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若如初见》江一水

1、王后

　　《残章.王后》

　　黎州城下了雨。

　　自午后始，一场入夏的暴雨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哗啦啦的雨水冲刷着楚王宫，重重地砸在了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溅起了破碎的□□。

　　遮天蔽日的雨幕笼罩着整座宫殿，明明是白日，外面却黑得如同夜。

　　宫殿内燃起了灯，照得处处光明。

　　王后躺在床上，听着帘外不断地雨声，极力睁开眼，看向了窗外。跪在一旁啜泣的侍人看到她微微转动的目光，收了哭腔，立马跑到了窗口，拉起了帘子。

　　雨丝从窗口飘了进来，夹杂着泥土的芬芳，还有清甜的夏日气息，散到了王后鼻尖。这样的味道，似乎使得王后不甚清醒的大脑稍稍清明些。原本气若游丝的王后，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她第一次见到楚王时，赵国的都城也下着这样的雨。

　　只不过，那时是在初春。

　　在她十六岁生辰时，她的父王向五国的贵族发了请帖，邀请九州的青年才俊入赵，只为了给她挑选最好的夫婿。

　　她父王的赵国，是天下最富有的赵国。而她，是赵王唯一的公主。彼时，韩王杀了夏天子，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楚韩两国交战，富裕的赵国成了各国眼中最合适的盟友。

　　她自小体弱多病，娇养于宫中，她的父王并不想她与各国联姻，早早为她定下了夫婿。可各国频频来使，以王后之位相求。赵王不得已，才下了请帖，广邀各国俊杰，演了一场不能由他人代劳的招亲比试。

　　哪怕天下人都知道，赵国的公主有“冰璃”的美誉。可为了一个区区的赵国公主，一国之君也不会亲自下场与他人比试的。

　　所以谁都没想到，楚王来了。

　　比试的前一日，楚王递了拜贴，求见公主。

　　就是那个雨天，公主正坐在殿中，隔着一道幕帘，与楚王看着窗外的同一场雨。

　　窗外映了一株桃花，公主听着窗外的雨声，小心翼翼地将新折的桃花插进瓷白的瓶中。

　　她微微倾身，乌黑的发顺着肩滑落。帘外的楚王便看到她裹在白衣中的清减身影。

　　白皙柔腻的手，漆黑如墨的发，映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即使看不到脸，只凭一个剪影也令人觉得公主不愧为“冰璃”二字。

　　将花插入瓶中，公主收了手，落回了帘中，隔着一道帘子，面对面地看向楚王。

　　公主轻咳了一声，开口道：“王明日，也会下场吗？”

　　楚王正坐，应道：“既是为公主而来，自然是要下场的。”

　　楚王的声音很年轻，人也十分的年轻。可养在深宫中的公主却也知道，在这各国君主中，楚王却不是一个稚嫩的君王。

　　恰恰相反，楚王是一位十分老道的君王。九州的国君，对这位看起来年轻的君主羡慕又畏惧。

　　楚王年二十，登基也有二十年。王乃老楚王的遗腹子，一出生就是王了。前十三年，楚太后把持国政，而后王诛杀佞臣，太后还政于王，楚王便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王道。

　　公主在宫中，曾听说过楚王的许多事。无论是十三岁时诛佞臣，还是十五岁时于夏都源州城气得老燕王吐血而亡，又或者是十七岁时连吞燕国十五城等等事迹，公主都曾听闻过。

　　有时，她还会听到自己的父王感慨，若是有个楚王一样的孩子就好了。

　　韩楚交战后，赵王也会有天下尽归楚的感慨。

　　楚王，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亦是一个可怕的人。

　　更是一个，令人向往的人。

　　楚王至今未婚，诸国的国姬都有入楚宫的念头。公主也曾从贵女们的口中听过，若入楚宫最好了。

　　听说楚国钟离一族，有异族血统。高大威猛，生得一副虎狼相。年长的女子，都会喜欢这样的楚人。

　　未见楚王前，公主也曾想过王的模样。如今隔了一个幕帘望着楚王，公主看着从幕帘透过来的绰绰人影，心想楚王兴许没有令人畏惧的面容。

　　因为帘中透过来的人影，十分的单薄纤细，就如赵国都城中所有优雅的贵族少年一般。

　　并不高大，也不威猛，就连声音，也透着一股优雅的纤细。

　　楚王应当不是虎狼，而是个雅人，公主这么想到。

　　窗外的雨下得很急促，令人生了几许烦躁。公主正坐着，看着模糊不清的楚王，犹豫了一会，低着头细声道：“王，能否告知我，黎州城的春天，也会是这个样子吗？”

　　帘外的楚王愣了一瞬，而后轻笑了一声，道：“不，黎州城的春天，比赵要温暖些。”

　　“不止是春天，黎州城每一个季节，都很好。”

　　“春风和煦，夏日清凉，秋高气爽，冬雪温柔。无论那一样，都很美。对了，我黎州城，还以温泉出名。我听说公主身体不太好，不太喜欢寒冷之地。所以我想，公主应该会喜欢黎州城的。”

　　楚王的声音很温柔，仿佛抚平了这场雨带来的躁动不安。公主抿唇，似乎笑了一下，“是么，但愿如此吧。”

