,恐神仙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听得大夫之言,似有泼头冷水砸在他的身上,打得他通体冰冷,心颤不已。

      赵简的心疾是在她产后日渐显出的,大夫说乃是母家胎里带出的祸端,再加之那个孩子耗了她身体大半元气,这病便成了不可逆转之事。

      可赵简素来要强,拒不可认,元仲辛别无他法,只得日日哄她服下一粒药丸,悉心调养,寻常日子里不沾劳累苦痛,不触大悲大喜,倒也无事。

      只是今日病发,却是从未有见过。

      “夫人常年郁结心事,积压成疾,怕是不利于养病。还请夫人保重身子,切勿深思,才是延寿之道。”

      那大夫撤了针收了药箱,赵简却丝毫不以为意,当着元仲辛便挤了白眼,“哪儿有什么心事,只是看孩子爬得那么高,一时间吓到了。”

      那大夫见赵简如此回答,便也不多言,揖了身子,便起身告辞。

      元仲辛复杂之情溢于言表,坐在床沿儿只瞪着同是被吓丢了魂儿的孩子。

      “你从哪儿找来的庸医?别听他瞎说啊,我身体好得很。”

      赵简依然傲着气不肯低头,却忽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垂着头,噙着泪,粉嘟嘟的肉脸上挂着鼻涕,一番委屈的模样,道:“娘亲,我知道错了……”

      本就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听得孩童娇唤“娘亲”,赵简更是听得心头一软,忙忘却了刚才之事,将孩子抱在怀里,又摸了摸小儿额头,慰声而道:“乖,以后不准再爬上爬下了,若是真的摔着可如何是好?”

      孩子紧着点头,又崩下榻拿了小儿书来塞到母亲怀里,吵嚷道:“娘亲教我识字背书,娘亲教我……”

      孩童知晓教他识字的母亲最是温柔,每每被母亲抱在怀中识记那些晦涩的古诗词文,也变得颇有兴趣。

      元仲辛趁着当口儿亦不多言,只笑着下了榻,将屋内赵简刚刚打翻的碎瓷残片一一清理干净。

      床榻之上女子怀抱着小儿认真地翻着那孩子最喜看得画本。

      这书本从集市上三文钱购得,画多字少,认起来也不枯燥。前至秦王汉邦今至隋帝唐皇,一页页翻过皆是人物肖像,更有外族元首、铁甲雄兵,祈川看得眼睛直勾勾,直问道:“娘亲,这些都是什么字啊,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这是西夏文,你自然不认得。”

      “那这个人是谁?他看起来好威严。”

      “元昊,曾经的西夏之主。”

      “那这个人呢?”

      “宁令哥,是元昊的孩子。”

      “还有这个,他看起来和他们都不一样。”

      “米禽牧北,曾经西夏的一员大将。”

      “怎么还有人叫四个字的啊?”祈川歪着头满眼的疑惑,甚是不明得望向母亲。

      女子温婉一笑,解释道:“他非我宋人,自然不同。”

      孩童跟着点头,这些画在书中的人物虽已成了历史云烟,可他尤然记得母亲附在耳边的一声声叮嘱,“祈川你记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其心必异、其心必异……

      这是他至今都未曾懂得的道理,他只记得往常最喜做之事便是拿着小儿书缠着父亲母亲讲故事,他知晓父母一辈皆是曾为了大宋和平付出过血泪的爱国战士,那些不可与外人道、却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凶险的日日夜夜,是父母一辈一生都不可遗忘的过往。

      甚至他还知晓,书上的这些人物他们全都死了,而这些人在历史舞台上的落幕也同父母一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混想之间,元仲辛已将地上的碎瓷残片清理了干净,又捡起那把青色大伞装进锦盒,开口问道:“赵简,这伞……还要吗?”

