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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物是 ...

  •   深夜的琼华总是寂静的,当玄霖还是个小弟子的时候,正法长老管得严,不许弟子们半夜出门游荡,以玄霖为首的一众熬夜分子和他斗智斗勇,誓死捍卫自己夜游的权利。等到玄霖成了正法长老,他对弟子们的夜游行为格外宽容,小弟子们反而乖觉起来,少有半夜出来串门子的,也是让他哭笑不得。

      慕容紫英今夜出门倒不是为了夜游,而是为了找刚回门派的正法长老汇报事务。这位正法长老道号玄霖,据说早年受过重伤极其畏寒,并不像历代长老们那样住在剑舞坪,而是独居承天剑台上。承天剑台乃是琼华派铸剑之所,远看像一个悬浮于空中的圆台,一口寒泉、一池岩浆以太极之势盘踞圆台,岩浆池用来融化炼材,寒泉用于淬炼,玄霖长老的屋子便在岩浆池旁边。

      正法长老玄霖因为身体原因越发深居简出,又没有收徒,唯有慕容紫英因为师父玄炽真人临终托孤的缘故,也算是他半个徒弟,故而算是弟子辈里唯一能拜见玄霖的人了。

      这次慕容紫英前来一是因为十来年不曾下山的玄霖长老前段时间少见地出了门,二来便是因为在禁地的见闻。他不信掌门,也并不大信任禁地里被冰封的玄霄师叔,却独独信任这位正法长老,因为对方这些年来的行迹,也因为师父玄炽真人临终前说的话。

      “咱们现在这位掌门当年是作为正法长老培养的,格局不大,性情说得好听是方正,说得难听点就是古板。要不是琼华当年遭逢大难,前掌门和掌门候选尽数陨落,掌门之位哪里轮得到她。大难之后,她性情大变,唯一值得称道的宽容公正也丢了,如今性格偏执,将掌门之位看得重过一切,越发的嫉贤妒能,她当掌门实非幸事。”

      “你师祖宗炼长老被她迁怒,我们一脉屡遭打压,你需得对她避而远之。若是实在避不开,就向正法长老玄霖寻求庇护,虽然他的名声不好,但走到如今并非他之过,玄霖自小灵慧通透,性情宽厚,若非……”

      “唉,他也是个可怜人。”

      师父并没有说错,玄霖长老早年名声不好,但日久见人心,名声威望一年胜过一年,只是旧疾难愈,这几年身上的异状越发明显,总让人担心不知哪天就会听到他的死讯。

      一路胡思乱想,熟悉的热浪扑面,承天剑台到了。一栋寻常屋舍就建在承天剑台的阳极,大半个房间都悬空在岩浆池上,溅起的岩浆不时舔舐着屋子的底部。

      房间门窗紧闭,屋子里亮着灯火,慕容紫英站在门前定了定神,便听到门内传来低哑的声音:“紫英?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几乎形成实质的寒流倾泻而出,连岩浆池都有刹那的平静。

      慕容紫英走进门,刹那间如至冰窟,哪怕是已修炼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他依然难以自控地被冻得一个激灵,继而便觉得身上一热,他知道那是玄霖长老加持给他的火暖魄。无需画符、无需念咒,信手招来的火暖魄,哪怕看过无数次,他都不得不为对方冠绝天下的仙术造诣惊叹。

      不同于其他长老房的装饰华美,地位最高的正法长老住得是最朴素的,连个蒲团都没有,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床,一个剑架,架上摆着一柄阔剑,玄霖长老就坐在床沿,手边卷着一本话本。

      慕容紫英拱手行了个礼,毫不意外地发现对方的脸色比上次见还差。修道之人讲求天人合一、灵韵自敛,任何异于常人的表象都意味着内部的失控,实非幸事。

      正如面前的玄霖长老,他有着年轻俊美的脸和一头雪白的长发,却让人无法产生任何鹤发童颜的联想,因为那张脸太过苍白,半点血色都无,而那头白发上面还好,到发梢便枯败得不成样子。本该红润的嘴唇苍白发青,颈侧的血管更是透出一股不祥的灰蓝。

      这样一个人,任何见到他的人都会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玄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慕容紫英想说的有很多,比如刚刚上山的云天河,比如禁地里的玄霄师叔,比如掌门奇怪的态度,但对这位长辈的担心压过了一切,他问:“师叔为何不去禁地闭关?”他昨夜跟着云天河进入禁地,发觉里面竟然也有一方岩浆池,而且火灵远胜承天剑台,想必能压制玄霖长老身上过盛的寒气。

      “你进过禁地了?”玄霖少有地失态,“那你可见到玄霄?”

