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渡》路过的老百姓

8、澜川官道

　　破晓之前，深寒极度。

　　秦又帘从未觉得，是如此寒冷。只是寒意并不是来自这凌冽的冬风，而是心底里无边的恐惧。

　　常言道：“狼子野心。”狼兽从来都是辽西郡外，最为难以对付的生灵，他们不受恩惠，也不受威胁。

　　少女曾听二叔说过“在九首原上奔驰的狼群，都生饮过牧民，军队还有胡人的血肉，这处人类的坟场，反倒是他们的狂喜盛宴。”

　　秦二叔便曾带兵途经九首丘的战场，那里刚好爆发过一场大战，死尸与伤兵混在其中，不时还能听到伤员的哀嚎。

　　尸体无人收敛，随意被抛掷一旁，场面或许比当下的乱葬岗更为惨烈。虽说马革裹尸是军官们的追求，只是这些为了一口饱饭而参军打仗的士兵，或许并非如此。

　　而当时，便有狼群与天上的兀鹫，争抢着战场之中已经死去人的尸体。

　　二叔当时正在急行军，也来不及驱赶这些饿狼，而这些狼兽看样子也并非畏惧这些装甲俨然的人马，反倒是眼中露出血色的光线，直勾勾地瞧着这支军队。

　　他不敢再多做停留，只得率众快速穿越过这片战场，往远处行去。

　　就算到了多年之后，二叔说起此事依然觉得记忆犹新，虽然自从秦家做上辽西郡太守之后，为了以防这些畜生伤及牧民，已经派出军队镇压这些狼兽。

　　虽然顺利将这些野兽分割成多股，并且消灭了好几支狼群，以至于这些野兽无法侵袭游民，但秦二叔还是说：“当时若是他们敢轻举妄动，他们这支军队恐怕要被这些啖过人肉的狼兽吃的骨头都不剩。”

　　可见这狼兽之患多么让人记忆犹新。

　　而如今少女的局面恐怕比他二叔差了千倍，秦二叔再不济，手头已是有百来号兵马，有刀剑，有铁甲，这些狼兽部分体大如牛，但仗着精兵利器，倒还能缠斗一番，搞不好还有胜机。

　　可秦二不仅手无寸铁，更是怀中抱了两个累赘，打斗起来，气势便弱了半截。好在那些狼兽却不发出声音，只是在那头看着她。

　　她虽是不知身后有何等威胁，但也知道恐怕不比正面小上多少，毕竟这些草原煞神除去群起而攻之，更加善于迂回作战。

　　但她还是不得不回头，她若是能往马车处跑上些许距离，说不好那个人性薄凉的王能够看在二人一面之缘，怜悯她一下，将这群狼兽赶跑。

　　若是不回头，便只能一步步踏入这处陷阱之中，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念及此处，她不再迟疑，一咬牙，回过身去，还未迈出步子，便见得面前，站了一个人影，那人生的高大，将自己笼在一张宽大的布匹之中。

　　这布匹脏兮兮的已是被尘土染成了棕色，只是月光暗淡，看不得多少清楚。

　　他便像是个幽灵一般，站在那儿，无声无息。

　　秦二想来，恐怕刚才自己将要跌倒，便是他暗中扶了一手，如此算来，这敌我不知的怪人，或许，或许还是一个好人？

　　少女心想，可她又想起那个似是拟着狼啸，指挥着狼群聚啸草原的人来。她不由得开口问道：“咱们刚才是不是在草原上见过？”

　　那人并不为所动，只是将一只粗大的手掌，伸在少女面前，她顺着他露出斗篷外的双眼看去，发觉他看着的，正是那只装殓了狼王头骨的匣子。

　　少女指了指那只匣子，那人终究有了回应，他点了点头，随后继续将手摊在她的跟前。

　　“你是要这只盒子吗？”少女说着，还是将那只盒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时，身后的群狼爆发出了泣血一般的嚎叫声，吓得她手一抖，这一只匣子便脱了手，那人一个健步冲到她的跟前，大概是因为动作太大。

　　这人的布匹披散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秦二见得他正露出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与一张清减的脸庞，这少年面容不过十五六岁，与她年岁相仿。

　　他抓住匣子，赶忙将布匹又披在头上，那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尚在回荡，那神秘人对着少女深深地鞠了一躬。

