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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喑声敛羽(一) ...

  •   桌上放着一个盒子,阮临长出了口气,打开盒盖的手有些抖。

      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叠一叠的书信。

      书信由旧到新,都是一人字迹。他一封一封,细致拆开,从头到尾逐字看过去。

      信内有时长篇大论,有时寥寥数语,或悲或喜都很直观。

      那些年,石珫虽遭巨变,对他却依旧推心置腹。伤感迷惘了,对旁人不可说的,信里却都对阮临讲了出口。

      石珫那时尚不知阮临遭遇了怎样的变故。阮临真实的迁怒怨恨着他时,他却仍旧对阮临毫不保留的信任,将阮临的不回复当成不得已,甚至为此冒险出走寻人。

      他差点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阮临一封一封看过去,脸上虽挂着笑,眼眶却红个彻底。

      “景玟……”阮临狠狠的咬着牙,闭上眼,从唇边挤出一个带着悲意的笑容,压抑的叹息道,“你……让我怎么办。”

      他看向掌心。早已长好的细白的疤痕,全数隐藏在纵横的纹路中,被握在手中,半分不让人发觉。

      就如阮临这个人一般,克制而隐忍。

      只是,再克制的人,也总有不可控之物。

      阮临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石珫了。自己受的委屈痛苦,半数因他而起。阮临本应该怨他恨他迁怒他,与他势不两立的。

      可偏偏又狠不下心。石珫又有什么错?他一看到石珫露出心痛愧疚的表情,心就拧成一团,恨不得以身而替。

      更何况,石珫那样的人呐……

      阮临又怎么舍得恨?!

      他想起离开王府那日,刘管家对他说的话。

      “王爷有多在意您,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年岁已高的管家看着阮临,“就说昨日的那盅汤羹。王爷原本不知。酒过三巡,席上别人提了嘴那头的招牌菜品,王爷立刻便想到您,吩咐人做来一份。等他尝了,又觉得火候不够。当时都已经散席了,王爷硬是多等了一个时辰,只是想着能亲自给您带份吃食回来。”

      “这样的心思,您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想来也都能感受到。”

      “我们王爷过得苦,也没个贴心的人。他愿意花这样的功夫在您身上,肯这样心疼您,您也……疼疼王爷吧。”

      “我明白的。”阮临当时道,“放心,我不负他。”

      他嘴上应的淡然,却几乎是落荒而逃。

      ——

      一日复一日,时光易逝。正月十五。

      雪落山野,春意压在土里,在不被察觉的地方悄然萌发。

      云湖山庄大红灯笼挂起,门厅喧闹,宾客盈门。

      上到贵客宾朋,下至小厮侍婢,所有人面上都带着喜气。

      阮临也难得穿了身不那么素净清淡的衣服。一身琥珀色,袖间襟上都用金线细细绣了图案,头上带着金丝缠绕的玉冠,少了几分疏离,添了许多带着人间烟火味的贵气。

      他受不住闹,李岳也体谅他,只让他参加最后的喜宴酒席。

      太阳渐移。

      阮临随着侍女指引,坐到席上。

      他这桌是李岳最亲近的一些人,都出身云湖山庄或慰灵宫。阮临的身份云湖山庄众人并不知晓,只因李岳一直以贵客之礼以待,众人不敢怠慢,见他入席,都行礼称了一句阮公子。

      阮临笑着一一回礼,而后往位置上一坐,安安静静的喝茶。众人本就与他不熟,见他这样倒是松了口气。

      身旁另一桌是尊客。阮临往那头看了眼,桌上还空着。

      开席前一刻,一群人姗姗来迟。

      同上次路上偶遇一样,这次依旧是一群做官的打头,簇拥着石珫进门。

      石珫毕竟是一朝亲王,他一出现,李岳等人立刻迎了上去。

      因着前尘,李岳其实对他并无甚好感。只是今日乃是他大喜之日,石珫的身份又摆在那里,既然肯赏光参加婚宴,来者是客,少不得也要做一阵热切寒暄。

      李岳的态度有些僵硬,石珫却丝毫不恼,甚至还主动降低了姿态,对李岳只以晚辈相称。

      “您是他的长辈,我与他相交,便也要称您一声李叔。”石珫笑着道,“来青州前并不知李叔要做喜事,也没提前准备。还好皇兄怕我路上花销大,赐了物件,我挑了几个,借花献佛,略表心意。”

      也不知石珫为何这么大胆,御赐之物也敢这样随意送人。李岳哪敢收这烫手山芋,口中直道:“草民何敢收此贵物!王爷太过抬爱了!”

      “这虽是御赐,李叔也大可不必担心。我早以上书陛下,皇兄不仅首肯,还特地从京城让人送来了一扇多子多福屏风,让我代赠贺礼。”

      李岳大惊,一时竟摸不清石珫的意图了。

      亲自将几人引至座席,石珫坐于上首,众人等他落座方才入桌。

      “看什么呢?”

