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后纪》见喵晕奈何

3、决绝

　　清河四老的出世不单单敲打了那些暗中窥伺东宫的朝臣，更是在士林中为大魏皇朝的正统之名渡上了一层金闪闪的光辉。

　　先王得位，为士族门阀诟病，至今风波犹在，而清河博陵，作为传承千载的文风古仕，在苏南凋零的当下无疑对天下士子有着无与伦比的号召力，仅凭这一点，五姓七望残存下来的鸿儒老宿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魏帝不好开这个口，但先王却不必忌讳，他手里染上的士族之血怕是比历朝历代的国君都多，也只有他出面，这些所谓的隐世门阀才不敢骄矜拒旨。

　　博陵崔氏嫡长一脉在崔茴入京后月余北上，同时，太原李氏，下辟郗氏等避世名门如雨后春笋般接连涌出，前后入朝佐政。

　　一时间士族声势大盛，寒门竟似落入下风。

　　但如今，董臻才是首辅，内阁由其掌舵，整个帝国的运转都挟持在他手上，无论苏燃等人如何勾连叫嚣，也不过是隔靴搔痒，无碍根本。

　　魏帝由始至终都游离于寒门与士族的斗争之外，他看似亲士，但仔细追究就能发现魏帝所谓的敌意，不过是针对董臻这个杀舅仇人而已，他对寒门的所作所为仅是约束而非废黜。

　　士族为魏帝上位扫平一切，乃是他们以为魏帝与先王政见不和，新法能立即能废，至不济，他们熬个三四十年，待魏帝头顶再无压制，那士族也还有重现荣光的一日。

　　可是，董臻得势太久了，他对士族的斩尽杀绝让侥幸站在太和殿上的世宦名仕时时惊忧，他们不能被寒门那帮泥腿子一直压制，无论如何，哪怕不择手段也得把盘翻回来！

　　而魏帝与董臻之间无法磨灭的嫌隙就是他们下手的好机会。

　　清河四老入京背后有先王的手笔，这就意味着董臻踏过界的行为已经触怒了他老人家，没有先王做靠山，董臻就再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只要趁着这时候狠狠扎他一刀，魏帝说不定就能顺势除了那老匹夫。

　　可以说，在倒董这件事上，内阁几派势力难得达成了共鸣，顾彦郴顾尚书更是首当其冲，咬牙切齿的要与寒门清算那绝户之仇。

　　当年顾椿已身死道消，却还被董臻拖出来泼了好大一盆脏水，寒门凭那大魏名典撅了他顾氏太常祖祠，若非先王及时阻止，顾家祖坟都要被编入官衙，顾彦郴卧薪尝胆，在羞愤折辱中丁忧三载，一回朝就废了寒门在吏部安插的暗哨，这些年又与工部柯脩之斗得你死我活，只是苦于时运不济，一直没有抓住董臻致命的把柄。

　　可如今，董臻他竟自乱阵脚，趟了东宫这个雷，顾彦郴恨不得仰天长啸，这老天爷啊，到底还是长了眼睛的！

　　趁他病要他命！

　　董臻在连环打击下精神已近似崩溃，顾彦郴小小的一封参劾就能踩到他那敏感多疑的神经，再加上，淮南王“秘密”返京，这些“蛛丝马迹”拼凑在一起，让他很容易就以为，这是魏帝要对他动手的讯号。

　　宗室是要对他董氏一门动手，而非涤清寒门上下，这点董臻本人看得很清楚，但朝中大多数人却下意识的忽略了。董臻这么多年首辅不是白做的，他在寒门中的威信足以驱使无数门徒为他舍生忘死，而且他手里还握着魏帝与诸王的“软肋”，只要宁寿宫太后健在，魏帝就不能以屠戮士族的名义处置他，毕竟当年在朝阳门，他奉的可是先王的密诏！

　　也因此，淮南王一直不愿搅合到这滩浑水里，当年靖王、宣王尚年幼，不晓得其中内情，他们这几个被外派的兄长却无法忽略那场惊变中的被冤死的舅父，那是母亲绝不能再次承受的剜心之痛。

　　武王承爵十载，至今不婚，不朝见不纳贡，就是因为当年他率大军回京，在先王面前强硬求得董臻的首级之后却被魏帝的亲信阻拦，当时远在松州的赵凤举以长兄之名逼着赵长鸣留董臻一条生路，也因为这一点，先王放弃了心底最后一丝犹疑，坚定了世子人选。

　　武王无法忍受父兄残忍的理智，悲愤离京，戍守北疆十几载，除了先王冥诞与两宫千秋，从不踏入京城一步，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只能远走逃避。

　　淮南王亦如是，只不过他比双生哥哥勇敢，用自己做人质换得整座湖湘来为他圆谎，董臻清剿的是叛逆，国舅乃是遭奸贼挟持，自己选择为大义牺牲，这个说法错漏百出，但在整座京城众口一词的时候，邵太后不得不信。

　　魏帝待邵氏之厚曾引得举朝侧目，外祖玄渊先生除国公爵位外加授太傅太保，死后享祭陪陵，大义殉公的国舅不仅追封公爵更是由太子举哀，三跪九叩迎入北邙山，那里遍布盛家尸骨，魏帝亲选福址造山建陵，让舅舅死后也能见到盛氏的衰败凄惨。

　　如果可以，淮南王想把董臻千刀万剐，可罪名安出。

　　如果以政和新政论罪，那就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扇先王的脸，届时一直沉默的湖湘或许会立刻把他这块保护牌掀翻，说到底，赵鹤啟没有其父的威信，湖湘的根基只有一小部分交到了他手里，先王若是恼了，随时都可以废了他这个“宗室旁支”。毕竟，未来总有一日他要卸下淮南王位，回京承袭五叔祖头上的永亲王爵。