      慕容紫英不明所以,老实答道:“玄霄师叔虽被封于冰柱,但神志清晰,应是……”他本想说对方应该无碍,但这才反应过来,身躯冰封神志清晰,又如何能称得上一个“好”字。

      玄霖闭了闭眼,重又冷静下来:“禁地需要灵光藻玉才能打开,世间唯有两块灵光藻玉,一块在掌门那里,想来你是用另一块打开的大门,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灵光藻玉非我所有,而是一名叫云天河的少年带来的,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位女子。”慕容紫英道,又补充说:“掌门的态度很奇怪,既叫我教他们吐纳之法,又不许我传授他们琼华剑法。”

      “云……天河……”玄霖慢慢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的表情像怀念又像是冷嘲:“他的父母还好吗?”

      “都已经过世了。”

      “这样……”玄霖的手死死攥住床单又倏然放开,他沉沉地叹了一声:“给我说说这个云天河吧。”

      离开承天剑台时已是天光大亮,慕容紫英站在传送阵法前,阵光亮起的那一瞬,依稀在剑柱掩映下看见禁地大门的一角。

      慕容紫英忽然想起十几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师父曾带着他去剑林参悟剑意。他很多次悄悄溜到禁地门前,总能见到一个穿着长老服的人背靠着禁地门坐着吹笛,那曲子应当是欢快的,但人影却叫人无端悲伤。后来那笛声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一次曲子吹至一半便戛然而止,他觉得不祥,便告诉了师父,他记得那日师父穿过剑林背出了一具覆着霜的尸体。

      又过了很多天,师父便摸着头说:“你救了玄霖的命,这很好。我当年受的伤眼看要压不住,不过以后你也有人看顾了。”

      再后来师父死了,他的童年就此结束,剑林里开始游荡起掌门的符召,再没人能走近那扇禁地的门。

      现在想来,那尸体也许并不是尸体,而是玄霖师叔,他和被封在禁地里的玄霄师叔想来关系亲厚,只是他又为什么不进禁地看看呢。慕容紫英摇了摇头,甩去种种遐思,只是也无端叹了一口气。

      ————
      慕容紫英走了,玄霖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很慢,但并不雍容优雅,而是及其一般的僵硬。他走到剑架前,伸手覆上弱水剑,汩汩寒息涌入剑中,又四处散逸,在墙上结出一层冰霜,他的动作也随之灵便几分。

      “云天河有夙玉的灵光藻玉又姓云,想来是云天青和夙玉的孩子,云天青当年就恋慕夙玉,想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玄霖喟叹道,“只是,原来他们都死了啊。”

      “……”

      “我以为我都忘记他们的模样了,没想到原来还记得那么清楚。”玄霖挑了挑嘴角,“死了也未必是件坏事,弱水,你说对吗?”

      “……”

      “你曾说这些年命运轮空,才能和我言谈无忌,最近你的话越来越少了,是不是命运快到了?”玄霖抚摸着剑刃,锋利剑刃割破了指尖,流出的血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像是掺杂着细微的冰粒。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他终于听见了弱水断续而模糊的声音。

      “不要再……躲云天河了……”弱水的声音又低了,玄霖毫不犹豫地又割了自己一剑:“命运……快……到……逃……不……”

      血液在弱水剑上冻结成鲜红的霜花,玄霖再也听不见弱水的声音,这十几年来无话不谈的密友终于像一把真正的铁剑一样安静。

      玄霖低垂眼睫,轻轻拭去剑上的血迹,他听不见弱水的声音,但他知道弱水能听见自己的,他说:“又是十九年了,不过没事,现在我不怕命运了。”

      —— ——

      回到琼华的第二天,玄霖迎来了一位久违的朋友,凤凰花灵沐风。

      早在琼华派创派之初,凤凰花一族便迁居于此,借助昆仑地气和高天月华修炼,他们聚居之处名叫醉花荫,是个如名字一般美得让人沉醉的地方。

      玄霖少年时贪看风景,又深得花灵草精的喜爱,简直要当上醉花荫大王。只是后来他俗世缠身渐渐去的少了,再后来失了极阴体质,体内寒息外泄,极易冻伤植物,便不再去醉花荫窜门,但情分一直没断过。

      凤凰花灵几乎从不在凡人面前现身,更别说走出醉花荫了,沐风的来访就显得非同寻常。天生精怪自是不爱寒暄,一见面就坦然道:“我功行圆满,飞升在即,特来见你最后一面。”

      玄霖有些意外,但也不意外,他凝视着自己的这位老朋友,漆目红唇,云鬓花颜,红衣绿披,分明生得妖冶妩媚,眉目却纯澈宁谧,像是不谙世事又像是堪破凡尘,天然的脱俗情态。

      “恭喜你。”玄霖真心道贺,“能陪我走走吗?”