      女子不曾抬眸,只回应道:“留着吧,若往后日子再清贫些,卖了贴补家用也值不少银两。”

      元仲辛将那伞重新装回樟木锦盒,又跟着放回了原处,待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便把那娃娃从赵简身上抱了下来,直嗔怪语道:“你这个小坏蛋,你娘亲身体不好还要缠着她讲故事。我们出去了,让娘亲好好休息。”

      那娃娃跟着点头,眼看着父亲将母亲安顿妥当,便出了屋子。

      赵简将身上的棉被往上扯了扯,恍然间便入了梦。

      梦里头她还是前往西夏的模样,彼时她奉命押解米禽牧北回夏,从大宋开封出发一直向西,一路之上山遥壮阔,碧色万顷,沃野之上苍翠欲滴。

      她连同米禽牧北倍日并行,不敢倦怠,眼见周遭的景色由绿茵遍布旷野无垠,逐渐变换成黄沙漫天风鸣哀嚎。

      原本的,商量好入夏之后她便能见到爹爹,可米禽牧北却忽然出尔反尔、反口不认,赵简心中愤恨,又毫无他法,只得一时按捺再做打算。

      为了取得夏的信任,她扮做刺客进行了一场极其危险的刺杀,而目标则是米禽牧北。想起来爹爹还被他扣在手上,她便更加仇痛恼怒,就连刺入他胸前的那一剑也深了几分。

      夜间,赵简尚未脱去那一身刺客夜行的装束,看着躺在榻上被她刺伤的男人怔愣不语。

      医师、侍婢进进出出乱作一团,但见他的胸前像是个血窟窿似的流血不止,汩汩的鲜血无论如何也将止不住,虚得男人面色惨白,薄唇微抿,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一颗颗落下,又滴入被中转而不见。

      赵简想是不是这样就够了?爹爹的苦、大宋的仇,都会让这些止不住的鲜血来稍作安慰?

      可想象中的凌虐快意未能漫上心头,反而换上了男人虚弱的笑容。即便狼狈不堪,他仍然扬起唇角,给了女子一个狡黠的笑容,“可解气了?”

      她下意识躲避开来他的目光,只将手中的长剑紧握了三分,“你不让我见我爹,无非是防着七斋临时叛变,如此我爹在你手上便有个掣肘……”

      她的语气突然加重,恨不得再上去刺上一剑。

      “米禽牧北,你错了,我、七斋还有我爹,既然敢来,就已经想好了结局。如果你真杀了我爹,我绝不会流一滴眼泪。同样的,你杀了我,我爹也不会哭。”

      男人如此歪倒在一侧便静静听她说着,嘴上的笑意不止,待她说完,又似许诺盟誓那般说道:“我向你保证,赵王爷那头定当万无一失,等到了必要时候,我自会让你们父女俩团聚。若有半分差池,我以命抵命。”

      信誓铮铮的话语在谋术面前是如此脆弱不堪,赵简看透了这些欺瞒与谎言,反是讥笑而道:“谁稀罕要你的命。”

      女子扬长离去,他却兀自陷入一片寂落,就如同儿时那般,亲缘淡薄又卑如草芥,无人看顾,便如同赵简所言那般,又有谁稀罕这条性命呢?

      赵简自那日离了米禽将军府便数日未曾露头,直到刺杀米禽牧北一事渐渐平息才再次出现在米禽府门前。

      近日赵简似是来得勤些,找不到爹爹,她自然心焦如焚,次次来次次扑空,米禽牧北亦是知晓,她不过是为了探寻赵王爷的下落罢了。

      月余。

      赵简如期而至,然此次却不见米禽牧北在府中相待,是婢女将她迎进了门。

      姜丝梅、冰雪冷元子、紫苏膏、香糖果子、滴酥鲍螺……各色精致小点上了个齐全,最末的,还有一碗碧绿点茶。

      婢女垂首将案几摆齐,“姑娘请用茶。”

      “多谢,你家将军因何不在?”

      “太子殿下把将军请进宫了,姑娘且吃吃茶用些点心吧,这些都是将军专门为姑娘备下的,将军说如今姑娘隔三差五得过来,不能怠慢了。”

      赵简略有思量,但见面前的婢女圆脸杏眼、樱嘴柳眉,却是个生面孔。

      “你倒是伶俐。”

      那婢女盈盈而退,待到月色浸染了树梢枝头,米禽牧北看见的已是在案边瘫软如泥身似轻羽的赵简。

      临出宫前,他也曾意外为何宁令哥会对他说出那句“我送你一份儿大礼”,如今看来,这果然是份“大礼”。

      “米禽牧北?……”

      她缓缓抬头,声音虚软无力,模糊不堪的视线中是男人重叠交错的身影。

      几乎是飞身扑上前去直被他抱了满怀,女子温暖的娇躯、柔软的腰身以及那抹若隐若现的木兰花香,都令他一时愣住。曾经午夜梦回有多少个空虚的冷夜幻想过她的模样,如今就这样切实将她抱在怀里,似是筹谋已久又宛如志在必得。

