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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兰烬零落(八) ...

  •   石珫伸手碰了碰茶杯。杯中水热,烫的指尖一麻,他恍似不觉,直到指尖发红才收回手。

      “回川,”石珫低低的问,“他是不是受过什么伤?”

      王义没有料到他第一句竟是问这个,结结实实的愣了,随后苦笑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他皱着眉叹道:“这六年,他算是吃尽了苦头。”

      “我也只能和你说个大概,若还想知道详细的,你去问他吧。”

      “六年前,你离开没几天,葛函升追到了洛河村,将回川带回青州。”

      “当时阮夫人——也就是回川的娘并不在家中。回川被带走时,偷偷在衣服上留了信。阮夫人回家后发现,立刻沿路寻线索。又传信给江岚风与李岳,让他们帮忙。”

      “回川沿途尽量留了印记,只是多被破坏,让他们白费了许多功夫,过了两个月才勉强查到大致方向。”

      “他们这番动作传到了许望那里。”王义说着顿了顿,抬眼看向石珫问,“许望此人你可知?”

      石珫点头,涩声道:“回川同我说过。”

      “许望知道后,做了件事,”王义颤抖着声音说道,“他让插在云湖山庄里的钉子假装找到回川的手书,故意扰乱线索,同时暗自派人追查,想要在他们之前寻到回川。最后——”

      王义闭上眼,痛苦道:“最后他设下毒计,刺杀了夫人。”

      石珫瞪大双眼,死死攥拳,哑声开口:“阮姨便是这么……没的?”

      所以阮临才说他恨他。

      应该的。

      石珫心痛的仿佛被人直接剜去了,疼的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所以阮临才会不回信。他当时信誓旦旦的说,若是阮临看了信,绝不忍心不回,此刻想起来,却是完完全全在自作多情了。

      他阮临凭什么要看石珫的信?

      或者说,看了又如何,不回又如何?就是……撕了,又如何?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阮回川本不必受这些罪过的。

      是非仇怨都是只与他有关,阮临何至于被戕害至此?!

      掩盖下的真相如此残忍,石珫几乎语不成句,颤抖着说:“是我对不起他。”

      王义倏然有些不忍,半晌狠下心来,继续道:“夫人警觉,被刺中胳膊,并未当场殒命。”

      石珫呼吸一滞。并未殒命?那为何阮母还是去世了?

      他忽的预感到,王义即将说出的真相,或许更加让人不堪承受。

      “只是……”王义一字一顿的说,“刀伤虽不致命,刃上却有毒。”

      石珫已是麻木了,愣愣的问:“后来……”

      “夫人出身的千溪谷,乃神医辈出之地。许望用的毒世间无解,若是送到千溪谷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于是江岚风立刻将夫人送到谷中。”

      “偏偏前脚刚走,只第三天,回川就回来了。”王义望着石珫的眼,“你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模样。”

      “那样冷的天,他连外套都没穿。一边躲避巡夜官兵,一边趁着黑夜逃去云湖山庄。”

      “可他从未来过青州,更别说去云湖山庄了。他只知道一直往西走,一路摸索着过去——你猜他走了多久?”

      “三个时辰!他在雪里走了三个时辰!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睛都烧红了,脸色白的像鬼,站都站不稳。”

      “而他撑着等我来,只说了一句话。”

      当时的阮临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硬是凭着少年人还算康健的身子骨,还有那一口死死咬住的狠劲儿,才能硬生生在数九寒冬里,踩着雪走上三个时辰,一直撑到云湖山庄的门口。

      即使如此,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满身狼狈,眼前一片黑暗看不清东西,只知道提着脚步往前,身上极冷与极热交替,折磨的人浑身发软,似乎全身力气被抽了干净。

