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茶之梦》雪夜抚弦人

20、幻颜

　　盏茶之梦之幻颜
　　她名甄颜，姓氏随母，小字阿颜。她自小在乡下一个庄子里长大。庄子里只有她和奶妈两人。听说她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只是因为是丫鬟所生，便被主母发配至乡下一处无人住的简陋庄子。只得一个奶妈照顾。她们的衣食钱也是奶妈靠给人做些活计挣来的。那边也丝毫不管，任她自生自灭。
　　她自小相貌丑陋，龅牙咧嘴，脸上还有麻子，长得又瘦又小，活似一根小麻桔秆。乡里人都叫她丑八怪、龅牙怪、芝麻脸。曾经有人叫她芝麻饼，别人都嫌她侮辱了芝麻饼。
　　她这么丑的女孩，自小是很自卑的。不喜见人，一见到人，便要躲着的。
　　她夏日喜欢躲在庄子后面一处荷叶茂密的荷花池中。或躺在小船上，脸上盖着荷叶睡觉。或坐在小船上，剥嫩嫩白白的莲子吃。
　　一日，她正在船上剥莲子吃。忽而一阵琴声传来，近在耳边。那琴声之悠扬悦耳，琴曲之美，她从未听过。听了那琴声，她只觉心中的污浊被冲荡而尽，顿时消散，仿佛有潺潺泉水，流过她的心间，将心灵洗濯了一遍。
　　她悄悄拨开眼前茂密的荷叶，向琴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眼万年。这是她第一眼看到他，却永生难忘。她是看到一个天人吗？天人之姿，公子无双，谦谦如玉。说书人说的一些词，她觉得是形容他的。他一袭雪衣，不染纤尘。玉冠束发，面庞如玉温润。他盘腿虚坐于一片大荷叶上，腿上放一张古琴。骨节分明，修长素白的手指抚过琴弦。点、按、拨……美妙的琴声，便出自他的双手。他的眼睫轻轻垂着，掩住双目，睫毛偶尔忽闪着，如蝴蝶一般，停留在眼睑之上。她觉得他似那天上的神仙公子，一片荷叶便可托起他。那时，她还不知，那是江湖上所谓的轻功。
　　那年，她刚及笄，情窦初开，一眼，便将他放在心里。只是，他似天人，她却似尘芥，她只敢默默地藏在荷叶后面，听他抚琴弹曲。
　　她默默听他的琴声三月有余，他似乎一直未发现。直到三月后的一日，她正和往常一般听琴时，他却一曲弹完，手落弦上，停住琴声，向她的方向望来。且出声道:“姑娘听我琴声三月，依旧不现身让在下一睹芳容吗？”她拨着荷叶的手指颤了颤，垂下眼眸，不敢现身，只装作没听见。
　　“那在下以后便不来弹琴了，若无知音，琴声难免寂然淡薄。”公子的声音清如泉水，听之仿如洗耳。
　　她听他说再也不来，她再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美妙动听的琴音，便一时慌了神。分开密密的荷叶，便划着小舟来到他身前。他看到她丑陋的容颜，神色未动，只淡淡道:“姑娘喜欢在下的琴音？”
　　她望着他如墨般的眼眸，忙深深埋下头，点了点头。她恨不得将自己丑陋的脸藏起来，不让他看到。她怕看到他失望嫌弃的眼神，但他却待她如常。
　　“姑娘听在下的琴音三月有余而不辍，风雨无阻，实乃在下知音。”
　　“我，我其实听不懂的，只是觉得好听。”她不由羞红了脸，觉得自己不配为他知音。
　　“无妨，喜欢便好！在下离未。”
　　“我，我叫甄颜。”她绞着手指头，依旧低着头。
　　他们自此相识。那日，他们彼此介绍完自己，便自做自的事。他继续抚琴，她继续听琴。只是，她听琴时，不再掩藏在荷叶之后。
　　后来，他们又相处半年有余。她对着他，渐渐可以抬头了。在他面前，她有时会忘了自己丑陋的容颜。他抚琴给她听，她便剥莲子给他吃。他赞她剥的莲子好吃，清新爽口。她为他蒸莲花糕，煮莲子粥，煮荷叶茶，酿荷花酒，他皆赞不绝口。她信心倍增，觉得自己也是有用处的。
　　他除了给她抚琴，还教会她很多东西。他教她识字读书，教她琴棋书画，教她诗词歌赋，教她防身功夫。半年时光，她在他的教导下，由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姑变为文武双全的才女。只是是个容颜依旧丑陋的才女。
　　她喜欢和他在雨下抚琴，她撑着一片大荷叶为他遮风挡雨，听他抚琴。琴声雨声，交织一起，时光多么美好！曾经，她只敢偷偷看他，如今，却可以与他撑一片荷叶。
　　只是，时光再好，总会消逝。
　　那日，他向她告别，说要回京。她紧紧攥着手中亲手绣的荷包，鼓不起勇气送给他。
