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医》姑妄生

18、第十八章

　　半夜，顾生一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呓语不断。江谷雨几次运功注入内力，都没能缓解他吓人的热度，只得离开客栈去外面找寻顾源的下落。
　　刚出了客栈门，便见外面站着个模样清秀可人的姑娘，冲着自己躬身行礼。
　　“可是江公子么？”那姑娘腰间佩剑，一身紫色窄袖裙，看着也像是个习武之人。
　　江谷雨点头，犹豫着开口。“姑娘是？”
　　她星眸含笑，流波顾盼，从怀中掏出个八角木盒递上前。“掌门让我把这个交给江公子。”
　　掌门？略一思索，他明白过来。“可是司徒掌门？”
　　那姑娘点点头，笑语如嫣。“这是仙宫玉露丸，可暂缓寒毒，补神健体。掌门说，每日服一粒就够了。”
　　司徒雍人看着放荡不羁，心思却不想如此细致。江谷雨心下感激，退了半步施礼道：“多谢姑娘相送，替我谢谢司徒掌门。”
　　送走霓裳宫的弟子，江谷雨复又匆匆回到客房。
　　他抱起昏睡的顾生一，打开那盒子，里面的药丸外呈朱红色，清香袭人。他想了一下，把药含在自己舌尖，反哺到那人嘴里。
　　待他咽下，江谷雨探了探额头，还是滚烫，便把人放下，盖好了被子。
　　直到第二日清晨，顾生一的烧热才退去，人也渐渐清醒过来。
　　“师父还没回来么？”他四肢仍是有些发软，意识也是浑浑噩噩，揉着太阳穴低声问。
　　见朝霞已升起来，江谷雨打开了窗户，让阳光照进屋内，回头说道：“还没有，你师父是去寻什么药了？需要这般久的时间？”
　　顾生一合上眼睛，喃喃说着：“冰灯玉蕊草，据说只在长霄山上才有。”
　　“长霄山虽不远，但是山险路难走——”倒了一杯茶水，他端着杯子上前，却见那人沉着眼帘，似是又睡着了，便放下手里的东西。
　　门这个时候响起来。
　　江谷雨上前拉开一条门缝，外面站着的是昨日那个姑娘。
　　“江公子，我家掌门有请。”她声音不大，话语轻柔，像是知道房间里还有人在休息。
　　垂眸一思，顾生一人刚睡，一时半刻估计醒不过来，若速去速回应该没什么大碍。江谷雨笑着点点头，随这位姑娘出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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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客栈，他们穿过长街，走过横跨两端的石桥，绕到一片相对安静清幽的湖边。四周绿柳垂堤，草色入帘，却是个说话谈心的好地方。
　　杨柳树下，邵知风靠着树干不知何时就等在这里，见到他直起身上前。
　　“邵师兄？”想起日前自己光顾着追人，倒把他丢在一边。江谷雨有些过意不去，拱手欠了个身。“你等很久了吗？”
　　“我也刚到。”眼神一扫，落在他后方那个姑娘身上。“你们掌门呢？”
　　“这不是来了么？”
　　远远的，一声轻笑飘过来，就听着马蹄落地的声响，树丛林影间走出几个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司徒雍，他手上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马背上端坐着眼眶鼻子发红的江小寒。最后面跟着两个霓裳宫的弟子，穿着打扮跟江谷雨见到的姑娘是一样的。
　　“我可没失约，把你弟弟带过来了。”司徒雍拽了拽缰绳，待马停稳，伸手抱下那个已经哭肿了眼睛的人。
　　江小寒一脸恼怒的皱起眉宇，眼皮跟金鱼一样鼓着，死死咬着嘴巴像是要骂人的样子。但是这般状态却僵硬在原地不动，很是奇怪，江谷雨不由得叫了他一声。“小寒？”
　　“哦。”想起什么，司徒雍伸手在江小寒背上点了几下。“我忘了他穴道没解。”
　　刚一获得自由，那人就一跃跳到哥哥身后，躲着脚骂道：“司徒雍你个王八蛋！”
　　看他死死抓着自己衣角，又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江谷雨蹙了下眉尖。“小寒，你还好么？”
