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大仙》凰爻

1、汪

　　云雾山上云雾绕。

　　薄雾云蔼深处，翠峰峦叠，随清风拂扰，依稀见白茫之中青影绰约。

　　金轮挂西。

　　伴着主峰半山腰传来的一声声低长诵念，余晖泼洒开一匹柔软的金纱落在天衍宗大小十二峰上，将庹云峰中一只只上蹿下跳的细毛猴们，照得遍体金光发亮，耀目又刺眼。

　　猴群展臂挥舞，在林间枝丫间晃动跳跃，间或射出一团团小火球，追着一团冲进雾里的焦黄色，跃向山脚。

　　眼见要离开峰头，浓雾渐淡，为首的金猴长呼一声，折返到队伍最后，迎上飞剑连比带划地吱哇叫唤，随着飞剑上的人挥袖扬手，兴奋地长嘶一嗓——

　　数十只灵猴举臂，应声齐呼！

　　“吱——！”

　　灵兽们尖利的呼喊震动山林，几乎要刺破骨膜，两只尖尖的狗耳被嘶鸣激得一抖，灌耳的猎猎风声都减淡不少，像是蒙了一层麻布，尚透着声，可多少有些听不清。

　　狗爪落地的步伐杂乱了，一片朦胧混沌中，灼热的气息从后方逼近，离得很近了才听见闷闷的破空声响！

　　千百根神经应激战栗，震颤的热浪扑来，炸得整只狗肥了一圈。

　　狗毛得着了！

　　飞射来的火球擦着狗头飞过，击倒前方小树，折腰而倒！大黄狗伏贴在地，贴着草泥的肥肚子惊魂不定地抽搐，眼睁睁见那细细的小树苗烧了起来。

　　它四爪虚软，心下刚要松口气，却还不等站起，又一计火球就紧追上来，正对它的屁股灼来！

　　焦黄的一团立马撅着屁股从地面上弹射腾起，脑袋都疼木了，在原地蹦了好几圈，却还是硬生生地把狗叫憋在嗓子眼儿里，一声不吭！

　　曲清双瞪着狗眼回头！

　　这群狗东西，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它们来真的？！

　　周遭浓厚的白雾被火球驱散了些。
　　只见身后贴着地面烧出几丈长的焦黑，焦黑延伸的尽头，正是那发出火球的灵猴，正学着它伏地粗喘的模样，随之撅腚一抬，夸张地四肢垂地乱蹦，表演它晃着屁股乱跳的傻样！

　　狗。
　　这猴太狗了。

　　即便是被对方压着打，曲清双的白眼还是要翻过天灵盖去了，麻着屁股重新支棱起来，抄上小路撒腿就跑！

　　一边跑，喉咙里一边压抑着忍痛的呜咽。

　　金轮西沉，将山脚薄淡的云雾照得金红清透，草叶灌木的枝叶，连带着远方自家老窝的峰头轮廓，在视野中愈发清晰。

　　原本力竭的沉重身子又有了些力量，倒腾到麻木的四爪在山间纵身一跃，跳入青云峰地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它却是半点不敢停，只知道玩命地往峰顶上跑。

　　身后追兵也不似往常，丝毫没有因换了地头而放弃追赶。

　　数十只灵猴在它周围争相向前，时不时弹射来一团团小火球从周身擦飞而过，火球流萤，真就像是归暮之前，白日里最后一次盛放的傍晚余辉，刺眼、打在身上灼人——

　　不，灼狗。

　　身上好毛少了一块又一块，大黄狗疼得嗓中咕噜，总觉得自己哪块肉熟了，但它也分不出心神仔细辨别，不断翕动狗鼻子，迫切寻它主人。

　　平时被猴子撵，撵得漫山跑跑，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完事儿了。

　　今日却不敢，只因灵猴的后方还有个御剑的小修士压阵，满脸兴奋地不断指挥着猴群对它追追放放，瞧它狼狈的狗样哈哈大笑。

　　曲清双觉得心里燥得很。

　　它再是条狗，可跑到这会儿，四腿打颤地立不稳，再伸着舌头喘着气，也觉得气接不上来，肺都要跑炸了。

　　可离峰顶越来越近，它还没寻到它那浪得没边的主子在哪儿，愈发觉得满身麻木的疼痛起劲儿，逐渐开始上头了。

　　让它狗眼浑浊，五感失敏，尖刺的乱猴叫声如叠叠回音，贯穿在两耳之间穿梭。

　　往常不觉得，今日一闻，连根枯枝草木上都沾染着它和它主子一人一狗的气息，若说要仔细分辨，还不如草汁味儿来得重。

　　终于，一片尖刺的“吱”声中，终归是破出一声狗叫，拼进最后的力气，汪声之洪远，厚重饱满地像是把丹田一起汪出来了，嗷得大半个青云峰头都听得见。

　　乍闻狗叫，猴群举臂欢呼。

　　山鸟都扑棱翅膀飞了几只，它的狗主子却一点动静都不见。

　　眼见再往前就是峰顶范围了，灵猴队伍不再遛大黄狗，冲到它前面去，三五成群将它围成一圈，像是玩儿够了，要在这儿开始正题。

　　狗胆一虚。
　　反正跑也跑不动了，它在包围中狼狈地伸长舌头喘气。

　　压阵的小修士慢慢悠悠地御剑上前来，半米不到的高度都不愿下地站着，只降低了那寒光逼慑，双龙游缠的雪色长剑，低低地悬浮在空中。

　　焦黑散发着糊味儿的大黄狗，狗眼一抬，就正对剑柄上的游龙，龙头双眼上镶嵌金灵石，似是活了般，张着龙口要一口吞了它。

　　大黄狗把眼神移开了。

　　移到了闪着寒光的龙鳞上，移到了周遭吱哇乱叫的猴群上，移到了跟它焦黑得如出一辙的秃草皮上，狗命休矣！

　　“好好儿地让你叫你不叫，非要被撵着才叫，你跟你那成天乱叫的主子倒是不一样，你比他沉稳。”