      “送我回去……元仲辛……”

      过于美好的幻影终是那听到“元仲辛”那三个字后而分崩离析,心中寸草不生之地恍如霎时间被点燃其一把燎原之火,将那片本就荒芜的地方燃烧得更加焦灼糜烂。

      他将她拦腰抱起往内室而去,轻坐于床沿儿,以横抱的姿势让赵简坐在他的腿上,开口竟带了三分恳切。

      “是太子殿下命人在你的吃食里下了催丨情之物,我虽全然不知,可我却不打算放你走。”

      凉薄的唇瓣未曾停留片刻便俯身印在了她的唇上,他曾斩过堆积如山的人头、握过只手遮天的权势、揽过颠覆朝纲的兵力,甚至是那些数不尽的美婢姬妾、金银钱财,可那些战利品不过尔尔,无一能够弥补他心中愈发的空洞。

      可她的唇却犹如蜜糖,尝到了一口便总想再吃下一口,贪婪的渴求令他无比餍足,仿佛这样就行了,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能弥补上那朝夕无法愈合的空虚冷切了?

      忽然间他居然惶恐起来,女子躺在怀中抖如筛糠,僵直如尸,还有那眼神,恐惧不安又带有祈求,她看他的眼神和那些即将要被斩杀的蝼蚁之辈是一样的。

      “别怕,我不碰你了。”

      他把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安抚着、慰藉着,可她身上不曾消去半丝的颤栗令他突然间胆怯懦弱起来,将赵简放于榻上便像是个战场的逃兵,夺门而出。

      犹如濒临溺毙于水中之人得以生还,大口大口的喘息让他如获新生般的痛快。

      “将军?……”

      “去找医师来吧。若是一会儿姑娘想走,便让她走。”

      “是。”

      “准备一下,我要入宫。”

      “是。”

      昔年知遇之恩不敢违背,宁令哥于他而言又为有枝可依,许多年来的心照不宣化作两个人彼此之间的默契,于外人看来不过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势罢了。

      他向来自诩狂傲不羁,辅佐的新君也并非痴傻,那个他决心用生命来证明忠诚的男人,此行也并非全无目的,一次看似恩典实则试探的举动,便能看出米禽牧北的心到底有多赤诚。

      若是今晚赵简留在了米禽府中,来日即便有孕也不过是牺牲掉一个女子。

      但若是赵简今晚平安离开了米禽府,那是否便意味着他敢违抗宁令哥的旨意而钟情于一个随时可弃如敝履的女人。

      他不敢想,也不敢耽搁,一路驾马疾驱夤夜奔赴深宫,在朱红色的宫墙前迟迟未敢入内。

      “呦,这不是米禽将军吗?”东宫的内侍见到是米禽牧北紧着唤了侍婢提灯上前,更是礼道:“您白个儿刚过来,如今怎的又进宫了?”

      “还请通传一声,臣米禽牧北欲求见太子殿下。”

      “这……可是不巧,殿下已经睡下了,将军这般怕是不好再叨扰。”

      “如此……我便等天亮后再觐见殿下吧。”

      内侍一阵错愕,“在这里等?不如还是和往常一样,将军往暖阁里等吧,那里地龙烧得火热,将军也好暖和暖和。”

      “不必了,就在这里。”

      米禽牧北执意站在那宫门面前岿然不动,他将身影融进黑暗的长街之中,在长街之上宛如雕塑泥偶,寒冷的冬夜有风似利刃般吹透他的单薄衣衫,刮在他的脸上,犹如道道血痕。

      正值隆冬,深宫内院彻骨寒凉,唯余宫中侍婢手上的灯盏影影绰绰,在幽深不见尽头的宫墙之内化为鬼魅。

      熹微的晨光渐从东边升起,僵立在黑暗中一夜的男人像是已经被冻成了冰人,终于微微挪动了脚步,被左右架着,艰难地踏入了宫门。

      “殿下……”

      宁令哥朝着天光慵懒伸了伸懒腰,他在外等了一夜,他是知道的,只不过心中更加不悦。

      “来得这么早?本宫还以为你昨晚上软玉温香抱满怀,怎么着也要同佳人睡到日上三竿再入宫谢恩来。”

