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微》垂香

28、心有灵犀

　　直到天色微亮，朱鸾微都没能再睡着。

　　他一直在如意背后轻轻拍着，安抚不安的孩子。当如意终于安稳入睡，朱鸾微起身离去，回到自己的侧间着衣束发，带着昨夜睡前没能看完的书去了外间。

　　内侍们安静的坐着手上的活计，见到朱鸾微无声行礼。

　　如意更小的时候被内侍们欺辱过，只要有内侍在身边，他就很难入睡，因此，静梧斋寝房中服侍的宦官被如意三令五申，绝不可入内打扰。可只要朱鸾微在，如意却是哪怕打碎了杯盘都依旧能沉睡的。

　　朱鸾微低声道：“再过半个时辰提醒我，我去唤陛下起身。”语毕，他出了门，到寝殿外的凉亭中读书。

　　如意年纪小，做不到亲自处理政务，每日都是群臣集体坐在文华殿中，一面处理政务，一面给如意讲解这般处理的理由和放弃其他办法的原因。

　　基于同样的理由，为了防止有紧急政务连夜到达再召集群臣入宫耽误事，能够拍板决定国政的重臣每日留下三人，在宫中值夜。

　　文华殿专门做商讨国事之用，除了内侍们的房舍，并无合适的房间居住，正巧如意也缺少专门的帝王教育，朱鸾微给他出过主意后，干脆在焙茗殿空置的房舍中选了一联排，单独辟做静室，安置值夜的大臣夜间休息。

　　联排房舍悬挂了匾额名为“惬志书怀”，斜对着藏书的望月楼。

　　平日里在如意回去寝殿歇晌的时候，也够年岁不小的臣子们过去躺一躺，休憩些时候，对于这群喜欢读书的老臣而言是一处不错的休憩场所。

　　焙茗殿后是永安帝歇息的寝殿静思斋，惬志书怀是焙茗殿最后一派屋子，两座宫殿之间只间隔了一个精巧的小花园。

　　人老觉短，值夜的大臣们虽然理解永安帝年幼嗜睡，可总是忍不住睡醒了就往静思斋闲晃，想要把沉睡的小皇帝抓起来晨读，尽快将他教导成一位能够亲政的明君。

　　不是臣子不能忠心，而是代替君王做主久了，谁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野心和权欲，一个不小心就会从忠心耿耿的老臣变成威胁君王的权臣。

　　他们大多在太-祖骑兵时候就跟随在太-祖身边，眼看着老死便可以配享太庙，哪愿意晚节不保，临死前栽跟头呢？

　　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小皇帝长大了肯定有自己的见识，未必愿意再用老臣，他们把皇帝教导出来，皇帝念着他们的半师之谊，即便自己到时候做了什么惹怒小皇帝的事情也更容易全身而退。所以，老臣们一个个脑袋削了尖似的往上冲。

　　这天清晨也不例外，值夜的三个老臣就在小花园里聚成一团，各自手捧一卷书，做着每天做喜欢做的活动，辩经。

　　“体天作制，顺时主政……远则袭阴阳之自然，近则本人物之至情。”

　　老臣各个学富五车，用不着特意翻书寻章找句，明相想到昨夜永安帝忽然派内侍传话给他，要求物色年龄相当的近臣，随意起了一句。

　　刘内史顺口接上，“圣人达自然之至，畅万物之情，故而不为，顺而不施。”

　　周廷尉当即笑道：“圣人明本，举本统末，以示物于极者也。”

　　恰巧走到亭子边上的朱鸾微顺势跟着几位站在权力顶峰的重臣道：“声望香甜，天者至无。”

　　三位老臣当即笑了，他们几个辩的是黄老学说的“清静无为”，但朱澈读黄老而不崇黄老之说，甚至有不少批驳黄老的言论，朱澈亲手带大的儿子哪会跟他们这群一直想着休养生息、恢复民力的老臣一样，惦记无为而治。

　　不过，能够不喜欢某项学说，却通晓其中的义理已经十分难得了。

　　“朱澈总对老夫吹嘘他虽然老来得子，儿子却是英才。老夫的儿子也不差，过去觉得朱澈胡吹，现在看你确实是个英才，学识扎实，不错、不错啊！”明相扬声夸奖，欣赏之意溢于言表。

　　于是，明相有心对朱鸾微提醒朱鸾微小皇帝态度的转变，意有所指的说：“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绝。”

　　这话出自《大人先生传》，下面两句的内容是“进求利以丧身，赢爵赏而家灭”，颇有当官失去帝王信赖喜爱就会死的训诫味道，用来描述朱鸾微在外人眼里的处境恰好合适。

　　朱鸾微微微一笑，没有反驳明相的暗示。

　　他心想，在外人眼里，自己果然是凭借帝王宠爱才能有今日地位的小臣。

　　如果在昨天想清楚之前听到明相暗示自己的话，朱鸾微恐怕会勃然大怒，但在想明白又发现自己即便看到前路危险却还是忍不住对如意心软之后，朱鸾微已经看开了。

　　做什么官，他无官无职家财也足够潇洒一辈子了！

　　朱鸾微当即引了古语做答案回复明相，“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超世而绝群，移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无外，至浩荡而遂舒。”