      阮临正在注意着那头的动静,忽的被人拍了肩,就见王义在他身侧坐下,视线随着他一起往那头看。

      王义道:“早便看你魂不守舍的,也不与旁人说话,就盯着茶盏出神。自从静安王来了,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人家。”

      阮临喝了口茶:“只是没想到他会过来,有些惊讶而已。”

      “惊讶什么,看在你的面子上,他肯定会来。”王义说,“他知道你一直把李岳看做长辈。这种大事,他不可能不来。”

      王义看着阮临,道:“他其实一直很体谅你。”

      “你又要做说客?”阮临对于王义总是为石珫说好话蓦然起了疑心,“你是不是和石珫有联系?他让你在我面前这么夸他的?”

      王义一脸无辜:“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你和他真没联系过?”阮临怀疑的瞥他,不信。

      王义受伤道:“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便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不是不信你。”阮临低声道,“是你在我面前提起石珫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由不得我不怀疑。”

      王义看着他,半晌问:“究竟是我提的多,还是你想的多?”

      他低声又急促的说:“你忽然让人回慰灵宫,把石珫这些年寄的信拿来,我心里就不太踏实了。你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你是不是……又想作甚么傻事了?!”

      阮临轻声安抚道:“先生别多想,不会的。”

      王义还想再说什么,被阮临打断:“开始了。”

      主宾齐聚,一时间气氛火热,热闹非凡。

      新娘已被送入房内,李岳一身喜服,眉梢眼角的喜气藏不住,招呼着大家吃宴喝酒。

      他端着酒杯,一桌一桌的敬过去。

      敬的第一位却是阮临。阮临年岁轻,算是小辈,李岳这么做,全场客人自然都看了过来。

      阮临不敢受着,站起身来。

      李岳拍拍他的肩,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我对不住你。”李岳道,“如今你已成人,有担当也有作为,想来你父母也能欣慰了。”

      “李叔不必自责。”阮临笑着说,“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若是因我低了您的情绪,这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说着又满上一杯酒:“我自罚一杯,祝您夫妻二人白首不离琴瑟和谐。”

      李岳也打算再饮一杯,被阮临拦了下来。

      “后面还有那么多人。”阮临笑吟吟的小声说,“新娘子还在等着,您也不想喝的人事不省吧。”

      王义也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回川说的在理。都是自家人,别太客气。今日你可控制着,若真想喝,下回我与回川,再加上个江岚风,保准让你喝的三天都不清醒!”

      李岳闻言大笑:“只怕你们三加起来的酒量也抵不过我!”

      “口气倒是不小!”王义与他碰杯,“走着瞧!”

      王义这杯酒喝的利索,身边的江岚风也笑了。

      云湖山庄尚无女眷。李岳大婚,江岚风在其中忙前忙后,简直要比李岳自己更上心。

      二人相识多年,如今也都过了而立。李岳终于成亲,江岚风心里也终于放下一件大事。

      “你一人在青州,能有个人替你操持家事,我们在梁州也能放心了。”

      李岳也不多说,斟上满满一杯酒,一口吞下。

      一桌一桌的敬过去,李岳的脸也渐渐红了起来,走路的脚步有些飘。

      大家几杯下肚,也都不拘束了,甚至起着哄要灌李岳。

      李岳被众人半哄半架着,喝了许多,连连摆手告饶。阮临有些担忧的看着过去,江岚风正想去拦,就见石珫忽的站了起来,大步走过去。

      李岳身边人纷纷避让,石珫笑着举杯:“今日李叔大婚,我作为一个小辈不主动敬酒,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石珫着一碰杯,用了点巧劲儿。李岳的杯中原本是满满一杯酒,被他这么一撞,直接洒了大半杯,只留了一杯底。

      “来!干了!”石珫喝完,看着李岳,忽道:“李叔这是快醉了?来,赶紧把人送到新娘那儿去,别让人等急了!”

      四周的侍从们正急着,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赶紧搀着李岳离开。

      王爷都已发话,谁还敢继续灌酒?便都三三两两的散开,自己喝去了。

      阮临一直盯着那边的情况,见石珫几句解决了,扶着椅子的手松开,吐了口气。

      酒过三巡,吃饱喝足闹够,众人方散。

      石珫坐在位置上揉额角。李岳这个主角走了后,他便成了酒局上的香饽饽。看热闹的、攀关系的、混眼熟的、别有用心的,各式各样的人将他围了个团团转。

      一杯接一杯,石珫打着太极推掉不少,却依旧喝了许多。

      呼吸间满是酒气,他蹙着眉,闭上眼略休息了会儿,一睁开,就见阮临站在面前,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碗。

      “喝点解酒汤会舒服点。”阮临把碗塞到他手里,石珫闷着喝完,口中的酒气被苦涩微甜的汤水冲淡,整个人清醒一瞬。

      喜宴已结束,侍女们正收拾着这一片狼藉。他站起来,看向阮临,似乎有些懊恼:“头疼。”

      “你喝了那么多,能不头疼?”阮临搀着他起身,“我让人送你回去。”

      石珫抓住他的手,面上似乎并无醉意,只道:“你送我回去。”

      阮临一怔,石珫不由分说的把人拉住,“陪我走走。”

      阮临不赞同:“喝了酒还要吹风,你明天不想起床了?”

