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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江宁历来富庶,春社这日,不少大户开仓布施,庙会和粮摊对街而设,街面上人声鼎沸,男女老幼摩肩接踵,谈笑嬉闹声之外,还不时传来各式各样的吵嚷。
      一会儿是张家公子踩着李家小姐的裙摆了,一会儿又是东街二狗子挡着宋家少夫人的马车了,没走两步,腿上又撞上来几个结环斗草疯玩瞎跑的小屁孩儿,小孩儿一倒,呜呜哇哇又是一阵嚎,和着路两边的商贩吆喝声,吵得人脑仁疼,遇到特别捣蛋的,还使坏的在人衣服上抓泥手印子。

      酒楼雅座的窗边,林彻撑着下巴,盯着楼下人头攒动的路面出神。

      这种春宴庙会,他们这些官宦子弟一般是鲜少去街面上凑热闹的。
      他们更喜欢在酒楼听书对曲,天色渐晚时再找几个姑娘喝几轮酒,一直到府里车马来接了才散席。

      可今天,林彻明显心不在焉。

      酒楼地势略高,窗格修得气派,视野宽广。
      正好能看见斜对面的土地庙口。

      林彻知道,岑允此时就在那庙里题新联。
      岑允这次出来主要是因为庙里僧人的邀请,所以自然得先把那边应付完了才能过来。

      日头渐落,眼看着酒楼的人越来越多,不少桌面上开始上菜,岑允却还没来。

      林彻喝了口酒。
      岑允不是不守时的人,难道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岑允平时不喜欢出门,这次好不容易借着春社日的由头约一次酒,时间本就宝贵,可都这个时候了,人都没见到一个。

      “少爷。”
      门口的小厮敲了两声门,见林彻点头应允,才轻步走过来。

      林彻:“见着岑允了?”

      小厮点头。

      “是还在写对联吗?几时能脱身?”

      小厮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林彻没听见回答,抬头望了一眼小厮:“想说什么就说。”

      “我刚才去的时候,没见着岑先生的人,于是四处打听。后来有一位小僧告诉我,说岑先生早就写完了对联,写完后就偷偷跟着一位黑衣公子进了后面的厢房,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是一直没出来,师父还下令让他们不准靠近那间厢房。”

      林彻的指腹轻轻在酒杯上摩挲,咬牙:“说下去。”

      小厮咽了下口水,继续说:“我趁着人多混杂,找了个机会溜了进去,跑到后院的时候,正好撞见岑先生从那间厢房出来。”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有个黑衣男人!那个男人长得白净,一出来就递了个礼盒给岑先生!岑先生还对他微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咯嘣一声,林彻手里的酒杯裂了条缝。

      月和书院设馆时间不长,只两年不到,在江宁却是出了名的。
      这年头,私塾太贵,官府的设的大学院门槛又高得吓人。月和书院的束脩少,教书的岑允虽然年轻,但学识不输官府学院的那些长髯老头。
      岑允是两年前来的江宁,对于他的过去旁人们也多有猜测,什么落难才子,九天谪仙,文曲转世……正经的邪乎的,说什么的都有。
      对于这些,岑先生听了都是一笑置之,对于自己的过去一概不提,只是埋头讲课,写诗作画。

      岑允一身才情,偏偏模样还生得万里挑一,不出名是不可能的。

      不少人慕名而来,有人为才,有人为色。

      人都有七情六欲,岑允也不是圣人,他一直怕,万一哪天真有个绝色无双的找上门来,把岑允给拐走了怎么办。
      嚯,这下可好,不仅绝色无双,还是个男的。
      还他娘的送礼物!
      关键是岑允还收了!!

      “林兄?你在听吗?林兄!!”

      听见有人叫他,林彻恍然回神,发现那小厮不知何时已经退了下去。
      身边的朋友纷纷落座,一脸担忧:“你今天是怎么了?春波姑娘的曲子也不去听,偏偏一个人在这儿呆坐着……啊呀,你这杯子怎么还碎了?”

      话音一落,立马有人过来收拾了残片。
      林彻将窗子关了一半,摇头:“没事……”

      “什么没事?你今天整个人都不对劲儿。”
      “该不会是为了今年的秋闱?”
      “还早着呢,再说你天资聪慧,又一向勤勉,不必担忧!”