　　“哥！你快杀了这个混蛋淫徒！”整个人如猫咪炸毛，江小寒抽着鼻子大喊，人却躲得更远，像是生怕再被抓到。
　　“淫徒？”一旁的邵知风闻言，语气里带着几分怀疑。
　　司徒雍赶忙退了半步，抬起双手示意清白。“别多想，我跟小章鱼——不，是小江公子有点误会，他可能是这几日在霓裳宫有点受惊了。”
　　回身摸摸弟弟的脑袋，江谷雨再问一次。“小寒，你确定没事么？”
　　咬着下唇不答，他眼眶又憋出泪来。
　　“江公子，是我对令弟招待不周，望你勿要怪罪。”不知何故叹一声，司徒雍对那人拱了拱手。
　　他不说，自己也不便再问。江谷雨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司徒掌门不必如此，本身就是小寒擅自叨扰了霓裳宫。”
　　司徒雍闻言思忖了一下，转身从后面一位弟子手中接过个包袱，上前想交给拼命躲藏的人。“小章鱼，这是你那日想取的彤雀羽衣，你既然喜欢，那我就送给你好了。里面还有一包桃花酥，你留着路上吃。”
　　那后半句话像是点了什么火引子，江小寒整个人气得发抖，仗着兄长在旁边，索性上前一步一把抓过那包袱，扔在地上死命拿脚踩跺。“谁要你的东西！你个王八蛋！”
　　司徒雍的笑意僵在脸上，不知怎样收回才合适，颇有几分无措。
　　“小寒！”拉开发疯的弟弟，江谷雨叹一声，低头捡起东西，拍拍上面的土，有些无奈的还给那人。“很抱歉，司徒掌门，这个怕是小寒不能收下了。”
　　强打着精神耸耸肩，他低头回道：“你们留着吧，东西既然已经送人，我是不会收回的。”抿了一下嘴巴，他复又笑起来。“此地属霓裳宫管控，你们要走要留只管安心就好，不会有人敢来打扰的。”
　　提及这个，江谷雨把包袱递给邵知风，然后欠身道谢：“昨夜多谢司徒掌门赐药，真是帮了江某的大忙。”
　　“客气了。”伸手拍拍他肩膀，司徒雍又道：“我看那顾公子病的不轻，你们怕是一时半刻离不开沈江城。城中醉仙楼里常有霓裳宫弟子出没，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就是。”
　　“多谢。”
　　闻言，司徒雍眼珠一转，贴上前低声开口：“当然，你也可以到青鸾阁找我。”玩味一笑，又看向那个躲在后头的人。“小章鱼，若有一日你想通了，来霓裳宫寻我便是。”
　　“我若再去找你，一定是去取你狗命！”江小寒避开对方视线，扭着头恨恨说道。
　　江谷雨见那司徒掌门脸上掠过一瞬的失落，倒不禁有些其他的猜想。
　　“在下还有些要事，就不陪各位了。”收拾好心情，司徒雍依旧摆出玩世不恭的笑意，抬手抱拳。“告辞了。”
　　说完，他留下那匹枣红马，抽出腰间的扇子展开，大摇大摆的走了。那几个弟子也笑嘻嘻的欠了欠身，跟在他后面。
　　看人彻底消失了，江小寒绕到前面，头靠着他兄长的肩头，抽噎起来。
　　虽然已过二十岁，但在江谷雨眼中这个弟弟从未变过，依然像个孩子，说话做事没什么分寸把握，只凭着喜好来，虽然单纯如纸，却总是让人揪一把心。
　　“哥，你们怎么才来，我等了好久。”合上眼睛，泪就不由滚下来，他这几日遭遇的事情，实难开口说明，想抱怨，却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我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说什么傻话，我跟邵师兄可是赶了好几夜的路才到。那司徒掌门性子虽放荡不羁，可看着不像坏人，你何必那样难为他。”轻笑着摸摸那颗乱蓬蓬的脑袋，江谷雨说道。
　　江小寒想了一下，抬起头。“哥，你不会再走了吧？”
　　愣了片刻，他不知该不该回答。“小寒，邵师兄他们会照顾你的。”
　　“那你呢？”听出话里意思不对，江小寒赶忙追问。“哥，你还是不肯回青门？”
　　垂眸一叹，江谷雨沉声开口。“小寒，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是永远不可能再回去的。”
　　“怎么会？”后退几步，他质问道：“是因为那个顾生一吗？”