      “当然。”沐风道,“我也想再看看琼华。”

      玄霖和沐风有意遮蔽了自己的身形,在琼华里慢慢走着,他们走得慢,路过的人却步履匆匆,身穿蓝白道袍的琼华弟子如同起伏的波涛,忙碌而迫切地在“成仙”这片海洋里漂泊,到头来不过潮起潮又落,上岸复归海,真正超脱的又有几人?

      玄霖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沐风,怎样才能成仙呢?”

      “先要有机缘开灵智,而后便是修炼,修为到了便能飞升成仙。”沐风回答得很老实,“我们精怪大多都是这样。”

      玄霖对朋友说话从来不客气,他近乎尖锐道:“听上去你们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无所谓是否有功于众生。”

      “可什么是功什么是过呢?”沐风温和地说,“我们吞吐灵气,参悟道理,从不侵害他人一分,对这世间万物来说,无害就是有益。”

      “但人是不能这么做的。”玄霖叹息道,人生来就要吃喝,又怎么做得到不害生灵一分呢?于是便要求功德以消业障,可这世间事往往是不做不错,越做越错。

      沐风点点头:“所以你不当来问我。”

      “那琼华派的前辈们是怎么飞升的?”玄霖问。

      沐风的脚步停了,“我不知道。”她静静地看着目光困惑的玄霖,目光温柔而怜悯,她说:“琼华派从来不曾有人飞升过。”

      玄霖豁然睁大眼,琼华是千年大派,是昆仑的无冕之王,是山下百姓的守护神,是全天下最接近仙人的宗门,原来出过仙人?!

      多少惊才绝艳的天才,多少横压一世的豪杰,却竟无一人飞升成仙?!

      他难以置信,却在沐风悲悯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被他竭力遗忘的夜晚,想起了玄震师兄决绝的神情,想起哪一句,“玄霖,我们没有退路。”

      没有退路,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玄霖凝视着沐风,在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崩溃而迷惘的表情,他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沐风摸了摸他的头:“因为你们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玄霖当然知道沐风在说什么,可笑的是传下道统的九天玄女保持缄默,而她这位事不关己的预备仙人却来示警。更可笑的是,他们明知前途叵测却不得不向前。

      因为他们没有退路了。

      可是真的没有退路吗?

      玄霖忽然感到莫大困惑,为什么非要成仙呢?说他怯懦也好,说他胸无大志也罢,他突然不明白,明知前途未卜,又为何不能换一条路走?

      他们为什么汲汲营营非要成仙不可?

      他们此刻已经走到云中步道,琼华派被阵法牢牢包裹,四季如春,连山谷间砭人肌骨的寒风吹入琼华,都像是情人的手一样温柔。

      玄霖问沐风:“你觉得琼华怎么样?”

      沐风说:“自然是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

      “人间的仙境?是啊。”玄霖笑了笑,“你喜欢这里吗?”

      沐风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那就一直喜欢下去吧。”玄霖忽的笑了,“最好到仙界也还记得。”

      沐风不能离开本体太久,她回到了醉花荫。

      而玄霖一直站在原地,以一种凝固似的姿态看着这个承载着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的门派。

      琼华位处昆仑之巅,门中弟子常用山巅冰水淬剑,于是便建了无数悬空清池,千倾碧波,仙葩丛生,叫它们簇拥着琼华的每一方广场。玄霖倚在悬空栈道上,脚下是浩浩云海,身旁是漾漾清波,眼前是巍巍殿宇。

      远远看去,像是层云托起了西王母的瑶池,而瑶池中生出一朵端丽的莲花,这莲花便是琼华。

      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壮阔。

      她如此美好,而且还会一直美好下去。

      玄霖对自己说:“我从小觉得琼华本就是天上的仙宫。”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诘问道:“所以你便志得意满,不愿成仙?”

      “不是这样。”玄霖目光悠远,“我是在想,我早就在人间的仙宫里,又为什么非要去追逐天上的仙境呢?”

      倏忽间狂风呼啸奔腾、云海掀起狂澜,近乎实质的灵气争先恐后地涌进玄霖身体里。

      道家十六重境界,前十重乃是人之境,后三重乃是仙人境,中间三重便是地仙境。

      玄霖晋入了第十重舍道境,从此离成道只有一步之遥,就在此时此刻,在他决定不成仙的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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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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