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凤》暮舟迟

5、一串往事

　　那老龙王万万不曾料到，今日他这龙宫里小小一个婚宴，竟然连景华山上避世无数年的神尊都惊动了，又是激动又是忐忑，一叠声命人将最好的茶点端上来。众仙默默对他翻个白眼——呵呵，原来您老方才都是拿次品应付我们。

　　寂遥走到绾瑟边上，状若无意地开口道：“休养好了？绾瑟……神尊。”

　　“嗯。”绾瑟纠结半日只憋出一个嗯，想想又补上一句，“谢谢。”

　　寂遥没说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她清清嗓子，端正神色问：“寂遥神君，你今日怎么会来？”

　　“来寻一样东西。”寂遥的语气依然平平。

　　绾瑟不禁疑惑：“什么东西？”

　　“我也不晓得，”寂遥的话总是令绾瑟摸不着头脑，“大约是一件……遗失的，很重要的东西罢。”

　　婚宴总是喜庆的，锣鼓喧天，交杯换盏。西海龙王特意辟出的一个隔间里头，绾瑟宝相庄严地坐着，比前些日子在凡间看到的如来佛像更胜一筹。然而，她却偷偷用余光将寂遥笼在自己的视线里，还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本神尊只是想看看他究竟要找什么而已。

　　桌上的青瓷茶壶里装着清香袅袅的湖光茶，磨砂陶碟内，摆开了一枚枚精致的点心。此时的绾瑟眼里，除了她最爱的红豆九层糕以外，全是寂遥闭目凝神的身影。

　　这人，连双眉都是锋利而无情的样子啊。绾瑟的视线微微向下——他睫毛怎么这么长……绾瑟自惭形秽地感叹着，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少有地露出了赌气的样子。

　　“咕——”绾瑟的肚子极不给面子地叫了一声，她立刻轻声咳嗽，若无其事地低头掸着裙摆上不存在的灰。

　　咦，面前装糕点的碟子好像往自己这里挪了挪。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好像又离自己近了一点？绾瑟的表情僵了一僵。

　　抬头，寂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二人一时间四目相对。绾瑟正不知自己该低头还是继续这么对视的时候，寂遥开口道：“绾瑟神尊，这糕点看上去还不错。”这一次，他的嗓音是融化的冰。

　　“哦，嗯。”绾瑟不像平时宛在云端的样子，笑得有些讪讪，“那我替你尝尝，试试你眼光准不准。”

　　“好。”寂遥并未揭穿她，这一点让绾瑟很满意，心安理得地拈起她觊觎已久的红豆九层糕。

　　几块糕点配着一盏湖景茶下肚，绾瑟总算眉开眼笑地轻吐一口气，随口问寂遥：“你说丢了的那件东西，该怎么找？”

　　寂遥短暂地沉默了一瞬，道：“我只是有种感觉，觉得这龙宫里有对我很重要的一个物件，至于它在哪里，长什么样子，该如何寻得，我一概不知。”

　　绾瑟乍听之下，呆呆地望着他，想想自己也常有这些莫名其妙的直觉，便也释然了，却还是啧啧摇头道：“你这神君……行事倒是玄妙得很。”

　　“我先去外头转一转。”寂遥站起身，一拂袍摆。

　　“慢着，”绾瑟亦离席而起，站起来了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支吾半晌道，“这隔间里气闷得很，我随你一同转转吧，嗯，转转。”她说完，恨不得即刻招朵祥云回景华山去再不见人——她平时对外人的冷淡呢？高高在上呢？目中无人呢？

　　怎么一见这只凤凰就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寂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微一颔首，迈步而出，绾瑟只得硬着头皮随在其后。

　　好在，外头熙熙攘攘，绾瑟立时便找回了她睥睨众生的姿态，目不斜视，仿佛真的听不到众仙努力压低的交头接耳之声。

　　只是，当那群花痴神女议论起寂遥不凡的仙姿时，绾瑟不知为何就生出一种不悦的情绪来，好容易才按捺住。

　　龙宫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园子，绾瑟扫一眼，见还算清静，无人在里头，便向内走去，寂遥也并不反对。龙王大约是学凡间那些豪门府邸建的园子，山石湖泊、亭台楼阁俱全。二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只觉这园子里清气横溢，很是令人气息舒畅。

　　“那是什么？”绾瑟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清气浓郁得跟她的本相梧桐周遭都不差多少。西海龙宫，竟还有这样一处所在？而且，不知为何，似乎有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让她想要靠近……