      本就是被冷风吹透一夜的身躯此刻已没了知觉,如今更似是浸在冰窖般酷寒入骨。男人不顾双膝僵冷,执意下拜,狼狈不堪地行了礼数,仍是从地上爬起挺直了脊背。

      “臣今日是特意来向殿下请罪的,是臣辜负了殿下一片心意。”

      宁令哥眸色渐暗,嗤地一笑,在他的印象中,从小到大,眼前的这个人都不曾违背过他的命令。

      “米禽,说穿了,她不过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随时可以要你性命的女子,值得么?”

      “不值得,待事成之后,杀了便是。”

      宁令哥又是一声嗤笑,“杀了?你可舍得?”

      “有何舍不得,如殿下所言,也不过是一个女子。”

      宁令哥沉默无声,也终是摆了摆手,“罢了,你退下吧。”

      “多谢殿下成全。”

      他如负重释般地长呼出一口气来,赵简那头的麻烦可以暂时不用多加顾虑了,然男人的声音又在背后尖锐响起,“米禽,不要让本宫失望。”

      米禽牧北终是无言,恭顺得离了此处,在返程的路上,他手上的冻疮又犯了,儿时因衣衫单薄落下的病痛,原以为经过多年的调养不会再犯,历经一夜的寒冻风吹,手上痛痒麻痹的感觉时时在告诉着他那些令他不愿记起的往事无一不在心头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由左右侍从架着双臂被扶下了马车,有声音急急来报,“将军,昨晚在您入宫之后,姑娘便急匆匆离开了。”

      “知道了。”

      他讷然应道,膝盖依然木木得没有知觉,远处的男人手持长剑飞身而下,似是等待已久,满腔的怒火压不住最后的理智,像是今日要把性命交代于此般得拼尽了全力嘶吼着,“米禽牧北!我要杀了你!”

      他本是应与他过上几招,可未曾缓过知觉的身子毫无能力招架,在利刃划破臂膀之时他没能躲过。

      臂膀上淋漓的鲜血汩汩流出,米禽牧北看着那已被制服在地的元仲辛,心中居然扬起一丝莫名的快意,“怎么,这里按捺不住了?看起来,是我高估你了。”

      王宽急急而来,在米禽牧北身上逡巡,便以越过一众守卫,将元仲辛从地上拽起护在身后,言语之中却也是带着滔天的怒意,“再怎么说赵简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将军这样做,为人所不耻。”

      “你们是否误会了什么?我要是真想对赵姑娘做些什么,你们觉得还用等到今天?”

      不过一句话,再次激起了元仲辛心中那把怒火。

      “米禽牧北你记着,我哥的性命,赵简受到的侮辱,赵王爷吃过的苦头,我都会和你一一向你讨回来。”

      他不屑而笑,嘴上耍耍又有谁能不会,于是甚是轻佻回道:“是么?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该走了,即便你再生气也不能真杀了他!”王宽适时拽过元仲辛,又是万般提点,“最起码现在不行!”

      米禽牧北觉得自己越发的好脾气了,当初梁竹刺杀他时还被关押了几日,受了点苦头,如今就这样让元仲辛毫发无损得回去,他心有不平。

      自那日起,赵简不曾再露面,反而是七斋余人轮着番来找米禽牧北。而再次见到赵简之时已过数日,他知道只要赵王爷还在手上,赵简就不可能对他视而不见,所以他把赵王爷接进了米禽府中。

      当夜,赵简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模样似是瘦了许多,他的内心自然是喜不自胜的,可他尚未扬起唇角向她展露笑颜,便被她劈头的话浇透了满身。

      “我爹呢?”

      “在客房。”

      赵简头也不回得离去,未曾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两个人虽不如往常那般有话,可终归还是见了面的。

      赵简出现在米禽府中愈发的勤快,像往常那般,每隔三日,她都必定会来上一次。

      有时她会带着自己亲手烹调的宋食,与赵王爷一同享用;有时她会在赵王爷任性拒食汤药时极力劝慰,是个又温柔又懂事的乖顺女儿;有时她也会露出赌气羞赧的一面,当赵王爷玩笑提及来日回到宋土再招上几个夫婿时尤甚。

      米禽府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生气,在那间雅致的客房中,伴着一盏如豆的暖烛笑声不断,是他曾经在儿时于心中祈盼过的模样。

      年下之际,大雪足以埋没脚踝,他以为她不会再来,却不想那个身躯单薄的女子还是冒着风雪兼程赶到。

      临别之际,雪花似盐簌簌飘落,他看她抖了抖发间的雪片,不禁上前而问:“怎么没带伞?”

