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No.4 清炖羊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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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蔚蓝，风极轻柔，飞檐下悬挂着的铜铮兀自轻微晃动着，但那些末声响，却早已淹没在呼啸不止的呐喊声中。
此时的演武场内刀光剑影，尘嚣弥漫，伴随着每一道挥刺砍劈，金戈锋鸣直冲云霄，却有一袭白袍如闲庭信步般穿梭于行伍之间。
柳树成荫，细而柔韧的枝条舒展着，赵云身姿挺拔，白衣胜雪，立于其中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只见他紧握手中银枪，横扫竖劈的架势流畅而富有美感。即便久经沙场洗礼，他的眉宇间依旧不带半点杀伐气，气场也温和而内敛，仿佛未经雕琢的璞玉似的。
但只要稍稍了解他的过往，便不会被这人畜无害的假象所迷惑。那如浪潮般永无止境的枪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才能拥有的杀戮技巧，放眼天下也是罕见。却不知这般人物，为何不去建功立业，而是隐姓埋名在这长安城内。
“今日的训练便到此为止好了。”赵云一招干净利落的回马枪之后，却发觉胸膛的伤口隐隐有些生疼。他还记得先生的叮嘱，目前尚且伤势未愈，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倒还可以，但若是因剧烈活动旧伤复发，可就又要过上一日三餐都躺在病榻上的日子了。
赵云将手中的木枪放回身后的兵器架，面容不因胸前伤口的疼痛而变色，稍稍叹了一口气，“后日再来吧。”
这般平静的日子，真是许久不曾有过了。
他回望着在一片嘈杂声中练武的身影，眼神却忽然黯淡起来，挂在脸上温和的弧度也渐渐消失，而那身颜色浅淡的装束与柳荫融为一体，即使方寸之外便是阳光明媚，却始终无法照亮他的眼神与影子。
“接下来该往何处去呢？”
离开演武场的赵云不禁困惑起来，他曾在无数个遍体鳞伤命悬一线的黑夜里，死不瞑目般渴求着明日的到来，而其中幻想过最多的，便是如此这般闲茶淡饭的平常生活。说是平常，但对于身处于动荡不安的他来说，却无疑是一种奢求。
可赵云未曾想到，但他真的骤然间踏入后，却发觉一切都与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就仿佛与这世界有层无法碰触也无法消解的膈膜一般，在收敛源于刺客的本能，剥离掉那层与人为善的伪善外壳后，镜子里的人显露出一双纯粹而死寂的眼眸，仿佛黑洞一般，即便万物被吸纳其中，却寻不到丝毫踪迹。
“这也是难免的。”赵云心想，他本就是为杀戮而生的机械，无法融入稀疏平常的生活也是理所应当，他本该轰轰烈烈地在血溅四尺的宫殿中死去，或是寂寂无名埋骨于茫茫大雪中，而不是日复一日地消磨在这平淡的生活里。
朝九晚五，晨钟暮鼓，这也是一种人生，只是他似乎还没有办法适应。
“就去外边找家小店用餐吧。”今日先生在书院授课，就凭赵云那惨不忍睹的厨艺，若是回去也是孤苦伶仃，只能煮一碗滋味寡淡的清汤面填填肚子，还不如找家馆子对付一顿。
赵云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道多久，当他回过神来时，早已经从车水马龙的东市一路向南，经过了五个十字路口后，来到了一处背街小巷。
“叮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在巷间回荡着。
此地实在太过偏僻，鳞次栉比的矮楼间，开门迎客的店铺寥寥无几，只有一间食肆冒出些烟火气息，而他刚刚听到的铃声，正是从这间食肆里飘过来的。
「云梦食肆」。
招牌上的名字是如此简单。
“便在这里用餐吧。”赵云伸出手臂，轻轻推门进去，而缱绻凉意如轻风般扑面而来。
就如赵云所想的那样，在这般偏僻的角落里的店铺，生意果然算不得多好，大厅里门可罗雀，生意惨淡，只有一位少女坐在店铺的中央，正抱着比她头还大的碗大快朵颐。
“咕噜噜——”
木门将外界的声音隔绝，唯有少女大口大口喝汤的声音回荡在不大不小的食肆里。