　　她稍稍拽紧了自己的裙摆，看着帘外的王试探地问：“王，能将眼睛闭上吗？”

　　公主的声音有些紧张，楚王笑了一声，说道：“当然可以。”

　　王说完，闭上了眼睛。没有一会，闭着眼睛的王，听到了风雨中传来清晰的帘动声。

　　公主掀开了帘子，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了坐在帘外的楚王。

　　那是一个极其俊秀的青年。面容白皙，眉目温柔。穿着楚国黑色的王袍，束着玉冠，是一位相当貌美的国君。

　　公主匆匆放下了帘子，收回了手，放在了膝上，咬唇轻声道：“王可以，睁开眼睛了。”

　　楚王闻言，睁开了眼，如炬的目光直直看向了帘内的公主，笑问：“公主，觉得寡人如何？”

　　“王，人如其名。”

　　楚王名瑾，乃是美玉。

　　王又笑，说道：“既然公主如此说，那寡人明日必要凯旋了。”

　　公主轻轻颔首，应了一个嗯。

　　王笑了一声，遂拜别。

　　公主坐在帘中，望着王的身影走到了殿门，忽然停了下来。这一刻，公主觉得周围的雨声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呼吸也跟着停顿了。

　　于是她听到王这样说，“我来赵国前，说是为了公主，其实是，其实也不是。可今日一见，我想，明日我自当要为公主的“冰璃”之颜而竭尽全力了。”

　　王说完，踏入了雨幕。

　　公主望着窗外不断飘荡的雨丝，春心浸润。

　　楚王赢了比试，赵王便将公主嫁给了楚国。

　　公主出嫁那一日，秋雨绵绵。车驾到了楚都时，已然是飘雪时节。楚王率百官东出三十里，亲迎公主。那一日，《绸繆》歌声遍彻楚都，公主从此成为了楚国的王后。

　　她直到如今都记得那一日，楚王穿着厚重的冕服，抱着她上了马，将她裹在怀里，于飘落的雪花中，在臣民的欢呼里将她拥回了楚宫。

　　司命们吟唱着颂词，在军鼓上踏着优美的舞蹈，一路喧嚣。

　　王后体弱，大婚的那一夜，楚王与她未能圆房。

　　自王后入宫，从不通政务，到随着楚王前往黎州街头查看民情，花了好几年时间。

　　期间，韩楚交战数次，天下大半归楚。就在王即将一统江山前，王后病倒了。

　　这一次，王后病得比任何一次都重。

　　王后与王成亲多年皆无所出，王为了王后，将长公主的孩子过继了过来。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弥补王后的遗憾。

　　自王后重病，王几乎日日守在王后身旁，除了今日。

　　今日，大胜燕国的楚军凯旋，王早早就出门迎接大军去了。

　　王后听着雨，缓缓地阖上了沉重的眼皮。心里想，这么大的雨，王会不会被淋到呢？

　　会不会，像那日她被春雨浸润的心一样，被淋到呢。

　　有脚步声匆匆从殿下传来，一声又一声，在缭乱的风雨中清晰地灌入王后的耳中。

　　原本累的要闭上眼的人极力睁开了眼眸，在下一秒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是那年冬日将她拥住的怀抱，是无数个夜里，将她拥住的怀抱。

　　王后张张嘴，努力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说出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梓童……你醒醒……你别睡……”

　　楚王的声音很沙哑，还带着一丝颤抖。王后虚弱地靠在她怀里，极力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虽然模糊，却比当年映在帘外的身影要清晰。

　　也比，梦中勾勒的面容要清晰。

　　王后欲抬手，抚摸楚王的面庞，却没办法抬起自己的手臂。

　　楚王吸着气，握住王后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道：“梓童……你别睡……今日楚国胜了，燕国没了，很快韩国也要没了，这天下很快就太平了。”

　　“你不能睡……你说过的，要看到这天下万民都有归处，要这天下千里同风的。”

　　可是……她看不到了啊。

　　王后微凉的手掌贴着王冰冷的脸，唇瓣翌动。几次开口，气若游丝。

　　楚王俯身，靠近了她的唇瓣，听她唤了一声：“王……”

　　温热的泪落在了王后的脸上，楚王拥紧了她的王后，无措道：“梓童……你别睡……你别睡……”

　　王后却贴近了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王……我知道……一个秘密……”

　　“我们……之间的……秘密……”

　　王愣了一下，忽然抓紧了王后的手，哽咽道：“寡人……寡人对不起你……寡人……寡人对不起……”

　　王后心想，她并不介意这件事，也不需要对不起。她要的，就是她十六岁前，和各国贵女们所求的一般，入楚宫罢了。

　　她所有的希冀，都实现了。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只是楚王的心，可曾被春雨浸润。

　　王后想问一问，可是她很累了。她最后只唤了一声王，便缓缓地沉睡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个，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的怀抱。

　　她想，王说的没错，黎州城，果然是一个很温暖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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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在向东流随口一提的始皇帝的故事。
皇帝在野史是个女孩子，本身也的确是个女孩子。
王后是二十岁死的，王在她三年后也去了，算HE吧。
啊，王后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