      林彻将岑允的事暂时压在心底,取了新酒杯,边喝边跟着附和了两句。

      刚才提起了秋闱,在坐的都是江宁的官宦及世家公子,大家围坐一堂,纷纷聊起了年初进京拜师的事。

      “我父亲安排了我下月进京,说是要引荐我做张燮大人的学生。”
      “张大人是周孝云的学生吧?周孝云可是这几年的主考官啊,文瑜,你这次可得下苦功夫了。”

      “文瑜,说句你不爱听的……说是学生,但我听说这张大人混得好像不怎么地,你再劝劝你父亲,别押错了宝。”
      “现在哪有我们挑的份儿?够得上的本就没几个,老实说,在座的各位,也就只有林兄的父亲——知府大人能在京中有几分脸面了。”

      “周孝云乃当代大儒,虽说如今已经不收学生了,但他老人家曾教过的学生,少说也有好几千了……如今这朝堂上有哪几个没受过他教诲的?学生们鱼龙混杂,还真不好说哪位大人靠谱。”
      “我这不是劝过了吗?奈何我父亲一根筋,说我不去就打断我的腿,还要把我小妾送回老家改嫁。”

      雅座内一片哄笑。
      有人放下酒杯,折扇一打,玩笑着问:“诸位,若是让大家在周孝云的弟子中选一位拜为老师,大家会选谁?”

      这个问题倒是激起了大家的兴趣,如今朝纲稳固,海晏河清,朝堂里不缺好官。
      在座的公子少爷们都是自幼读书,再加上都是官宦人家出身,书里和朝堂的学问都知道的不少。一问到想拜谁为师,纷纷把自己敬仰的官员们搬出来,各自评说。

      有人夸许,就有人质疑,有质疑就有辩驳。
      大家又都是年轻气盛,辩着辩着有人就站了起来。

      其中年龄最长的赵擎看着场面就要控制不住,连忙转移话题,将目光落在林彻身上:“诶,轮了一圈,我发现林彻还没说呢。”

      心不在焉的林彻忽然抬头。
      面对一桌人的注目礼和赵大哥求救的眼神,他垂眸思考了片刻:“要我选……我会选谢清。”

      话音一落,四座哗然。
      “啊??”
      “不是吧林贤弟……”
      “林贤弟你快喝杯酒冷静一下!”

      林彻将折扇往桌上一放,一改刚才靠在椅子上的懒散姿态,神色正经了几分,依旧没改答案:“谢大人是周孝云先生的关门弟子,周先生曾为了抢谢清做弟子,差点和宫里的太傅打起来。符合要求,我为什么不能选?”

      有几个年龄小的还在迷糊:“谢清?这人名貌似很久没听过了,不过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林彻给那位问问题的少年斟了一杯酒:“他已故去三年,你记不清也是情理之中。”

      提起旧事,众人皆惋惜地摇头。静静听着林彻继续往下说。

      “南州皇商谢家的三公子,姓谢名清,表字云贻。七岁能赋诗,是名镇江南的神童,元景初年连中三元,始调书令史,后迁中书省主事,因机敏通达,谋远政贤,不过而立时便破格升中书侍郎,为官五余载,多次上表减免赋税,改兵役制,还修缮了前朝史典。”

      有人想起来了,疑惑道:“他不是最后因为贪污赈灾款被抄家了吗?”

      话一落,立马有人敲打:“唉,让你平时多读书,少去醉烟楼闲逛!你就是不听!当初的赈灾款才十几万两,谢清大人家里是干什么的?十万两给他零花都不够,他犯得着为了这点钱丢了乌纱帽,失了这么多年的清誉?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缺心眼呢?”

      缺心眼的某位仁兄抹了一把脸:“莫激动,说就说不要喷口水……”

      大家一边瞎侃一边喝酒,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大半圈的人已经有了醉意,几个年龄小的已经直接喝趴了。
      发酒疯的发酒疯,睡觉的睡觉。

      “哎呀,李兄,张贤弟跟你说着玩儿呢,坐下!坐下!莫要动怒!”
      “诶诶诶,周文瑜,你发什么酒疯!给我把你的臭脚从桌子上放下来!!”