那究竟是碗还是盆呢……赵云不由得呆滞了一刹，看着少女吃得欢快的模样，原本谈不上很好的胃口，似乎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咳咳。”赵云轻咳了一声，倒不是他想吸引少女的注意力，而是室内外的温差让他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
“欢迎光临！”柳云梦这时才发现有客人来了，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又顺手擦掉脸上沾染的汤汁，后知后觉地招呼道。
进门的白袍男子头上系着一条靛蓝发带，额发似乎有些时日不曾修剪，只堪堪露出一双深邃眼眸，仿佛世间所有的疾风骤雨，都能藏进这双波澜不惊的瞳眸中。
若是再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披挂上银光粼粼的盔甲，所谓的“白马将军”，便是为其量身定做的词语吧。
云梦食肆临近黄昏时才会开门营业，直至天将破晓时打烊，此时便是刚开门不久。柳云梦没想到此时竟然会来客人，所以正解决着自己的晚饭。
说是晚饭，其实以柳云梦的体质而言，她本就不需要五谷杂粮来果腹，之所以会定时用餐，只是出于口腹之欲作祟罢了。
毕竟，今日的羊肉汤实在很好。
“客官可想吃些什么？”面对这难得一见的客人，柳云梦凑上前去，拿出了十二分的热心。
“你刚刚在吃什么？”赵云四下张望着，食肆里是温和的暖色灯光，不大不小的店铺的角落放着几张堪堪够两人用餐的小方桌，中间大部分区域则是拼在一起的长桌，若是人稍多一点，便不免与其他人同坐一桌。总体而言，店里似乎萦绕着某种微妙的次序感。
“是「清炖羊肉」哦。”柳云梦说话的时候，吐出的气息仿佛还带着一点羊肉汤的热意氤氲。
“既然如此……那也给我来一份吧。”赵云不假思索地说道，光是看她刚刚的模样，就有让人食指大动的感觉。
鱼羊为鲜，羊大为美，栖息于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人们，对羊肉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而本性温顺的羊羔们也毫不辜负人们的期待，不论是白切还是红烧，清炖或是涮锅，万般滋味都是同样的鲜美。
“呼……”站在厨房里的柳云梦舀着羊汤，汤面上的团团白雾聚拢又袅袅散开，“正是吃羊肉的好时节呢。”
虽说平日里的烤羊肉也是一顶一的美味，但这几日寒流乍起冷雨渐寒，大家其乐融融地聚在一块，端着热气腾腾的羊汤酣畅淋漓地喝上一碗，倒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要说最适合吃羊肉的季节，那自然还是大雪时节过后，贴好秋膘的羊肉最为鲜嫩肥美，而霜打后的萝卜也是水灵灵脆生生甜滋滋的，稍微腌制一番便是最受欢迎的小菜。那羊汤里的萝卜，虽说作为主菜的羊肉才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但谁说鲜嫩多汁的萝卜又不是不少人的心头好呢。
羊肉的口感，与其身处的部位紧密相关，就比如后脖子附近的羊上脑，质地软嫩，切成薄片在锅里一涮便能入口，而羊后腿上方的大三岔最是丰腴肥美，最为适合爆炒煎炸。但若说起炖汤来，柳云梦却更为偏爱前腿上方相对来说更为肥瘦相间的小三岔，这一部位是偏窄的长条肉，色泽粉嫩娇艳，有着大理石般的纹理与柔润质感。
“您点的清炖羊肉好了，请慢用。”
只是稍稍去后厨逛上一圈，柳云梦便端上一碗云烟袅袅的羊汤走了过来，毕竟早已炖好多时，只是以小火在后边续温罢了。
赵云凝望着眼前瓷碗里的羊汤，又浓又清的乳色，泛着袅袅白雾，一把翠绿的芫荽洒在上边，却难掩那几滴极具诱惑的辣椒红油，而萝卜在汤汁浸染下显出如白玉般剔透的色泽，而羊肉的踪影，却在这氤氲香气里深藏不露。
赵云并不着急，只是拿起筷子略微翻了翻，藏在碗底的羊肉便满满登登地冒了出来，光是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增。赵云也不再忍耐，先是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只是稍稍品上几分，那双始终暗沉没多少波动的眼眸，终于闪过了转瞬即逝的神采，同时嘴边还感叹一句：“真是美味……”
羊肉最让人头疼的一点，便是驱之不尽的羊膻味，这大多源自于肉里边的肥星，许多人不爱吃羊肉，便是厌恶这种味道，即便偶尔吃上一次，也不免将桂皮、八角、大料、姜葱狠狠铺上一锅，非得让热锅里翻腾的羊肉洗心革面才肯罢休，或是将辣椒孜然胡乱丢进锅里，让各路辛辣气味齐心协力，在气势上压倒羊膻味。