      王义闻信赶来,惊讶心疼之余连话都说不出。刚扶住阮临,就感觉到少年手指微微用力。

      他俯身看去,阮临嘴唇微动,艰难的说出一句话,沙哑的几乎无声。

      ——派人去龙关,帮,帮我看看石珫……到家了没。

      “说完以后,人就撑不住倒下了。”王义道,“那时,他最后一刻还在想着你。”

      石珫像是欣慰,又觉得绝望。

      那样的情况下,阮临依旧记挂自己的安危,石珫却宁愿他完全忘记自己。

      石珫道:“他还不知道阮姨的事,才会这样的担心我。”

      愧疚与心痛像是海啸一般的席卷而来,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怨恨自己,才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王义也叹了口气:“醒了以后就问了夫人,这种事情的没法瞒,我据实说了。当天他不顾病还没好,牵了匹马赶去千溪谷。”

      “早些年夫人为了嫁给阮宫主,与千溪谷断了关系。后来又遇了这些事,日子过得着实不好。杨谷主气恼回川的父亲带走女儿,更怨恨他让女儿陷入危险境地,连带着对回川也十分不喜,竟连千溪谷都不让他进。”

      “他在千溪谷门口跪了半夜,直到谷主夫人不忍心,把回川领回去。”

      “他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去看了眼夫人,而后便去寻杨谷主,从此泡在药庐里,几乎不眠不休,简直就是拼命,翻遍药典古籍,只求能治好夫人。”

      “他失败了。”石珫嘶哑的补充道。

      “若只是无药可解,也就罢了。”王义眉头紧皱,面带不忍,“夫人去世后,他回了慰灵宫。夫人的死是他的心结,回川日夜寻解,结果……竟真的试出了解毒的药方。”

      石珫不敢想象阮临找到药方时的心情。

      “他……”石珫喃喃道,“回川他……是怎么过来的。”

      王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石珫浑浑噩噩,心痛如绞。

      外头风一阵阵涌进来,石珫冻得浑身发冷也丝毫不觉。

      ——

      天擦黑。

      过了午天色一直不好,云压的很低,风雪欲来。

      阮临不知怎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平静。

      看了一会儿书,阮临实在静不下心,干脆披了件大氅,起身去找刘管家。

      晚上没什么事,刘管家悠闲的背着手在院子里浇花,见他过来着实惊了一下,忙道:“公子怎么过来了?”

      阮临笑着问:“王爷今日可是去办事?怎到现在都没回来?”

      刘管家僵了一瞬,“公子找王爷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阮临笑着说,“今晚无事,想约王爷喝杯酒。”

      “这……”刘管家尴尬的笑道,“这老奴也不清楚。要不我派人去看看?”

      刘管家年纪不小了,阮临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忙道:“不用了,我也只是一时兴起。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

      “公子慢走。”刘管家目送阮临离开,松了口气,又疑惑的自语,“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阮临出去一趟,惹了一身雪气回来,也没什么结果。难得生出想要和石珫喝杯酒的心思,谁知还不能成行,阮临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也只是忽然起了兴致,既然石珫还未归,他也不强求。脱了外衣,又将炭火拨的更旺些,伸手烤了会儿火。

      身上渐渐暖起来,他没什么睡意,便又重新从桌上拿了书,斜倚到榻上,借着灯闲闲看着。

      翻了几页,阮临叹了口气,放下。而后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封薄薄的信。

      信封的纸张有些许的发旧,然而还没到泛黄的地步,保存的也很好,连一丝褶皱也不见,平平整整。

      打开的也很小心,就连封口处都没有丝毫破损。阮临抿着唇,手指在上面慢慢的摩挲,拂过信封上的字,低头看着,又像是透过信封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半晌,他慢慢将里头的信抽出来,缓缓打开,一字一字的看过去。

      信里的字不算多,只一页。他看了许多次,甚至到了闭眼也能回忆出每个字的地步。

      阮临无声的叹了一句:“景玟呐。”

      他这个人,实在是让他……

      不好说。

      他出神了许久。灯芯哔啵,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微的爆裂声,蓦然又将阮临的心思拉回房内。

      手中的纸张已经被他的手指温热,他将信叠了起来,刚放回信封,就听门口似乎有人过来。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说话,他有些疑惑,蹙眉轻声问:“谁?”