　　淮南王一路上都想不出该如何破解这难题，直到董臻自己入了魔，抢先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寒门上下顺风顺水惯了，都快忘了他们之所以能力压马季等元老乃是仰仗先王的庇护，是先王以一己之力镇压了湖湘内部的声音才让寒门在朝中无往不利，如今，国政已立稳，董臻却想拼着鱼死网破把所有人拉到他那艘破船上，与其共沉沦，那马季岂能答应。

　　郛国公（马季）是先王留在朝中的定海神针，他老人家寡言少语，但一旦出手就意味着绝无回寰的余地。董臻力荐柯脩之的奏折再三被打回，魏帝的意思很明确，寒门因新法而崛起，就随新法而平淡，不要妄想一家独霸，这江山姓赵，容不得旁人久沾。

　　但魏帝似是有所忌惮，不愿把事做绝，他通过内阁暗示董臻，可告老还乡，如此他们君臣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魏帝想要高抬贵手，但士族却都不愿意，他们对董臻深入骨髓的仇恨岂能如此轻易地收场，而董臻也不是三岁小儿，会傻到对魏帝这番承诺信以为真，以他往日种下的因，只要权柄一失，马上就会被那些躲在暗处的虎狼撕成碎片。走到如今这一步，谁也不能回头，哪怕明知是死，董臻也得死在首辅的宝座上，他怕死却也向往着死亡，浮沉朝堂几十年，在先王离京的那一刻起他便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挣扎苟且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笑话，既如此，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去死，但在那之前，他不能让魏帝等小儿把那些污糟糟的罪名都推到他董某人头上！

　　董臻大醉一场，醒来之后摸着嗣孙董由泗那张肖极独子的脸庞，费力拧出一个笑容来。他的环儿惨死在那些士族手里，血债血偿，他问心无愧，这条老命魏帝想要就给他，但环儿的血脉却不能断绝。

　　那些愚蠢的士族，以为除了他董臻就可高枕无忧了吗，呵呵……，先王可不止埋了他这么一把刀！

　　泽民四年，太子游猎榆林，董臻突然在朝堂发难，攻讦对象——燕王！

　　梁妃的出身既是她们母子的免死金牌却也是最易招灾的祸根，民间忠于大朔的故老们私底下总会对燕王有所期许，而这股民意一旦有了实际性的动作，那对深宫中的梁妃来说即是泼天大祸。沉都守旧皇陵的三百甲士叛变了，这么一小股武装还未来得及打出口号就被密切关注的董首辅全军擒拿，他意不仅在燕王，而是要借那小郎将之口把前朝重臣，如今的内阁台辅攀咬个遍。

　　这一招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凡是从前朝过渡的朝臣哪怕是寒门中的老人都被涉及，董臻明摆着要与顾彦郴等人玉石俱焚。

　　这突如其来的危机迫使淮南王、靖王、宣王全部下场补救，他们现在已顾不得父王的意思，只一门心思想赶快弄死董臻。

　　靖王当机立断，请出隐居行宫的太太上皇与宗正章亲王为二皇子正名，并强把沉都叛乱一事定性为董臻构陷，时间仓促，他来不及捏造罪证，只能以莫须有的罪名强撑，但有别宫的圣旨在，三法司也无人敢反驳。

　　这种情况下，杀董臻就要在天下人面前背上一个冤杀首辅的罪名，况且董臻在民间威望甚高，若他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乡野必有非议。

　　从太太上皇发旨之后，董臻就被幽闭在烟袋街，他已是破釜沉舟，如今不怕魏帝杀他，就怕魏帝不动他。

　　对一个一心想寻死的人来说，手段实在是太多了，尤其董臻清楚的知道魏帝的禁忌在何处。

　　邵柏博的死，以及他死后被连根拔除的邵氏蛛卫，还有那些从梦园中查抄的隐私，哼，前朝宗室几番灾难都有邵家与孟家的手笔在，若此事大白于天下，不仅赵氏会被人唾弃，就连孟皇后与邵太后，怕都要自裁以洗污名。

　　狡兔三窟，先王该是想不到他董臻也留了一手，既然先王能坐视亲子杀仆，那就不要怪他以牙还牙，对魏帝施以报复了。

　　魏帝是冷血无情的，他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董臻布这一局，要套的是靖王与淮南王。这两位是先王与太后的心头肉，坏了这两位的名声，后果怕是比直接捅魏帝一刀都来得痛快。

　　果不其然，在东西交付给两位王爷的深夜，靖王与淮南王即带着府卫冲破了禁军的看守，董臻知道，这是来灭口了。

　　他慨然赴死，死的时候十分安然，靖王那一剑洞穿要害，干净利落，没让他遭罪。

　　死前，他已经按照交易把唐玉烟、薛易恺调回京城，他执掌寒门多年竟没察觉到这两个小兔崽子已爬上了封疆大吏的高度，一个三品参政，一个从二品布政使，都是寒门中叱咤一方的人物了，魏帝的眼光够毒辣，或者说是先王给魏帝藏了一颗又一颗棋子。

　　董臻死了，靖王在沉默中背起了所有民怨，把自己圈进了宗人府，淮南王陪着他的幼弟，一同承受着寒门的仇恨。

　　魏帝在九洲殿中端坐，龙袍下的手指都在椅背上磨出了血痕。天下人逼着他要一个交代，他拿什么交代，手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