可这不免落了下乘，羊膻味倒是没了，可羊肉味也跟着一起灰飞烟灭了，吃到嘴里尽是调料的味道。
但赵云面前的这碗羊汤却不一样，羊汤是最考究手艺的，认真讲起来，做羊汤不叫“熬”，而是“吊”，靠的是实打实的厨艺。“吊羊汤”，顾名思义是将羊肉里潜藏的鲜味唤醒，再如引水造渠般引入汤中，这样的手法能使羊肉的本味最大限度保存下来，而其中的腥膻味则如莲藕抽丝般，丝丝缕缕都被抽了出去，只是在烹调的过程中，任何阶段稍有不慎，都会在最后暴露无遗。
思绪不断飞舞，赵云的手却没有闲下来，煮得软嫩脱骨的羊肉满当当地占据着胃中，传递着温暖、踏实的讯息，而羊皮的爽滑、羊肉的细嫩、羊油的肥美却依旧残留在唇齿间，于是他难以自制地再夹起一块，一口咬下去完全不显腥膻，更不觉得有丝毫的柴老，鲜美的肉汁立刻在口中迸发出来，筋膜与肉感在牙齿和舌尖丝滑着，实在是妙不可言。
羊肉腴美，在齿间肉感十足，满溢着浑厚醇美的肉香，而清甜的萝卜，则如昏黄月色下的池塘里冒出来的幽香莲花，更难能可贵的是，那奶白色的汤汁明明没有加什么特别的调料，滋味却鲜美得简直恨不得把舌头也一并咽下去，在这碗羊汤面前，宛如佳偶天成，相得益彰，连蘸料都显得多余。
“呼……”赵云已经有些难以顾及形象，在一口气将这一碗清炖羊肉消灭殆尽后，他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略显黯淡的面庞，此时竟浅浅冒出点血色，而冰冷的手心与脚底仿佛碰触到炭火炉似的一点一点升温，他轻轻一擦额头，居然还冒出点细汗来。
人生中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享受，大约便在这一碗羊汤里了吧。
“怎么样，客人觉得滋味如何？”柳云梦此时浅笑吟吟地走过来，略有些期待地问道。
“味道自然是极佳的。”赵云向来是有话直说，“好像连手脚都变得有劲儿起来了。”
他现在甚至恨不得再到演武场上转上一圈，耍上几个花枪消消食儿。
而且不知是否是赵云的错觉，连胸口那被洞穿的旧伤，如蚁噬骨般连绵不绝的痛楚，也随着这一碗羊汤落肚后有所减退。不过连长安城里的名医都无可奈何的伤口，怎么会因为一碗羊汤而奏效呢。
果然，只是错觉而已吧。
“俗话讲得好，孤阴不长,孤阳不生。”柳云梦此时正娓娓道来其中的食理，“这萝卜与羊肉一温一凉，一阴一阳，最是益气补虚。我瞧客人的样子，气虚血弱，平日里的饮食可要注意温补才好。”
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药补不如食补。药补如猛火急攻，即便病情消退，对身体的侵蚀却是难以挽回的，而食补则如细流滋养，调气养神，濡养脉络，徐徐图之。对于此刻重伤初愈的赵云，食补的法子无疑更契合一点。
赵云此时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不由得失笑道，“我可不会做饭，那看来我还得多到掌柜这里来啊。”
“那可真是太欢迎了。”柳云梦也笑道，“小店初开，正需要捧捧人气呢。”
晚饭后的赵云，步履难得轻快了一些，鬓侧的发丝也随风轻微晃荡着，或许是心情轻松的缘故，这往日里平平无奇的长安城，此时风也轻柔，树也岑静，怎么看怎么顺眼，在这里久居仿佛也不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了。
到了城北当下所在的居所时，却恰好碰见了从学宫放课归来的先生。
即便天气清凉，诸葛孔明的羽扇也不曾离手，那洁白纶巾束发整齐，清淡眸色恬静深长，雪白的鹤氅在身后飘逸着，仿若携着一身暮晚山色，见着赵云，他说笑似地淡淡招呼道，“子龙今天又去演武场了吗？”
赵云点了点头，“静养了这么久，再不活动活动筋骨，人可就要生锈了……”
他又回想起那段躺在病榻上百无聊赖的日子，手脚动弹不得，意识偏偏又是清醒的，每日只能数着窗户缝隙间洒落的光影来打发时间。
“那活动时也要多加注意，小心牵动了伤口……”
两人并行入门，渐行渐远，只余留些轻声谈笑的声音，从门框的缝隙间缓缓流淌而出。
所谓的人生，便是如此庸常，但不经意间出现的细碎事物，却如春光乍泄一般，洒落其上。
作者有话说第4章 No.4 清炖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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