      “许兄弟,你这是哭什么呢?!啊呀!对面是你最要好的王珞,不是你爹!你抱着人家像什么样子,你看看王兄弟脸都气红了……诶你这是鼻涕还是泪啊别蹭人家衣服上……那几个丫头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送你家许少爷回去!!”
      “没事的赵大哥……那几个丫头架不动许兄弟的,我送他下楼去吧。”
      “嗐,行吧……辛苦你了王珞,让许遥这个混账改天给你赔罪,劳烦你了。”

      “不劳烦,赵大哥你快去看看林彻吧,我看他好像快从椅子上滑下去了。”

      晚霞千里绵延,天色渐晚,酒楼门前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亮了。
      朦胧的月亮已经有了大半的轮廓,盈盈悬在天边。

      这样太平盛世里,南方小城的地方官宦子弟们在最繁华的酒楼里聚首,年少轻狂地大论朝政,各自为自己的偶像吵得不可开交。

      收拾完那几个不省心的混不吝,赵擎把林彻从椅子上扶正。

      林彻可能是心情不好,再加上十六七的小孩儿只会胡吹,哪里会喝酒。

      他趴在桌面上,半露着脸,脸颊泛红,眉目轻蹙。
      “为何,失约于我……”
      “混账……”
      “岑允……”

      前面几句轻飘飘的,赵擎都没听懂,最后一句他依稀只听见了个“云”字,他皱眉思索,突然想到,谢清的字里有个“云”字。
      难道还在为谢大人故去的事而伤怀?竟然还没大没小叫起了谢大人的字?

      赵擎摇头轻笑——真是个孩子。
      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赵擎坐在林彻身边,想了想,有些担忧地嘱咐:“谢大人固然可敬,但他横冲直撞的为官之道,不一定是值得效仿的。”

      谢清当年大刀阔斧地改革得罪了权贵。皇帝坐享其成后又拿谢清出来挡枪,任由谢清被人诬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底下的人互掐。
      最后谢清被抄了家,谢清死后,那些参与诬陷的权贵也被皇帝凭着害死谢清的把柄逐一收拾得不敢妄动。

      当年元景帝登基,久经战事摧折的国土百业凋零,官府懒政,贵族当权。新政势在必行,若是不想伤筋动骨得罪人,推新政起码得再延三年。
      官府等得起,百姓等不起。

      林彻忽然抓住赵擎的胳膊,眨了眨眼,眸光很暗,不知是醉了还是醒着:“若是没有谢清的横冲直撞,说不定今日我们也没法坐在这儿踏踏实实地喝酒。”

      赵擎:“林彻……”

      林彻松开手,扶着桌子站起来,虚晃了一下,作了个揖:“赵大哥,我今日就先告辞了,改日再……”

      结果,一个聚字还没说出口,人倒是砰一声先倒地上了。

      赵擎刚才还在感动林彻的仁义,下一秒表情就崩了:“哎呀呀怎么给摔地上了!刚才说话还有模有样的,以为你没醉呢!”

      林彻被身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着,有的人自己都站不稳还来扶他。

      于是岑允一进门就看见一群锦衣玉带的公子哥们在地上打滚,仿佛一窝正在搬新家的地鼠。

      他没心没肺地架着手臂,倚在门框边欣赏了一会儿,直到看见赵擎扒开捣乱的几个人,准备把林彻抱起来的时候,眉梢不悦地一挑。
      江宁通判家的嫡长子,赵擎,字闻修。
      行,记住你了。

      林彻刚听见赵大哥在自己耳边嚷嚷,就感觉自己被人横空抱起来。
      他被吓了一跳,失重感让他脑袋一沉,下意识地抓住那人的衣领:“赵哥,快放我下来……”

      岑允眸光一暗。
      他把人往上抱了抱,在一片吵闹的雅阁中,低头凑近,薄唇轻轻碰了碰那雪白的耳垂,低声道:“林小公子,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是谁。”

      低沉的声线醇厚悦耳,或许是因为轻言轻语,听起来带点轻佻。
      这声音……

      林彻睁开眼,正对上岑允近在咫尺的眼睛。

      被碰到的耳垂骤然间发起烫来,不争气的红透了。

      -
      林彻一进马车,立即钻到角落里,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他刚才是被岑允全程抱到马车上的。
      抱着出雅阁,抱着下楼,再抱着出酒楼的门。

      林彻昏昏沉沉地回想起众人看他俩的暧昧目光,觉得就像刚从炭火里抽出来的铁烙,烫得灼人。

      少年生无可恋地靠着马车壁,咬了下嘴唇,暗自琢磨。
      得了,今年的话本主人公又是他俩了。

      正胡乱想着,岑允弓着身子进来了。

      马车外有人低声问:“三少爷,去林府吗?”

