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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露中宵 ...

  •   一
      “宝儿姐你可来了!”

      陇右军营里来了个女子,那女子初到时在营帐外大喊三声“裴昀何在”,吓得将士们以为自家将军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而今姑娘来寻仇了。

      直到有在陇右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认出来,这位行事颇为不拘小节的姑娘竟与陇右军营的前任副将长得极为相似。她们对这位副将的印象很深,毕竟是少有的女将。

      但是老兵们不敢说这位就是当年的女将——总不能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样貌不变吧?

      “你这么着急叫我来是军情有变?”

      裴昀眉头一挑,嘴角带笑。虽是春日,空气中仍带着寒意,年轻的将军双手拢在衣袖中,肩上披着件斗篷,倒像极了长安城里的贵族公子。

      “军情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我前两年种桃花开了,思来想去也唯有找宝儿姐来一同欣赏了。”

      “……那你给我的信中说事情紧急?”女子默默将举起的拳头摁了下去。

      “桃花不过就开那么些日子,你若来迟了,便看不到了。难道不是很紧急?”裴昀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女子转念一想,便也笑了起来。这孩子现在虽是个铁血将军白衣修罗,可骨子里仍然和那人一样。山便是青的,水便是绿的,放眼江山万里或许还不及他亲手栽种的那株桃花。

      二
      裴昀很确定,这个宝儿姐肯定不是什么好狗……不是,好人。

      他第一次见到宝儿姐是在岭南,他刚被他老师收养的时候,那个姑娘眉眼弯弯的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件可口的猎物。

      “请问张九龄先生在吗?”

      “在下便是,不知姑娘是……”

      姑娘将裴昀赶了出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偷听哦。”

      张九龄依旧温文尔雅地将人看着,脸上却也是有了疑惑。

      姑娘回身一揖,道:“小女子凌宵,受人之托照顾裴昀。只是前些年瘟疫饥荒肆虐,而小女子正巧有事无法脱身,没能履行承诺。不想机缘巧合,他竟被张先生收养。”

      “受人之托?莫非是……”

      “正是裴驸马。”

      张九龄略一惊讶:“姑娘与裴驸马是旧识?”

      “我临终受托,却因要事缠身实在无法照顾他,而今他幸得张先生收养,也是他的好机缘。只是张先生,千万别让他牵扯进朝中,他一旦踏入朝堂,早晚有一日会晓得他的身世,只怕他……”

      张九龄静静地听着她说完,末了,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这都取决于他的选择,我无法干涉。他若想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的。”

      “可是……”

      “昀儿是个善良而坚强的孩子,他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压垮的。”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最终落在那个在院子中玩耍的孩子身上。他比初来时胖了许多,也长高了许多,从前的他总是满身戒备,但现在,他才真正像个八岁的孩子。

      “也是,命由自身不由天。”

      *****
      裴昀第二次见到宝儿姐是在长安城。

      那时他刚参加科举,成了皇帝御笔钦点的探花郎。新科进士们有一场马球赛,他不会骑马,又不想告诉别人,只能暗自去曲江池边练习。

      “哎呀!疼……”

      裴昀揉着摔疼的手臂边站起来边环顾着是否有人看见他的惨样,刚想松口气,不料头顶上却响起了慵懒的女声:“笨死你算了。”

      裴昀很是恼怒,抬头想看清那个嘲笑自己的人到底是谁的时候,那人却已经跳了下来,轻轻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树皮屑,对他道:“臭小子,还认得我吗?”

      裴昀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不认得了。”

      女子显然很挫败,低下头去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复又抬头道:“七年前在岭南,我们见过。”

      少年又认真地思索了很久,终于记起了这个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的女子,惊讶道:“是你!”

      当时凌宵在张九龄家住了两日,这两日对于裴昀来说简直度日如年,那女人对他那张略微婴儿肥的脸又搓又揉,简直把他当做了玩具。

      “宝儿姐……你怎么来长安了?”裴昀觉得再次见到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凌宵也很惊讶:“我家在长安,我没告诉过你吗?”

      “……”没有!从来没有过!

      三
      凌宵在军营中认识了一个叫叶铿然的人。

      叶校尉生的一副好面容,骨子里偷出来的清冷高傲,如山间泉水般清冽纯澈。

      凌宵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想,这样的男子,该不是九天之上下来的神仙吧?