　　那日，她低着头，眼中浮现泪光。
　　“阿颜，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他柔和的声音响起。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抬头看他。她能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让他别走吗？一直陪伴着她吗？她又有什么资格那样说呢？她是他的谁？徒弟？朋友？萍水相逢之人？她从不敢奢求，他能一直陪着她。
　　“那我有话跟阿颜说……阿颜愿意跟我回京吗？”
　　她猛得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说什么？”
　　“跟我一起回去。”他柔和地笑着。
　　她眼中泪光浮现，唇颤抖着:“我可以跟你走吗？可以吗？”
　　“傻姑娘，真的可以。我想让你跟我走。”他摸了摸她的头。
　　“你不觉得我丑吗？”
　　“阿颜不丑，在我眼里，阿颜很美，尤其一双眼睛，如这方莲花池一般美。”
　　“我的眼睛很美吗？”她抚着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
　　“嗯，阿颜不仅美，而且可爱。”
　　“我哪里可爱了？”
　　“阿颜和池里的鱼儿戏耍时，我觉得很可爱。阿颜为我煮粥蒸糕，我觉得很可爱。阿颜努力学习时，我觉得很可爱。阿颜为我撑荷叶伞时，我觉得很可爱。阿颜认真听我的琴声，我觉得很可爱。阿颜做什么都很美，很可爱。”他突然说出一大堆好听的话，让她手足无措。
　　“公子……”
　　“唤我未离。我一直未告诉你，我其实是楼南王世子楼未离。阿颜，你可会介意我对你的隐瞒？”
　　她摇摇头:“当初我们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我理解你的隐瞒。只是，我觉得自己越加配不上你了，不过只要能做你的丫鬟，我也满足了。”
　　他将她拉入他怀中，抚着她的头，轻轻道:“傻丫头，回京后，我有一件事要办。待我办完那件事，就向你求亲。”
　　她震惊地望着他，他却将一根羊脂白玉簪插在她头上。
　　“礼尚往来，你的礼物呢？”他含笑看她。
　　她怔怔望着他，不敢相信他的意思。她以为她能跟着他回去，最多可以当个丫鬟。
　　他将她手中荷包拿了过去，食指敲敲她的头，道:“你不舍得给我，我就不问自收了。”
　　“未离……”
　　“嗯，我在。”
　　“未离……”
　　“嗯，我在。”
　　“未离……”
　　“嗯，我在。”
　　“我原来不是在做梦么？”
　　“不是。”
　　她闭了闭眼，泪水滑下:“我从未想过有一日可以……”
　　荷花已残，长亭送别，以为是永别。却原来是……惊喜！
　　那日，她和奶娘随他而去，回到京都他的世子府邸。
　　只是，至世子府后，他不在时，她却总被世子府中之人指指点点。他的父母也不喜欢她，反对他和她在一起。她自进府，便一直受到冷落。
　　他似乎一直在忙别的事情，有时顾不上照顾她。
　　一日，一位自称是她姐姐的女子入世子府见她。她所谓的姐姐名贾佩，容颜绝色，气质出众，亦很有才华，是京都第一美。
　　她所谓的姐姐贾佩对她说:“我与世子本是两情相悦的命定恋人。只因半年前，我与其他公子探讨了几句诗文，下了几次棋，切磋了几次琴艺，他便醋了。他说他的琴音只能我听，我的琴音自然也只能他听。我不认同。他便一气之下离开京都。走之前，他跟我说，他亦要找一个红颜知己，而且才华不下于我的。至于容貌，定要丑于我一百倍，才能报复于我。却没想到，他真的找了一个，这么个……这么个……哎，我也不想他因我而伤害到别人，他却已经因我而伤害到你了。我代他向你道歉。你若不信，自可去他的书房一观，那里挂着我的画像。多年前，他从苍山习武归来，便把我的画像一直挂于他的书房。那是旁人无法踏足之地。你若想进去一观，我会帮你调开他的暗卫。”
　　待贾佩说完，她已脸色苍白，但她不想相信，她想去问他，又不敢。她信他，却不信自己。不信自己如此姿色，会让他喜欢上她。
　　第二日，她趁他不在，还是去了他的书房。在那里，她看到了那幅画像，贾佩之画像，栩栩如生，那样讽刺。