      林彻脑子一团糟,身上也软的没力气。
      他刚开口想答话,就听见岑允吩咐了一声:“去书院。”

      林彻蹙眉,望着岑允:“不回家吗?”

      岑允拿了毯子把人裹住,靠近了一点,身上淡淡的水沉香味扑面而来。
      “去书院把衣服换回来,难道你要穿着我的衣服回林府?到时候你爹要是认出是我的衣服,那还得了?”

      林彻被毯子裹着,舒服了很多。他摇头:“我爹都没见过你,怎么会认出你的衣服?”

      岑允但笑不语,看着林彻雾蒙蒙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靠近,轻声叫他:“林彻。”

      林彻脸颊微红,也许是因为醉了,胆子比以前大了不少。他抬眼,睫毛轻轻颤了两下,不明所以地望着岑允:“嗯?”

      岑允:“听说你想拜谢清为师?”

      林彻没想到他是想问这个,老实答:“我随口说说而已。”
      过了一会,林彻又懊悔地摇头:“谢大人已仙去,我却还拿他当笑谈,我真是不像话……”

      岑允看着林彻泛红的耳尖,想起了刚才那柔软温热的触感。
      林彻细致的眼角染着红,睫毛低低垂着,看上去可怜又惹人心疼。

      他自嘲地勾了下嘴角。
      没想到如今,还有人这样记着他。为他惋惜,为他垂泪。

      正想着,忽然感觉有人牵他的袖口,轻轻地扯了一下。

      岑允一愣,低头,发现林彻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袖,像是只刚捡回来的猫儿在试探主人的情绪,小心翼翼的。
      “你有心事?”林彻顿了一下,头晕和上腹的不适让他皱了下眉,他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努力保持清醒,继续问:“你今天没来赴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彻忽然有点期待,期待岑允承认确实是出了什么事。
      比如,失恋,分手什么的?
      或许今天那个黑衣男人送的礼物是分手礼物?

      片刻,他又开始嫌弃心怀不轨的自己,连连摇头。

      岑允倒也不掩饰,点了下头:“确实是遇到点意外情况。”

      林彻手攥得更紧了。

      不知道是不是紧张的原因,林彻莫名觉得自己清醒了一些,觉得应该趁着机会把事情问清楚了,不然他以后都会睡不着觉。
      他继续试探:“那你……心情不好吗?”

      岑允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为官多年,最能揣测人心。
      他微眯着眼打量林彻,嗯了一声。

      林彻觉得时机正好,开口就要问黑衣男人的事情。
      可没等到他问,岑允已经把他的心思全看穿了。

      原来白天在土地庙鬼鬼祟祟的那个小厮是林彻派去的。

      岑允悄无声息地伸手把人往自己这边揽,先发制人:“林贤弟,我这心啊……难受得很。”
      说完还以手捂心,柔弱比西子。

      林彻没想到这人怎么忽然就这么脆弱了,连忙关怀道:“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林彻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喝了假酒。
      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一边的岑允总算是彻底摸清这小孩儿在想什么了。
      他低头,忍不住轻笑了起来,怕被揭穿,还用袖子挡了下脸。

      林彻:“岑兄,你别哭啊,有什么不开心说出来就好了。”

      “林贤弟,你真是个好人。我现在心好冷,好想有人能抱抱我。”

      林彻从毯子里伸出另一只手,犹豫了片刻,一咬牙,张开双臂把人抱住,生涩地哄着:“岑兄,天涯何处无芳草……对了,你晚饭没吃,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下人去买。”

      岑允只觉得身上一暖,背上那只手还在轻拍着安抚他。
      少年一袭青衣,酒气未散,车又颠簸,自己都难受得不行,现在反倒大人似地安慰起他来。

      这样的林彻,反而让他更想寸进尺。

      岑允侧过身,抬手,手虚覆在林彻的下巴上,指腹在他柔软的唇上轻轻擦过,只一瞬,他便放下手。
      “想吃这个,不知林少爷赏不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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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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