      赵简后退了两步,与他刻意拉开了距离,又躲避了目光,“不知道半路会下雪。”

      米禽牧北从廊下拿了伞,递了过去,“雪天路滑,还是打把伞再走吧。”

      “不必了,元仲辛就在门口等我,他一定带伞了。”

      身体上的寒冷能够回暖,可心里上的呢?那颗心被迫放在了那天的冬夜,饱受着煎熬折磨,心底的空洞愈发,时时有冷风吹过,就着呜咽呼号,再次让他失去了理智。

      不管不顾得追了上去,拽住了她的手腕便往一侧的屋门压去。

      “你干什么?!唔——”

      强势不容反抗的吻急切落下,女子的手腕被大力挽至背后再无力挣脱,口中的气息似是要被男人攫取干净,男女力量的悬殊在此刻尽显。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如梦清醒将面前之人奋然推离,清晰可见五指的巴掌甩了上去,她大骂而道:“疯子!”

      他粗喘着气息呆立于此,任凭雪打风吹在他身上亦站定不动,如果不出意外,从今往后或许已再不能见到她主动前来了,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他弯腰从厚积的堆雪中捡起那枝凤纹金簪,本欲贴身收藏,却不知为何心中又燃起了火焰,一路顶着风雪独自前去寻七斋众人,直教所有人如临大敌。

      “赵姑娘有东西落在我那里了,我来送一趟。”

      米禽牧北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细心包裹得正是那枝凤纹金簪。

      “咦?这不是赵姐姐的簪子吗?怎么在你那儿?”

      小景略有疑惑,但见众人又噤若寒蝉,唯独元仲辛额头青筋暴起,顶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眦目欲裂。

      赵简伸手将元仲辛拦在身后,“别受他挑唆,我没吃亏。”

      “多谢你送这一趟,簪子我已经收到了,还有事吗?没事你可以走了。”

      赵简大方从他手中拿过金簪,戴在头上,似笑非笑看着那人。

      米禽牧北微微施礼,犹记双唇温热,芳香醉人,朝她扬了唇角展了笑颜,终道:“告辞。”

      元仲辛再也无法控制得抱住女子的身躯,恍若下一瞬便会失去那般,“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以身犯险!从今以后给赵王爷送饭的活儿,我们几个男的去。”

      “嗯。”

      一转数月,天翻地覆。

      上元佳节太子妃于婚仪之上被元昊强行纳入后宫,宁令哥颜面无光,尊严被生父践踏在了脚下。没藏氏一族渐起,更有没藏宝历之妹在后宫中翻云覆雨,亦诞下皇子,备受瞩目。

      不知不觉间有什么关系在悄悄发生着改变,本就是空口无凭的合作在一夜之间支离破碎,再次见到赵简之时他和她已成了完全站在对立面上的敌人。

      “我答应过王增,绝不让赵王爷活着回去。”

      赵简被他掳来关押已有数日,此时抬起头来看他竟有一丝的模糊。

      “你想的没错,不过是主战主和之间的争斗,只要赵王爷还活着一天,便还会有一个要和非战的声音存在。”

      赵简无奈一笑,怨不得此行米禽牧北他谁也不绑,偏偏绑了爹爹,与他早就暗中合谋的也并非只有陆观年一人,还有一个王增,不仅如此,是不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她想不到也猜不到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她痴痴而问,又见他自信而笑,“事情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如何能下定论?我说过了,若我赢了,你便要心甘情愿得做我娘子。”

      他的目光带着狂热的偏执,如火如荼,似是令人不敢直视,“那么自信?要是你输了呢?”

      “要是我输了……”他口中喃喃自语,一时又敛了心绪,自嘲般道:“那我就只能等下辈子再娶你做我的娘子了。”

      “那你还是等下辈子吧,我爹跟我说过,不能让那些死在祈川寨的九千战士成了孤魂野鬼,他们或许在你眼里只是冰冷的只言片语,可在我眼里,他们是能够点燃大宋疆土九千盏灯火,我实在心有不忍。”

      他讷然张口,又紧闭不言。

      离开之时又将房中的女人痴然一望,便是永别。

      王宽找到赵简时一改往日的温润,面上的急色令人已猜出胜败便在今夜。

      “元仲辛呢?”

