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复年年》暮舟迟

1、岁岁复年年

　　杯中茶还有些烫手。日暮西山，一抹旖旎斜斜地染上墙头，恋恋地落进我眸中。笔下一篇《逍遥游》，正抄至那句：“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恍惚间，似有悠悠岁月，自远古洪荒，扑面而来。

　　椿是个少女，纵然她的年纪是个连她自己都记不清的庞大数字，但她心里很明白，她仍是个少女。春日降临时，她的叶子一片一片迫不及待地冒出来，而她，在漫长的八千年沉睡之后，终于一点一点苏醒。椿有些急不可耐，她要见到冥灵，即刻就要。她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等待万余年，等到秋至，她枝叶飘零之时，再由风载着她的片片相思去到冥灵身边。这一次，椿等不及。

　　因为，冥灵已经很老很老。纵然，纵然冥灵的年纪对椿而言，实在是幼龄，但冥灵没有椿这样漫长的寿命。他的一生，终究是已走到尽头了。

　　想到这里，椿有些心慌，树身微微颤栗了一阵。不能再等了！思来想去，椿拜托风，拔下一片她的叶子，送去南方。让她再见一见冥灵吧，她祈祷着，让他们再好好地说说话，就像以前那样，嬉笑怒骂，唱着古老的歌谣，消磨无尽的时光。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任性了，不会再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赌气离开了，一定要好好陪着冥灵，一定要。椿的心头笼上了三分黯然、七分甜蜜，被厚重的年轮包裹着，溢出几缕怀念的味道。风似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叹，然后轻柔地、怜惜地拂过椿的枝头。叶子拔下时，椿一阵剧痛——要养千百年的伤了，然而她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依然是银铃般悦耳。

　　风小心翼翼地托着那片娇嫩的新叶，准备南下。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沧桑和悲怆之意：“风，谢谢你。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自由自在，也不用一睡几千年，不必在一觉醒来时，却发现不得不面对离别。”

　　风默然顿了顿，不曾回应，逐渐远去。借着那片叶子，椿知道，她正在一点一点地向着冥灵靠近。快了，快了，她已经能望到冥灵所处的那座山丘窈窕的轮廓了。多少年了，这无名之山依然这样好看，难怪能养出冥灵这般姿容不凡的树来。人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是了，玉树临风。这样想着，椿忽然觉得有些脸红。呀，她忘了，她是棵树，怎么会脸红呢？

　　远远地，椿终于瞧见了冥灵。不知多少次，这样千里迢迢地来与冥灵相会。可是，这一次，她没有欢喜，没有甜蜜，方才的一点点羞涩也都被惊恐和忐忑完全替代——冥灵的身上，竟已只剩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风缓缓将椿的叶子放在冥灵身边，无言离去，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唯恐断了冥灵的生机，唯恐，扰了椿的最后一缕希望。椿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怕极了，她知道，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时，冥灵的冬天就会来临，他将陷入沉睡。而这一次，他恐怕，不会再醒来了。

　　椿的伤口泛着一阵阵刺骨的疼，身上嫩绿色的叶迅速枯萎，竟也有了垂危之势！“冥灵，冥灵！”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内心哀恸。不要睡，不要睡，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告别，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明明承诺过要千万年如一日地等我繁花盛开，与我一同，在黄昏时分浅吟低唱。我才刚刚发出新芽，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离我的下一个花期还有整整八千年，你怎么能失约！

　　飞鸟被那铺天盖地的悲痛所惊，扑楞着翅膀匆匆离开，留下空旷的山岗，空旷得绝望。良久，一把苍老又疲倦的嗓音，夹杂着微微的惊喜传来：“椿，我在。”他一字一字说得极慢，似乎每一次发声，都令他疲惫不堪。但，那是冥灵的声音啊。椿的抽噎之声戛然而止，她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了冥灵发出的任何一点响动，却又许久听不到冥灵再说一句话。她几乎又要哭出声来:“好罢，好罢，生离，死别，怎样都无所谓了。你再和我说说话罢，我不再怪你了。冥灵，你再和我说说话罢！”冥灵啊冥灵，你可知，我只要此刻，你还在。至少此刻，你还在。