      听到吹风二字,石珫忽的想起来一件事,将阮临的脸扳过来,凑近看。

      呼吸一下一下的扑在脸上,阮临瞪大眼,想要往后退,却被石珫一把摁住了后脑。

      一手困住,一手捏着下巴,石珫越凑越近。阮临僵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石珫慢慢靠近,最后下意识闭上了眼。

      额上忽的碰到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光滑,有点坚硬,还蹭了蹭。

      这是……脑门儿?

      两人额头相抵,石珫蹭了两下,放下手,十分满意:“嗯,不烧了。”

      阮临怔住,心里蓦地一酸,软的不像话。

      他吸了吸鼻子:“都这么多天了,一个风寒而已,早就好了。”

      石珫点了点头,仍旧低着头看他。

      “怎么?”

      “你刚才……”石珫紧蹙着眉,“闭眼干嘛?你在想什么?”

      阮临的脸蹭的一下烧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没,没有!”

      石珫看了他半晌,忽然低下头,在他的脸颊上碰了一下。

      “你是不是,”石珫看着阮临的眼睛,一脸认真,“以为我要做这个?”

      阮临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喃喃道:“你在干什么。”

      石珫却疑惑的看着他,“难道不是?那你在想什么?”

      他的手搭在阮临的肩上,像是思索,而后又慢慢靠近。

      阮临僵住,手指拢在袖中,死死捏紧。

      带着酒气的唇覆上,灼热而柔软。

      石珫眨了眨眼,突然用舌舔了一下,随后退开些许,猜测道:“你吃糖了?”

      阮临的脑子已经思考不了任何事了,愣愣的问:“什么?”

      “没有吗?”石珫虽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满是不解,半晌说,“可是很甜。”

      这可真是……

      要命了。

      阮临耳朵一直红到后腿跟,整个人都快要被蒸熟了,快速的瞥了一圈四周。

      收拾屋子的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动作,一个个虽不敢直接看,却全都一面拿余光瞅,一面竖着耳朵听。

      被他发现,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不一会儿就全都收拾利索。

      最后离开的侍女还贴心的把灯挪了一个在他们四周,而后出去,悄悄带上了门。

      这下可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阮临默默崩溃,看着石珫绝望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石珫摇头,“我没喝多少。”

      “那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阮临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或者就是在做梦,“你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

      石珫点头:“知道啊。”

      “我就是看看你还发不发烧。”石珫一脸正气,仿佛刚才做了坏事的不是他,“怎么了?”

      果然是喝多了。

      阮临拉着他去找王府的马车,石珫也任由他拉着走。

      没走几步,石珫突然挣开阮临的手。阮临皱眉回头:“又要干什……”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石珫折了回去,不一会儿回来,手臂上挂了件披风。

      “衣服落在这儿,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回去就是了。”阮临松了口气,伸出手想要继续抓住石珫。

      石珫轻轻让了一下,抖开披风,仔细的给阮临穿上。

      系上带子的手很灵巧,石珫这下才满意,扬出一个笑容。

      阮临对着这个笑一怔。这次重逢后,他从未见过石珫笑的如此纯粹。

      石珫见他不动,主动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而后道:“走吧。”

      “你……”阮临想要说什么,石珫却捏了下他的手。

      “什么都别说,陪我走走。”

      阮临闭嘴。

      一路出了云湖山庄,石珫没上马车,就这么拉着阮临在路上慢慢走。

      马车远远的跟在身后,街上无行人,两人也都不说话,一时间安静下来。

      房檐有水珠渐次落下。道旁的雪堆有些融了,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脚踩上去,微有响声。

      好似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他二人的脚步声,不徐不疾,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夜色寒凉,身上的披风和石珫的手却很暖。阮临想要让石珫早些回去,却又贪心不愿打破此时的寂静,于是就这么犹豫挣扎着,不知不觉,竟也随石珫走了许久。

      阮临终于停下脚步:“太晚了,回去吧。”

      石珫冷天走了这样久,脑子清醒了不少,又恍惚记得方才酒劲儿上来,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心里正乱着。

      此时阮临忽然开口,他才又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还抓着人家的手,还大半夜把人从家里拉出来往自己府里带!

      这是要干嘛?

      石珫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内心有些慌乱,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只点点头,也没听清楚阮临到底说了什么,连阮临的手都忘记放开。

      阮临回头看。马车很快追上两人,他又看向石珫,推他上马车:“快回去吧。别受凉,小心明天头疼。”

      “我回去了。”阮临后退一步,笑着看他,“披风明日还你,不早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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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喑声敛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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