      当然,后来她也知道,这个叶校尉,也确实不是人。

      但是每当凌宵想提醒裴昀,他最好的朋友并不是人而是龙这个客观事实的时候,裴昀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扯开话题,他是吃喝玩乐的高手,而凌宵从前的一个朋友也沉迷玩乐,久而久之,凌宵本人也在这方面有很高的造诣。是以这二人以叶校尉开头的话题最终都会以另一种的方式结尾。

      “昀儿我和你说,你精锐营的那个校尉,他是……”

      “对了宝儿姐,你还记得长安城的梅花糕吗!”

      “记得记得!我觉得徐家的太甜李家的不够软,还是张家的最好吃!”

      “可不是嘛,张家的豆花也特别细腻呢!”

      “等你班师回长安,你请我吃啊。”

      “……话说为什么是我?”

      诶等等?我刚刚想和他说什么来的?

      四
      大唐天子有一柄陨铁剑。

      剑有灵性,早已孕育出了剑灵。

      剑灵尚且是孩子心性,调皮地跑出宫去。春日的曲江池边桃花盛放,无数游人争相赏花。

      剑灵一个人坐在树枝上,繁华遮着她的脸,她眺望着远方。

      “喂,快下来!”

      剑灵低头瞟了瞟,没理那人。那人却不放弃,执着地冲她喊着:“姑娘,别坐树上了,快下来。”

      她被吵得没办法,只能纵身跃下。此时她才看清那人的眉眼——风流无双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下巴,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上竟然挂着痞里痞气的笑容,这让剑灵有点难以接受。

      她问了他一个很蠢的问题:“你怕我有危险?”

      那人笑得浑身乱颤:“我怕你太重把树压坏了。”

      “……”给我麻利地滚!

      剑灵后来才晓得,那人是大户人家的幼子,家人宠着他,便也由得他四处逍遥,而他也不负众望,成为了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长安一霸。

      剑灵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人以他强大的自来熟功力很快与剑灵混熟,并且带着她玩遍了长安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从一只剑灵变成了……胖了二十斤的剑灵。

      五
      “宝儿姐,我和你说件事。”

      “你说。”

      裴昀笑眯眯的模样实在讨人喜欢,凌宵很难想象,有过他那样经历的人,为何还能笑得这样温柔。

      在旧时光里,他几乎失去了所有,至亲,挚友。现在,甚至连他最敬重的老师也过世了。

      命运对他可谓残酷,他却始终以微笑回应。

      正如他的老师所说,他是个善良坚强的人,不会那么轻易被压垮。

      “宝儿姐,有朝一日,若我身死,可否有你接管陇右军?”

      “啊?”凌宵愣怔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她才知他并非是在开玩笑。

      可是……他为什么会死?

      “可以答应我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且不说陛下会否同意,你怎么会死?为什么会死?”

      裴昀仿佛早就猜到她会这样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天子疑我,这陇右主将我是做不下去了。倒不如早些退身,回去找喜欢的姑娘。我会写信给陛下,说我遗愿便是将陇右军交给你,为显仁德,他会答应的。更何况,宝儿姐从前,不也是陇右副将吗?”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凌宵惊讶片刻,随即又叹了口气,“也罢,你向来知道的多。”

      裴昀正了正色,深深作了一揖:“那么,拜托宝儿姐了。”

      凌宵沉默许久,突然道:“你们都是这样,动不动就托付我重要的事情,别仗着和我关系好就为所欲为啊!”

      六

      剑灵去了陇右军营。

      她身上的杀气本就重,一副英气逼人的模样也是与寻常女子不同,何况她身无分文,总不能一直靠着那个人活下去吧。

      军中自是不收女人,但她杀敌很猛,以一当十的风范是很多老兵都望尘莫及的。陇右主将自是不愿如此人才流向别处,便破例收了她,还提拔上了副将位置。

      【“你要去打仗?”那人叼着根草,状似不在意地问。
      “嗯。”
      那人躺在草地上,眯起眼望向天空。空中浮云聚散,仿佛人的离别与重聚。
      “你在看什么?”剑灵好奇地抬头。
      “我在想今日的天空,会有几只鸟飞过。”
      “……”
      “你到底是不是个姑娘?”
      剑灵看了他一眼:“姑娘该是什么样的?”
      那人惊讶地竖了起来:“姑娘不该去打仗的!是姑娘就应该找个能好好照顾自己一辈子的男人嫁了!”
      “哦。”剑灵很冷漠,“我下次改就是了。”
      “……败给你了。”】