　　小修士唇红齿白，面若观音坐下仙童，长着张漂亮脸蛋，说出的话却真真是刻薄刺耳。

　　曲清双用最后一丝力气，把白眼翻到小修士脸上，顿时有种想冲下山门，去把凡间门上贴的年福娃娃画像全撕下来咬碎的冲动。

　　庹云峰真是一帮王八玩意儿，但凡长着两只脚会直立行走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真可惜啊……
　　今日遭此一难，不知还有没有个日后让它好报仇。

　　大黄狗的双眼有些湿润了，扭着狗头往青云峰顶看，耳边还能听到主峰传来的诵念声。

　　这个时辰正值天衍宗上下全体弟子，每日一次集体课修，内外门大小十一峰几乎都空了，几千名弟子和各门长老都汇聚在主峰，一齐修炼一柱大香的时间。

　　若说能缺席的，除了外出或是闭关修炼的弟子，也只有两人了。

　　一是眼前这混世小魔王庾赤，被他师父庹云捧在心尖尖上疼着，对他时不时隔三差五逃个课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另一人就是混世大魔王，它的主子，青云峰主单繁。
　　同样被师父捧心尖尖上宠着，却宠到在天衍宗浪得无法无天，宠得天天都不用参加课修。

　　以至于作为他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狗，现在都快被打死了，还不知道它的主人在哪儿浪呢。

　　曲清双脑中念起念落，想着眼下能脱困的方法。

　　求人不如自救！
　　大黄狗猛地抬起头，软糯糯的狗眼里蓄满了泪水，盯着面前的小混世小魔王，像是对眼前的场景害怕极了。

　　庾赤看着焦斑大黄狗示弱模样，指尖敲着坐下剑身笑起来，曲清双再接再厉，压低身子，僵垂着尾巴，耳尖耸动——

　　她听见峰顶方向簌簌的动静，所有的感官都汇聚到双耳，听见掠过草叶细枝的步伐声熟悉，转眼就已近前。

　　大黄狗示弱压低的身子就势向后一蹦，嗷呜两声就一脑袋冲破猴圈，紧紧贴在来人身后！

　　汪！
　　汪！
　　汪！！！

　　狗声嘹亮，比起先前的震破丹田一吼也不多承让，一连三声、声声控诉，还尽是嚣张！

　　来人半侧弯下身子，伸手拍了拍狗头以示安抚，面上端得一副举止泰然模样，眉头慢慢锁起，像是对眼前所见不满，稳稳拿住了气势。

　　如果不是曲清双做作地又靠上前，顺着那安抚的掌心轻蹭，紧紧贴上了单繁的小腿肚，感受到他安之若素的皮子下，其实气喘到小腿肚子都抽了，还真要信了他。

　　青云峰什么都好，就是太大。

　　混世大魔王还不知道从哪儿一路跑过来的。

　　但无论如何，都不妨碍曲清双狗仗人势，扒拉着单繁的小腿一个劲儿地呜呜叫着，狗眼流下湿润的泪水，打湿主子的衣袍。

　　配上一身又秃又黑的黄毛，任谁见都知晓它被欺负狠了。

　　掌下的狗毛在指腹间寸断成灰，簌簌从指间落下，弥散开兽毛枯焦的气味。单繁一贯清亮的声线似有沉缓。

　　“活腻歪了，来欺负我的狗？”

　　他轻拍狗头，直起身子向前一步，将自家的狗子护在身后，说话间，半垂的眼睫却仍是瞥着爱宠，神识紧盯周围一圈的每一只泼皮妖猴。

　　“若是想将三百岁的生辰操持成冥寿就早说，不必如此迂回，我这做师兄的定会不留余力的帮你，庾赤，你说对么？”

　　眼前男人面冠如玉，身形修长单薄，在天终暗下层层压袭而来，如倾覆了冬日冰河的墨蓝天色中，仍能见他半低着的眉眼柔润温和。

　　眉骨在眼眶投下深沉的暗色阴影，像墨玉玉雕，分明应是清冷的，却在他随意的一抬眼间，生机如墨蝶振翅，从那双不见笑意的双目中挣飞而出。

　　清冷，温和，又鲜活。
　　还有无边的压迫。

　　很矛盾，可哪一种模样，都不是庾赤平日见惯了的肆意狂纵、放浪形骸。

　　他唇边甚至还带着笑，庾赤却被这随意的一抬眼，望得有些怔住了，气势顿时虚了几分。

　　他早在单繁来的时候就御剑高高腾起，在一众灵猴的簇拥中抱胸俯视。

　　可此时庾赤仍是不自觉地昂起了头，扬眉摆出一贯的张扬骄纵，心里却在反复念叨：
　　他就一个废物！一个破炼气期的废物！！
　　你可是马上要结金丹了！！

　　“我呸！放什么狗屁呢，冥寿还是先办给你自己吧！自己都没几年好活了，我看你那土狗都比你活得长！”

　　主峰上的诵念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柳川秉承师命来到青云峰，一来就听到这一句，眉头狠狠压了下来，走到单繁和大黄狗面前站着，抬头拱手。

　　“庾师兄说这话，是欺负我师阙元门下无人了么？不知庾师兄这话，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庹云师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