　　又是这种感觉……绾瑟蹙眉。

　　寂遥加快了脚步，让绾瑟一怔——难道这与寂遥丢失的物件有关？

　　“神尊，神君！”老龙王从后头匆匆赶来，扶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此处是小王龙宫里的清谧化境，化境中有远古遗落下的镇宫之宝，怕是不便让神尊神君入内。二位若要散心，边上有个小亭景色上佳，不如由我带路同去可好？”

　　镇宫之宝？绾瑟斜睨着西海龙王，倒生了非看不可的心思，淡淡道：“老龙王，既是宝物，让我们共赏又有何妨？难道还怕我抢了去不成？”

　　西海龙王面色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绾瑟已经提步径直朝清谧化境而去。她甚至无视龙王，回头对寂遥轻笑道：“寂遥神君，可愿同观？”

　　“神尊盛情，却之不恭。”真看不出来，这冰冷的寂遥，也是做表面功夫的一把好手，绾瑟立刻在心里将他列为了知己，对他肃然起敬。

　　老龙王眉头快打成了一个死结，肉痛地看着二人云淡风轻地走向他最最在乎的宝贝，不知他们为何会对这镇宫之宝产生兴趣。他不敢拦又不敢抱怨，只好随与其后，心内暗暗祈祷，希望那二人不是看上了自己的宝贝要来强抢。

　　想着他们一个是三界敬重的神尊，一个是横空出世、惊遍天上地下的神君，龙王稍稍放心了些，这样的二人总不至于做出夺人宝物的无耻之事来。

　　虽然……他不久便发现他错了，大错特错，但那是后话了。

　　绾瑟越是深入清谧化境，体内的牵引、召唤之感就越是强烈。化境里云雾缭绕，有淡淡的清香传出，熟悉无比。

　　就算不曾上过景华山的旁人闻不出，绾瑟也无论如何都不会闻不出——那是梧桐的味道。

　　绾瑟又惊又疑地望向寂遥，他回望过来，眼神里亦是不解。

　　“老龙王，你这镇宫之宝究竟是什么？”绾瑟发问。

　　西海龙王纵使心头再不情不愿，也不好表现出来，赔着笑回答：“神尊，一串珠串而已，无甚奇特的。”

　　“无甚奇特？”绾瑟冷哼一声，“这清气横溢到了何种程度！你可莫说是你那刚成婚的儿子生来所带的异象。”

　　梧桐，清气，再加上那强烈的命中注定之感，绾瑟已经几乎可以肯定，这珠串必与自己有关。

　　只是……与她有关，怎么却是寂遥受直觉引领而来，寻的还是他丢失的物件？

　　初见寂遥的那纷纷思绪又一次冒了出来，绾瑟甩甩头，叫自己先不要胡思乱想。老龙王说的珠串赫然已在眼前，通体深沉的木色，却泛着晶莹的光，如皑皑白雪、皎皎明月。即使是最最不懂事的小仙，只要看一眼便会晓得，这珠串绝非凡品。

　　绾瑟怔怔地凝望着珠串，不自觉地缓缓伸出手去，看得西海龙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不敢说话而已。

　　离珠串只差两寸远时，她的指尖却碰到了另一只手，她慌忙缩回。冰凉的，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绾瑟收回手后，才觉出那种玉器般的触感。她抬首飞快地扫了一眼寂遥，便转头面向龙王，耳根却是不受控制地染上一抹旖旎绯红。

　　“这珠串，从何而来？”绾瑟正色问。

　　见她不去拿那珠串，龙王显是松了口气：“小王也不知，从有龙宫起便有此珠串，西海代代龙王都将这珠串奉为至宝，若论来历，却只怕无人清楚。”

　　他们一问一答，不曾注意到，寂遥已伸手拿起了那串珠串。可，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梦境般，神色霎时变得迷离而复杂，含悲又含喜。

　　“寂遥神君？”绾瑟皱眉，“你怎么了？”

　　寂遥没有反应。

　　绾瑟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珠串，却觉有漫漫往事席卷而来，叫她不能承受！

　　“寂遥，这珠串是用绾瑟的枝叶制成，你戴着便可受清气护佑。”那是谁的声音？这样古老而悠远。

　　“始祖，我会成功，一定会成功，我一定不会让三界有事。求您，不要让瑟瑟……”那是寂遥在说话吗？始祖是谁？瑟瑟，是在叫她么？不要让她什么？绾瑟觉得自己被无数问题裹得无法呼吸，头痛欲裂。

　　又有一把和自己相似极了的嗓音，带着令人揪心的哭腔响起：“寂遥，不要去！寂遥，你留下，好不好？”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叫寂遥留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瑟瑟，对不起。”

　　绾瑟手一松，珠串猛地滑落，老龙王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了，眼泛泪光地查看着他的宝贝。

　　寂遥伸出手，似乎想要抚上绾瑟的脸颊，终还是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