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棠的枯萎 ...
-
时隔二十年，男人回到了这个城市。
春天，又是海棠花盛开的时节。
男人靠在路边的花坛边，摸索口袋，摸出一根烟。他粗糙的手指结满老茧，像砂纸一样。手指夹着烟，低头点火，点燃的烟升起烟雾，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火红的分界线快速地往上移了一截。
他望着天，徐徐吐出烟雾。
双眼布满血丝，眼里写满疲惫。那颜色浅淡接近琥珀色的双眼，早已经不如当年般清澈，而是如同被暴风雨肆虐的池塘，翻上池底的黄泥。
歇了会儿，男人背起包，往记忆里家的方向走。
海棠……海棠……
家里还在世的只有母亲。母亲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儿子常年在外，只有钱每月不断寄回家。
父亲早在八、九年前就去了，因为癌症。那一年，他们的钱全都用来治病，却依旧是杯水车薪，儿子迟迟不回来。老父亲在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再看一眼儿子。
但是他的儿子，那时怎么也联系不上。
老母亲在邻居亲戚里口碑不错，只除了生了个没出息的儿子。邻居亲戚们劝她，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但话是这么说，当母亲的，到底是放不下这个儿子，却又不得不怨。
每天这么念来念去，年纪一天天上来，就在去年，一个跟头摔进了医院。索性的是，亲戚还有人愿意来照顾她，但是身体也越来越差，眼见就快不行了，那个没出息的儿子终于说要回来了。
见到儿子的那一刻，母亲像是什么心愿完成了一样，撒手人寰。
男人这辈子没哭过几次，小时候逃学被父亲打哭过一次，被初恋女友甩哭过一次，母亲死哭了这一次。父亲死的那年，他得了传染病，被隔离接受治疗。那里完全联系不上外界，他以为那样也好，至少不会让家里人担心。
却没有想到……
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与家里的母亲的联系越发少了。
眼泪和汗水一起落在医院的地板上，他抖着手，想吸一口烟，却发现烟早就烧完了。
如果时间还能重来……
如果时间还能重来，他的生命……
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吧。
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匆匆忙忙回来，匆匆忙忙料理后事，随后一个人在落满灰的家呆了半个月，直到骨头里不安份的虫子催促着他继续旅行，他才开始收拾东西。
这次离开，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
他想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把房子卖了。
算是留个念想吧，房子还在，他漂泊在外，灵魂依然有所依之处。这个家还在，即使只剩他一个人。
离开那天，去找了他当年的初恋女友。
还是放不下，过了那么多年，他最喜欢的女人还是她。
他以为，她一定过得很好。
至少比和他在一起过得好。
地址是打听来的，他一大早就背着行李找上门。
早上九点，这条街大部分店铺还没有开门，但是他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店铺。她的名字带着“海棠”两个字，只要是她所在的地方，就一定有海棠树。
他站在门口，抚摸着这株尚且年幼的海棠。
海棠花盛开的时节，粉红一片，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中午，店铺陆续开门。远远地看到一个中年女人骑着电瓶车过来，穿着一看就十分廉价的大衣，裹着织线围巾。她头发没有梳好，摘下围巾的时候，他看到她披散着的黑发里夹着不少白发。中年女人皱着眉，嘴里嘀嘀咕咕抱怨着什么，坐在她车后的年轻女孩儿不爽地反驳。
两人似乎正因为一件事弄的不太愉快，脸色都不怎么样。年轻女孩儿不经意瞥了男人一眼，熟悉的眉眼让他在瞬间愣住了。
疼。
烟烫了手指，男人回过神。
也是，二十年了。她的孩子，是该这么大了。
原来，她也老了。
海棠花明艳动人，但时节一过，就会凋谢。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衰老的东西。花是，人亦是。
他又把目光放到中年女人的身上。……当年秀丽漂亮的容貌，如今已经生出了许多皱纹，纤细挺拔的脊背，已经累得直不起来，尤其是当年浓密柔顺的黑发，如今变得粗糙花白。岁月让她苍老了太多太多，变得他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但她还是她。
他伸出手，拉出衣服里那根项链，那项链是当年她送的，上面串着一枚戒指。
十多年前，他攒钱买下了这枚戒指，想用它求婚。他飞越了半个地球，回到这个城市，却被告知，她已经结婚了。
后来他把这枚戒指串在了项链上。出门在外，遇到天灾人祸在所难免，他每次都会想，如果能趁着这个机会把戒指丢了多好。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枚戒指说要丢了十几年，结果到现在还挂在脖子上。
她似乎注意到了他。
她的表情先是有些迷茫，再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最后慢慢变得不可置信。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男人对她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单反，无声说了声“再见”，随后背上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追出屋子，却没有追上去更多。只是站在店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如果是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他就这么出现在她的眼前，自己说不定会立刻追上去。但是……
她已经太累了。
已经没有了追逐的力气。
如果时光还能重来……
如果时光还能重来，她的人生……
会是另一种样子吧。
三十年的时间，明明是一样起点，走的路却截然不同。
如果那个时候，她更勇敢一点。如果那个时候，他能老老实实赚钱养家……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但是时光不能重来，自己的选择，无论好不好，都已经没有回头路。
他们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更远，直到这辈子的终点。
这辈子，他们谁也没赢，谁也没输。谁也没有过的比谁好，谁也没有过的比谁差。
男人路过江边广场的时候，手肘支着栏杆，另一只手抽空又点了根烟，江风迷了眼，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他终于扯下项链，毫不犹豫地把项链与戒指一同扔进水里。
咚地一声。
三十年的爱与怨，在这一刻都仿佛一同扔进了江水里。心脏残余的钝痛，也逐渐随着这江风而逝。
戒指入水后逐渐与项链分离，两个一起，沉入更深的水底。
【完】
作者有话说第3章 海棠的枯萎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