      有一天,她得知了天子要重铸陨铁剑的事。

      毕竟事关自己的真身,她软磨硬泡了主将半个时辰,主将才准了她的假。

      她回到长安城,却得到消息,那人入狱了。

      她仗着自己的身法和灵力混进了狱中,见到那人的时候,她哭出了声。

      她知道,那人变成这样,有一半是自己害的。

      七
      凌宵素来是重诺之人,何况她根本舍不得对他说“不”字。

      她对他们裴家的亏欠,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偿还。

      唯有生死的距离,是永远无法挽回的。

      “宝儿姐在看什么?”

      裴昀种的那株桃花如今开得正好,云霞般灿烂的色彩让一向冷漠的叶校尉都驻足欣赏。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
      剑灵由剑而生,自也承剑之灵气。

      这两年剑灵远离陨铁剑赴陇右作战,带走了大部分灵气,是以陨铁剑迅速破损老化,终于到了要重铸的地步。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他会让你铸剑,也不知道会用你朋友的血铸剑。”

      那人在狱中,一身白衣虽已染上污渍,他的脸上却不曾失去过笑容。

      “怎么能怪你呢?剑灵生来傲骨,只随自己意愿行事,旁人又如何强迫得了分毫?”

      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便是剑灵,也知道陨铁剑式微的真正缘由,可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抓回宫去呢?

      那人笑着笑着眼中竟有了泪光:“你只晓得那白龙是我朋友,难道不知你也是我的朋友?我既不杀白龙,又如何能将你出卖?”

      *****
      裴昀笑了笑,那模样竟是与那人出奇相似的。

      凌宵叹了口气,道:“那人也姓裴。他和我相识在很久之前,久到你尚未出生。”

      裴昀心说,得,又遇到个妖怪。

      凌宵瞥见他的神色后问道:“你经常遇到妖怪吗?”

      “次数不少。”他承认道。

      “那大概是因为你善良吧。”凌宵抬手摘了多开得娇艳的桃花别在裴昀耳畔,“那人也很善良,可惜他后来死了。”

      *****
      剑灵赶到岭南的时候,庙中住持无奈地告诉她,那人瘴气入肺腑,已是没救了。

      好在那孩子尚且有的救,吃饱喝足的小婴儿正在襁褓中酣睡。

      “孩子就拜托你了,往后别让他知道自己是谁,也别让他再牵扯进朝堂。

      “好遗憾啊,他生命中最好的时光我都无法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度过了。”

      剑灵探手轻覆在他额头上:“你后悔吗?”

      那人怅然:“后悔得要死。可若再来一次……唉,不必再来了,这样的痛苦,只经历一次便已刻骨铭心了。”

      *****
      “你该不是看上我爹了吧?”裴昀突然道。

      “啊?”

      裴昀托着腮帮子装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否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照顾?”

      “啊?”

      “啊!”年轻的将军恍然大悟,“你该不是看上我了吧!”

      “哈?”

      “既不是看上我爹也不是看上我,难不成……你看上我娘了??”

      “……”你过来,看我不揍死你个龟孙儿!

      八
      “那便如此说好了。”

      “此战……”凌宵想到前几日他与自己所说,又见他视死如归的神情,便是有再多的话,也无法说出口了。

      “剑灵行事随心,宝儿姐倒是愿意接下裴某的陇右军。裴某在此先谢过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接管军队,便是将自己困死在这一方水土之中,而剑灵本身厌恶束缚,若是她能同意守在这里,便当真是心甘情愿无悔无怨的。

      “对了。”年轻的将军穿上战甲拿起配剑,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你这么多年宝儿姐,还不晓得你的真名。”

      “我叫凌宵。”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九
      白衣将军披甲上阵,骑马立于三军阵前。

      在他身侧的青年看了他一眼,皱眉问:“将军,你耳朵边别了什么?”

      将军反应过来,笑道:“叶校尉,此战若胜,这朵桃花便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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