　　“椿，”冥灵的声音仍是如此低沉好听，“这一次，我要睡得比你还久了。”树上那片枯叶轻轻颤动着。

　　“椿，不要为我伤心。生于土中，朽于土中，并不是伤心的事情。生与朽之间的岁月有你相伴，此生已圆满。”椿听着冥灵一如既往从容洒脱的语调，却觉得萧索凄凉。她阖上了眼，不忍再看那片行将坠落的叶。

　　“椿，你看，此刻的夕阳，同当日一样好看。”

　　椿猛然睁眼，果然见满天烂漫的绯红。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彼时，风带着她的几片叶子四处游历，不知怎的，就看见了冥灵。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枝繁叶茂的一棵树，繁盛得让她立刻便想开一树热烈的花，好与他相配。将暮未暮的山岗之上，冥灵是翩翩君子，却茕茕孑立。他极安静，却透出沉沉的孤寂，让椿忍不住想发出些声响，去打破这无休止的静。椿让风带她靠近冥灵，别，不要太近！就这里吧，就这里吧。她大胆却也害羞，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掩藏好紧张与慌乱，唱起了古老的歌谣：“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一边唱，一边偷觑着冥灵的反应。

　　冥灵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就好像他曾一次次看到的，树下那些风流倜傥的少年，爱慕着巧笑倩兮的少女——冥灵亦为椿的歌声倾心，不禁笑得愉悦飞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的嗓音极低，似唱似吟，回应着椿。自此，那一日落霞相映的缱绻歌声，夜夜入梦，难以忘怀。于是就如水到渠成，有了初见，便有重逢。他们天南地北地肆意攀谈，一有机会便互相探望，纵情纵意地挥霍年华。但，离了树的叶子很快便会枯萎腐烂，且他们时不时还要陷入沉睡。相较起漫长的生命来，他们每次相见都很短暂。更多的时候，他们都在彼此思念，一字一句回忆着往日的对话。曾经，他们用数不清的日日夜夜独自寂寞着；后来，他们用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彼此爱恋着。便这般，椿与冥灵，冥灵与椿，毫不知觉间，已相伴了数十万年。

　　历历在目。

　　过去的每一场寒冬之前，椿都要觉得遗憾，因为将有八千年不得与冥灵相见了。而冥灵总说，闭上眼，黑暗是他的影子，不过八千年罢了，有他日夜相伴，并不会乏味。
　　椿紧紧闭着眼，无边的黑暗里，冥灵笑意如春。没有生离，没有死别。他在，他一直都在，已足矣！椿告诉自己，不能再贪心了，那些如火如荼的美好光阴，已足够陪伴她度过无尽的余生。她想，她应该和冥灵一样潇洒。是啊，相伴是那样深刻的快乐，离别又岂能沾染悲悲切切的情绪？何况她知道的，闭上眼，冥灵就在那里。好罢，好罢，冥灵，你放心罢，我绝不辜负我与你的岁岁年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椿没有睁眼，感受着暮霭沉沉，感受着夕阳余晖的和暖，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唱起了他们初见的歌谣。她不曾再看一眼冥灵枝头的枯叶，却还是知道，那片枯叶已悄然落下，静静躺在自己的叶子边上。椿知道，很快，两片叶子就会一起腐烂在泥土中，再无分彼此。

　　夜幕已至，夕阳已逝。

　　似乎，是冥灵年少时爽朗不羁的笑声萦绕耳畔。似乎，又有一曲《关雎》响起。

　　是谁说，世间再无冥灵？

　　世间处处是冥灵。

　　椿安然地笑了。

　　冥灵，冥灵，你听到了吗？椿携着一身灿烂花色，岁岁复年年，唱着给你的歌。

　　而我蓦然垂眸，茶已凉了，墨迹已干涸。窗外，月明星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