      不见人回答,他起身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掀开门帘,就听门外人开口,声音沙哑。

      “是我。”

      “景玟?!”阮临一愣,随即便要掀帘,“怎么不进来?”

      “别开门。”石珫听起来有些异样,“我想在外面待会儿。”

      阮临的手僵住,而后慢慢放下,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回川。”石珫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颤抖,“那天,你说你恨过我。”

      “那现在呢?”他低低的问,“现在……你还恨吗?”

      阮临心里一空,呼吸窒住,半晌缓缓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他的表情变淡,不知在想什么,又道:“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什么。”

      石珫不欲去揭阮临的伤疤。但同时愧疚几乎折磨他到发狂。他甚至想问阮临,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弥补他遭受的痛苦。但凡有任何方式可以弥补,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但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他出现的太晚。

      六年的时间,直接的凶手已经死去,阮临也早已性情大变。现在的阮临,甚至可以和他谈笑风生,对饮品茗。

      阮临已经不需要他去做什么了。

      所以石珫再也无法通过补偿的方式来缓解心里的歉疚,而这种痛苦与背负从此便会成为他心里一把沉重的枷锁。

      无法解开,也无法减轻。

      他甚至不敢同阮临承认自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所以在阮临问出那句话后,他只能沉默。

      阮临却已经明白了。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是更轻了些,“你知道了什么?”

      石珫涩声道:“阮姨……”

      “我娘的死,我曾迁怒到你的头上。所以我说,我恨过你。”阮临笑了笑,“但后来也想明白了。既不是你指使葛函升带走我,也不是你吩咐许望派人刺杀我娘。这件事又怎么能怪你。”

      “我当时心里烦乱,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你,所以才不回你信。但你看,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所以,你也别多想,这与你无关。”

      石珫苦笑:“此番祸事皆因我而起,怎能与我无关?”

      阮临抿紧唇,忽的伸手将帘子掀开。

      外头,石珫眼眶通红,眉头紧锁,靠在墙边。

      阮临与其目光相对,而后伸手拽住石珫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人拉进房内。

      石珫转过头,不与阮临对视,半阖眼眸。

      阮临心里酸涩的紧,绵绵的发痛,像是牛毛一般的针尖不断轻戳。

      “景玟。”他低声道,“我娘过世前,我是陪着她的。”

      “她说,她其实并不怕死。自从父亲走后,她就一点也不怕了,只是担心我,所以才努力活着。到了这个时候,她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她心里其实很高兴的。”

      “娘说,她很想他。现在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她让我不要太难过,要努力活下去,也别怨恨自己。”

      “她还说,若是某天与你重遇,叫我告诉你,她不怪你,你也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石珫死死的咬紧牙关。

      “对了,还有这个。”阮临忽然想起来,去柜子里取了件东西出来。

      前些日子他派人回慰灵宫拿了几个物件,十日前亲手交给他,便是他手里的这个小包裹,以及那封信。

      阮临将包裹交给石珫,看着他,轻声道:“这是我娘给你的。”

      石珫愕然,慢慢解开布结。打开包裹的手渐渐有些颤抖,他终于看清包裹内的物件,愣愣的回望阮临。

      阮临五脏六腑一阵一阵的绞着疼,面上却还扯出一丝笑容:“你看,她都记着,没忘呢。她不怪你的。小时候你一向听我娘的话,这次也听她的,好吗?”