　　无法回答，他唯有沉默。
　　“哥，对你而言，他就如此重要？”
　　重要与否难以比较，他只希望说出口的话不会再食言。“抱歉，眼下我不能离开。”
　　“你是不能回青门？还是你根本不想回去？”那人答非所问，让江小寒想不透，也有些莫名的失落，不由提高了嗓门喊道：“哥，你背叛了师门，连同胞兄弟也不想要了？”
　　“小寒。”终是忍不住内心数年来翻滚的思绪，江谷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与你而言，青门或许是安身之所，但对我来说并不是。”
　　江小寒瞪着眼睛盯着他，像是不懂，像是陌生。
　　“十三年前，如果不是为了保命，我岂会拖着你下水，陷在这样的泥潭里脱不了身。小寒，你我在这样的环境里什么都不会得到，只能做别人的棋子，陷在仇杀之中。”他攥着拳头闭上眼睛，仿佛故事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是错的。
　　“哥。”不知为何，江小寒喉咙里挤出一声古怪的呵笑。“跟着那顾生一，就不会有仇恨杀戮了？”
　　他呼吸一顿，四肢的血都冷下来。
　　“何必骗我，那个人处心积虑到青门是为了什么？把你哄骗在手心里又是为了什么？”泪珠滚下那双圆眸，落在倔强的嘴巴里，很是苦涩。“哥，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追着顾生一不放？我真的不懂......”
　　江谷雨觉得心像是吸满了冷水，沉沉的坠在胸口，每呼吸一下都透不过气。“对不起，小寒。”
　　他要的不是道歉。“哥，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哪怕不回青门，我们就去当年的土地庙里住着也好。”
　　土地庙......江谷雨恍惚，当年土地庙的记忆中，有的不只是他们兄弟两人，还有另一个短暂而深刻的影子。
　　松开握紧的手指，他长长的叹着，回道：“对不起，小寒。”
　　内心一阵悲怆，江小寒被突涌的失望填压的一丝不透。他大喊一声，拔出腰间的短刀，运足了全部内力一掌拍下去，那尖利的锋刃断成两节。
　　“哥，你疯了。”扔掉手里的残刃，他迎风而立，泪流满面。
　　江谷雨怔怔看着，有点不明所以，直到对方开口说了话，才觉得从头顶到脚心，都是彻骨的寒意。
　　“既然这样，你我兄弟之情今日一刀两断，他日若是江湖再见，就当是陌路人吧！”
　　闻言，一旁全程都有看到的邵知风皱眉，不由得厉声喝道：“江小寒，你怎可对兄长如此！”
　　江小寒不再多话，上前拉过那匹枣红马，翻身上了马背。临走时又执拗的看了一眼呆立的人，手扬马鞭，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谷雨。”邵知风回身，看他垂着头不说话，无奈的叹口气。“小寒终究是孩子，说的是一时气话。”也是转过来的一刹那，他余光看到绿柳荫里站着一人，不知呆了多久，瞧见多少。
　　邵知风思考了一下，此刻留下似是不妥，便又道：“我去追江小寒好了，免得他出什么乱子。你别担心，我会劝他。”
　　抿了一下嘴唇，江谷雨低低说了句。“多谢邵师兄。”
　　邵知风扫一眼后方的人，低叹。随后提气踏步，施展轻功而去。
　　那冷冷的寒意还盘旋在四周，让一切看起来都空空荡荡。江谷雨没力气吐出胸腔里那口沉闷的气，想闭上眼睛，但里面的东西却强撑着难以合上。
　　有脚步声从后面传来，他回头，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自己面前，看到他笑着问。
　　“怎么哭了？”
　　江谷雨花了一会时间才明白，撑在眼里的东西是眼泪，不禁皱着眉头用力合上，那水滴就慢慢划下来，如溺毙一样的感情，总算浮上了水面。
　　“我在客栈里等了好久，没见到你人，就出来找找。”顾生一伸手擦他的脸，指尖虽冰凉，动作却很柔缓。“回去吧。”
　　流尽最后的哀伤，江谷雨吸了吸气，终是吐出一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