      王宽如实而答,“元仲辛和衙内薛映他们随没藏宝历入宫了,宁令哥今晚欲进宫行刺元昊就此逼宫。他说让我先来寻你,带着赵王爷先行离开。”

      赵简蹙起眉间彷徨失措,又被王宽劝拦道:“先走,如果没有把握,我也不会独自前来。”

      终是一路快马加鞭急急出城,月色之下逃命奔离马车聚成黑点蜿蜒而动,独惊起林间栖枝夜鸦凄然鸣叫,声声惊魂。

      跟随赶至的快马将马车团团而围,为首之人甚是恭谨,“姑娘,属下奉将军之命,来给姑娘送东西!”

      赵简掀了车帘而望,那人递来一柄青绿色油纸大伞,上绘朵朵怒放洁白的木兰花,伞柄通体翡翠雕刻木兰花纹样,与伞面遥相呼应,看得出被主人是花了心思的。

      「若不能共老水云间 见青伞覆雪 如有并肩」

      赵简抚摸其上,男人的字迹凌厉遒劲,墨迹未干。

      “姑娘,将军说雪天路滑,还请姑娘打把伞再走。”

      “好。”

      “姑娘,那日将军并非有意为难您,太子殿下对您诸多不满,将军为给您求情曾在寒夜里站了一夜……”

      “知道了。”

      “姑娘,可还有话要对将军说?……”

      “没了。”

      那来人张口还想再说什么,终是扬鞭驾马,点头离去。

      小景的心似是要从喉咙里跳出一般,“王大哥,我们……还走得掉吗?”

      王宽沉声敛色,宽慰小景道:“米禽牧北送了一把伞给赵简,伞的谐音是‘散’,送伞便意味着他放手了,我们可以走了。”

      那辆马车一路朝东疾行,而西处的华府美院之外三军将士铁甲铮铮,此时已厉兵秣马,整装待发。

      可今夜似乎一切都迟了些,为首的将领一身素白圆领长袍外披冷锻炼造的黄金铠甲,看上去令人生畏,徘徊在府院门前迟迟不肯发兵,像是在等着谁。

      直到快马奔驰而来,他才像看到了希望那般,急切问道,“东西送到了?”

      “送到了,姑娘也收下了。”

      “她可曾说了什么?”

      “没有……”

      没有。

      最终留给他的,还是什么都没有。

      如往常那般,男人于寒风之中与大军歃血为盟,混着鲜血的苦酒灌入喉间霎时苦涩,瓷碗掷地有声地划破黑夜,溅起无数碎片。

      他轻盈跨马而上,猎猎疾风将他身后披风吹起,多年来的杀戮早已打磨出一副铁石心肠,但只要有这个男人在,西夏右厢军便仍能崇他为神、屹立不倒,今夜,也势在必胜。

      “出发!”

      男人一声令下,无数火把将街道映如白昼,宛如长龙般随行入宫。

      意气风发的少年回味着嘴里的涩意于今夜背水一战,后来当元仲辛的那一剑刺入他心腹的时候,他想他不曾后悔走过的任何一步,成王败寇,毫无怨言。只是如果那一剑是赵简刺的,他会死得更甘心一些。

      大宋密阁重开之后又招揽无数学子,掌院王宽谦和温润,立在承先人遗志培养出一批爱国志士。

      而最早进入密阁的那批学子,七斋的斋长是在雪夜中溘然长逝的。

      她走得终是比其他人要早一些,但好在一生安稳无恙,又诞下一子,祈川娶了王宽小景之女入门,两家亲上加亲。

      本以为垂垂迟暮的老妇可以看见孙儿的临世,却不想那孙辈只差一月落地,终是无缘亲眼得见。

      赵简以大宋郡主的仪制下葬,金银陶器、绢帛珠玉,一应俱全。

      后人更为敬之重之,坟前常年整净如新。

      有诗云:

      公侯冠冕,承前绝后。

      茔茔坟草,千岁万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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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宋少年志](米禽牧北x赵简)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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