      石珫捧着手中之物,连力气都不敢多用。

      那是一件衣服。微厚,玄色,布料很好,摸起来柔软厚实光滑平整,衣领还绣着暗纹,样子有点老,做的却很好看。

      “你还记得吗?”阮临道,“这是那年我娘答应给你做的秋服。”

      石珫怎么可能不记得。

      只是前尘纷繁人事散乱,他原以为那样的约定,也只能成为少年时的一个遗憾旧梦。

      石珫低头看着衣服,低声说:“阮姨竟还记得。”

      阮临扯了一下嘴角:“她一直都没忘记过。”

      “你好好的,她才能安心。”

      阮临将衣服从石珫手里拿过来,把包裹重新收拾好,放到一边。

      石珫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道:“回川。”

      阮临抬头。

      “你那个时候……冷不冷?”

      阮临动作顿住,半晌深吸了一口气,笑了:“冷啊,当然冷,但也不是太难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我年少时身体好,稍微挨些冻也没什么大不了,发一回热流两天鼻涕也就又能生龙活虎。”

      “从葛府回去那次发作的厉害,其实也并不都是受冷的缘故。我当时不太认方向,走了不少弯路才到,白白吹了许久的冷风。再加上我当时年纪不大,在葛府成天提心吊胆,连觉都睡不安稳,又有个葛月襄得每日应付,精力耗得厉害。这下逃出来,心里一下放松,总得风风火火的生个病才能大好,只是看着凶险,其实都不打紧。”

      “后来在千溪谷前,说是跪了半夜,但其实远没有那么久。老人家再怎么生气迁怒,也毕竟是我的亲外祖父外祖母。只跪了两个时辰,外祖母便让我进了门,之后也未有刁难,外祖还传授我许多医术。”

      “我这些年其实也并不是多么凄惨。”阮临笑着看向石珫,“人生起伏波澜是常事。景玟,你实在不用为我已经走完的路背负什么。”

      “况且,”阮临笑容淡了些,“我知道,你也并非一帆风顺。”

      “当年,我是派人寻过你的。半年了,你还未曾到达西北,为什么?”阮临轻声问,“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石珫没想到阮临会突然发问,怔了怔,涩声回答:“袁鼎和卢葳的人追的太紧,一路围追堵截。我与宋叔用了近五个月的时间才到龙关。你派人去寻我时,我还未到。”

      “宋叔带着我与他们的人兜圈,一路躲藏,有时追的紧了,宋叔便会去引开追兵,我则先找地方藏起来,等宋叔回来再走。偶尔也会受伤,但不严重,略微养养,很快就能好。”

      阮临抓住关键:“他们一旦发现你们的行踪,必然不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你能躲到哪里?”

      “青楼,或者义庄,还有一些旁的地方。”石珫淡淡道,“脏的,或者乱的,最好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往里头一钻,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着。”

      阮临已是愣住了。

      当年连话本与糖葫芦都没见过的皇子,为了活下去,也学会与最底层贫穷混乱相融。

      阮临顿了很久,终于又开口:“你的伤……”

      石珫道:“不打紧。”

      “那道伤口差点要了你的命。”阮临与他对视,“这也不打紧吗?”

      石珫手指动了动,“你看了最后的那封信?”

      阮临回头看向桌面。

      石珫的视线随着他的一起,看到了桌上的信件,半晌道,“我那时慌乱中有些夸大,你其实……不必看它。”

      阮临却依旧坚持:“让我看一眼你的伤。”

      那于其说是封信,更是写给阮临的绝笔书。信中,石珫并未在自己的伤上过度着墨,只是淡淡提了一句——伤口颇深,恐危矣。

      这个颇深的伤口险些要了石珫的命。

      石珫没有再多说,解下腰带,将衣襟扯开,露出大片胸膛。

      狰狞的伤口斜贯整个胸膛,从左肩至右胸,一道斜疤几乎将胸膛分成两个部分。

      阮临颤抖着伸手触碰石珫身上的伤,忍泪抬头问他:“疼吗?”

      “疼。”石珫抓住阮临的手,将阮临冰冷的手指握进手中,“但不可怕。忍一忍也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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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兰烬零落(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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