　　天大地大，天地间总有我容身之所。总有不以名位利禄作为人生追求的事物，寻找本心比在朝堂蝇营狗苟强得多。真要是有和如意感情尽了的一天，他辞官离去，纵情山水一样能过得好，就不劳您老操心了！

　　“哦？”刘内史听了这话，仔细打量起朱鸾微，忽然仰头大笑，“哈哈哈哈，朱澈要是听到他儿子说了什么，恐怕要气死了！”

　　前秦亡国前，曾有一段天下人害怕被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杀害全家，于是纷纷说话言不及义，强行要说话也一个劲儿表达自己归隐田地，不愿意在朝当官，而想要用此生追求人性本真的思潮。

　　虽然学子们都不想做官为朝廷好好干活不是什么好习性，可百年的乱世中确实出了许多惊世名篇。《大人先生传》正是不肯当官非要追求自我人性的至高代表之一了。

　　朱澈要是知道他儿子不但把这篇文章背得滚瓜乱熟，还引文做回答，怕是要气得昏过去。

　　朱鸾微倒一点无所谓的样子，仍旧笑容谦和，“小子骄纵，家父也拿我没什么法子。”

　　“你想清楚了就好，我这把老骨头不多劝了。”明相笑笑便不说话了。

　　他刚引的文章，作者因为不肯服从当权者最后结局凄惨，朱澈的儿子已然被今上用再寻良才警告，他还敢如此大胆，想要循着先人道路走，日后便是真的身死，想必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明相带着些提点和威吓的意思，故意说：“陛下下旨，让老夫为陛下挑选四名年龄相当的伴读入宫。”

　　明相等着朱鸾微“恍然大悟”、“神色凄惶”，没想到面前半大的孩子只是平静的点点头，反而提醒他，“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明相也要小心啊。”

　　“哈哈哈哈，行了行了，你们一老一小的别说了，老夫笑得肚子疼。”刘内史被明相和朱鸾微相互引文你一句我一句逗弄对方的表现弄得哈哈大笑，摆手示意他们停了话题，别再钻牛角尖。

　　一老一小看着对方，都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真是多管闲事。

　　随即，他们一起恢复温和的笑容。

　　之前一直没插话的周廷尉帮着刘内史转移话题，唉声叹气的说：“陛下要是每天能早晨早些起床，腾一个时辰给我们这群老头子就好了。也不知道陛下跟着哪位先生读的书，内容分毫不差，解释全然不上台面。”

　　朱鸾微绷住嘴角，不让自己脸上露出异样，心里却悄然回答，跟着内容的老太监学的。

　　他心想，你们知足吧，要不是王嬷嬷有眼光，眼看如意岁数到了赶紧把他打扮成小太监送去跟着老太监读书，你们恐怕要面对一个英明神武的文盲，给如意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讲解起。

　　“……朱侍中有没有什么法子劝劝陛下，让陛下更勤勉些。”等到朱鸾微回神，没想到周廷尉殷殷期盼的看着他，一脸“全指望你了”的神情。

　　朱鸾微瞥了一眼天色，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干脆以“时间到了，下臣该去唤陛下起来了”为借口，直接溜了。

　　周廷尉收起笑脸，转头对明相和刘内史挑眉，“你们说，朱家小子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我看他有些脾气，在文华殿里又总是一副不吱声、不出气的模样；说他占着帝宠胡来，偏偏求到脑袋上能让他改改名声的好事也不肯做，真是让人看不透。”

　　“走，咱们去中正殿大书房里候着，看看陛下会不会提前来就知道结果了。”明相态度悠闲的转身踱步，没继续守在静思斋外望眼欲穿。

　　刘内史和周廷尉相互看了看，都跟上了明相的步伐。

　　三位老臣坐在中正殿大书房中品茗用点心的时候，刘内史忽然福至心灵，神色古怪的打量着明相脸上不变的笑容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就说瞧着朱澈的儿子像谁，他脸上的笑容不跟明相你如出一辙嘛。”

　　“像老夫有什么不好？老夫跟朱澈不对付，朱澈天天在家对着个像老夫的儿子，还得宠着他、护着他，想象一下那画面，老夫就浑身舒坦。”明相一摊手，笑得更加谦和了。

　　恰在这时候，如意身着一套简便的常服快步而至。

　　见了三位老臣，直接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行过师礼，给他们一人捧了一条肉干。

　　明相三人面面相觑，随即苦笑。

　　“束修”可不就是肉干么。

　　陛下可真尊奉古礼，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拿到的最尊贵也最廉价的拜师礼了。

　　……嗯，陛下约莫是不懂其中门道的，所以，是朱鸾微给陛下出的主意？

　　还真是不肯吃亏的性子。

　　果然很像明相，这样人应该丢去最为难人的部门好好历练啊！

　　老臣们相视而笑，都想到一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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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相：老夫多管闲事了。
朱鸾微：小子多管闲事了。
对视ing……
朱鸾微：溜了溜了.jpg
今天要去医院看我外公，早一点更新，明天还是早晨九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