　　接着指了指坟地深处，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淡薄的夜色里头。

　　而那些亮起赤色光芒也逐渐消失在了坟地之内。

　　她愣在原地，喘了口大气，没想到自己就这般脱了险地，这少年人恐怕与狼群便是来取这头颅的。

　　都说狼兽反复无常，但却没想到这些个生灵亦有如此的一面。

　　只是这少年，恐怕与这狼群也有紧密的关系，就是不知如何了。

　　忖到此处，少女却没来由地想起那少年人的模样来，“他倒是长得有些好看来着。”说罢，又傻笑了起来。

　　那少年走前的那一指，也让她动了心思，她手上少了个盒子，走起路来，倒也是方便了许多。

　　这处坟地，外围都是新抛入此处的尸骸，而内里倒是与一般坟地无二，具是有碑有志的墓穴，她踏入其中，因为周围种了不少大树，将此处围在阴影之中。

　　此时天已破晓，有些许光线，从外头照射进来，她借着这些光明环视周围，发现确实有三座小小的墓穴已经被人挖了开来。

　　里头的棺椁被随意弃置一旁，那些陪葬的压口钱与陪葬品恐怕也早已遭了毒手。

　　她看见那些个小小的骨头散乱洒在墓门之外，她慌忙走上前去，将那些骨头收敛进棺木之中。

　　只是这些孩童的头颅已经被那孤竹烧成了灰烬混在一处，她想了想，从一旁取了一块散落在地的木板，这木板也不知是从哪里脱落下来。

　　又从怀中的包裹里，取了一支青黛，在上头写上“辽西郡无名孩童佳城”，又自作聪明添了个落款，“辽西郡秦xx”。

　　之后便将那些尸骨收敛在一处，又将那份骨灰一并放入棺椁之上，盖上坟土。

　　她对着坟头拜了拜，合了掌对着那墓碑说道：“诸位小朋友，你们降生人间，又不幸夭折，死后遭遇此等恶事，如今我将你们的骨灰放在一处，希望你们也都好好去

　　阴司投胎转世，来世路上互相扶持，平安喜乐。我即将离开此地，若是有朝一日，回到辽西郡，定然替你们修缮墓穴，让你们不至于这般拥挤。”

　　说罢，少女又对着墓碑拜了又拜，这才转身离去。

　　她刚要迈出步去，只听得身后隐隐有人牙牙学语一般，对她说了一声：“谢谢。”这声音却是极为空灵稚嫩，若不是此处万籁俱寂，她断然也听不清这语焉不详的词句。

　　她这次却不怎么恐惧，只是悠悠地一笑，也不回头，只是往身后摆了摆手，便大摇大摆地往坟场外头行去。

　　此时，已是破晓光明，清晨和煦的日光打在这处枯黄的草场上头，折射出一片金黄来。她往外眺望，那黑衣的少年人站在草丛间。

　　他有一个忧郁的侧面，欣长的身子裹在衣衫里头，头也低垂，一头青丝散乱在身后，被风吹的高高扬起。

　　他并未觉察到少女的走近，她也不去惊扰，只是站在几丈开外，看着他的样子。

　　“你瞧够了没。”她正自傻笑，却听得孤竹说道。那少年舒展了一下身子，那黑色的大氅似是一件羽衣，正露出里头白色的长衫来。

　　少女被他说红了脸，也不敢作答。

　　“咱们便沿着官道走，去前头的玄矶郡，你不是说你想去洛阳瞧瞧，那我便带你去那儿见见所谓的皇家气派罢。”少年说道。

　　他不等她作答，便迈开步子来。

　　“百年前，我曾游历过洛阳，那时洛阳亦是大地神都，只是尚在中州，与孤王之国，相去甚远。

　　那时中州虽有衰弱之相，但亦是庞然大物，八骏同乘，虎啸龙吟，确有王者风范。”

　　孤竹君一副沉浸于过往故事的模样，少女也不敢贸然打扰，唯恐打断了他的思绪，何况他所说之事，倒也有趣，具是她从未听闻过的故事。

　　“只是后来之事，诸侯乱战，战祸连绵，就连神都亦是不可免俗。中州之王本是天纵奇才，奈何遇上这等祸事。

　　最后在巨鹿战场归于天际，一代王朝就此破灭，我也是在那时陷入沉睡，醒来已是百年之前。”孤竹说起这些事端，仿佛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般。

　　他语气平淡，倒是勾起了少女的好奇：“如此说来，君上已是有千岁之龄了，相貌……”

　　他却打断道：“我知你想问什么，我非生者，亦非死者，只是游行与生死边际，此番模样，正是我本来面貌，原本那副模样，乃是我年幼时候的面容了。”

　　“若是能如此驻颜千年，倒也是种幸事。”少女自言自语道。

　　“孤王倒是不曾觉得，有何好处。”孤竹君冷冷地说道。

　　“哪个女孩不想要不老的容颜，女孩子的心思呢，君上恐怕是不懂的了。”少女见得他这副模样，却是欢脱地走在了前头。

　　少年人叹了口气，也不与她去争辩。

　　“只是这般走动，怕是要走上数日方才能到玄矶郡地界。”少年皱了皱眉头，他将手笼在袖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我曾听家中长辈说过，这玄矶郡离咱们辽西郡并不遥远，咱们这城中的吃食蔬果均是由他们提供，往来车马亦是络绎不绝。”

　　少女正说着，那少年却向着她递了条纱巾，说道：“你这姑娘，虽是长得漂亮，却是不怎么聪明，孤王瞧你恐怕是这城中大户人家的子嗣。

　　如今你家人定是寻你寻得发了疯，你却在此处人山人海之地，招摇过市，将此物带上，少言慎行罢。”

　　少女接过，此番倒是不曾多言，乖乖戴在了面上，少年瞧去，却是多了一些别样风情。正当两人缓缓步行之时，一辆马车便从身后赶来。

　　少年猛地推了一把她，她一下子便站在了大路中央。那马车远远地便停了下来，之后便下来了三个头顶方巾的汉子。

　　少年上前一步，手掌一挥，便见得一抹灰色的尘土散入了空气之中，那十丈之外的三人顿时恍惚起来。

　　而后，少年人将手指一勾，那三人便跪伏在地，一齐颂道：“叩见君上。”

　　少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少女说：“我们便乘这座驾，去玄矶郡罢，虽是简陋，但足以代步了。”

　　少女见着这少年人身披玄黑的羽衣往前走去。

　　日光澄澈，只是寒意仍旧，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眨了眨眼，眼底只有那少年挺直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帘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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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