　　后来几日，她未去找他，他也未来找她。她一人独坐房中，觉得异常孤寂。她本来以为，可以只做他的丫鬟，只要能陪伴着他。如今想来，心底还是有了奢求，奢求本不属于自己的。她需要他，他不需要她。无人需要她。奶娘老了，唯有自小陪伴她长大的奶娘，才需要她。或许，她应该和奶娘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家。那里虽然简陋，却让她安心。
　　几日后，她坐在房中，望着桌子上她整理好的行李发怔时，他突然出现。他温柔而含着歉意地望着她，对她说:“近日堆积的事务有些多，忙于朝中与府中之事，一直未来找阿颜。今日……”
　　她唤住他:“未离……”
　　“嗯？”
　　“告诉我，你书房中的画像，可是你心悦的命定恋人？”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你去过了书房？看到……画像了？”他眼神闪过什么，眉头轻蹙。
　　“是。”她定定看着他。
　　“谁跟你说什么了吗？”他眼神复杂，眉间似有什么解不开的迷思。
　　“阿离，我一直想这样唤你。”她哽咽着。
　　“你想唤什么，便唤什么。”他轻轻说。
　　“阿离，她是你心悦的命定恋人吗？是，还是不是？”她心底还是怀着一丝期望。
　　“阿颜，她确是我的命定恋人，只是……”
　　她脸色一白，身体一晃，希望刹那破灭，心中蓦然冰凉，她难过得闭上眼睛。
　　“世子，皇上紧急召见。”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被侍卫打断。
　　“阿颜，等我，回来我向你解释。看好少夫人。”他匆匆而去，她泪盈于睫。
　　她点了侍卫的穴道，未拿行李，与奶娘一起离开世子府。
　　只是在归家路上，她和奶娘遇到土匪，她虽有轻功，但他们以奶娘威胁她，她终被缚住，不得脱身。
　　那土匪头子将她丑陋的容貌以轻纱盖住，压在她的身上。他撕开她的衣衫，□□着:“虽然长得丑些，但身子却香滑白嫩……”
　　他手抚在她的身上，她忍着恶心，欲咬舌自尽之时，楼未离突然出现。土匪头子异常凄惨地死在他的手上，他将她衣衫理好，穿上大氅，用斗篷紧紧裹住她。眸中全是沉痛。
　　室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她的心亦如冰窟。她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呆如木雕。
　　“别怕，阿颜，我来了。别怕……”他将她搂在怀中，心中愧悔疼痛。他没能好好保护她。这段时日，她受了多少委屈？都是他的错。
　　“楼未离，放我走吧！”她喃喃着。
　　“不放。阿颜，我们明日就成亲。我已求得圣上赐婚，谁也挡不了我们了。”他心中恐慌着。
　　她泪水滑下。罢了，罢了。
　　那日她随他回府，一直待在房中，再未从房中出去。
　　成亲前一夜，她的姐姐贾佩，丞相之女，又出现在她房中。
　　贾佩说:“我没想到你会被……让他如此愧疚。我也……你若不愿意嫁予他，我帮你。你可愿意换一副容颜，一副绝美的容颜？我这副容颜美吗？我可以给你，只要你不与他成亲。只要能与他成亲，即使再丑陋的容颜，我也愿意拥有。我和你换，好吗？”
　　她愣愣地看着贾佩，头渐渐变得昏沉。
　　“这香料可香？从此，你是我，我是你。再说，这绝色容颜本就是……”
　　昏过去之前，她模模糊糊地听到贾佩奇怪的话语。
　　再次醒来，世界已变。她转换了容颜，变换了身份。她成了贾佩，被困在丞相府中。她容颜不再丑陋，她却毫无喜悦兴奋。
　　他和那个她，已经不是她的她成亲了吗？他能认出她吗？他能认出的，又会是谁？
　　她煎熬了一日，在本是她和他洞房花烛之夜等到了他。
　　他推开门时，她想，他终还是在洞房花烛之夜放弃她，来找他心悦之人，他命定之人。是啊！那么丑陋的容颜，谁又愿意真的和她成亲呢？
　　他唤她阿颜时，她怔在那里。喜悦自心底漫开。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叹道:“阿颜，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又一次把你丢了，幸而找到了。对不起，阿颜。”
　　她摇摇头，沉默着。
　　他带她回府，带她看他亲手为她挖的莲池，和庄子后面的莲池一模一样。
　　他的额顶着她的额，与她耳鬓厮磨着:“来年，等我们生下孩儿，这里也会长满荷叶，开满荷花，结满莲子。”
　　“阿离，你喜欢这副容颜吗？”她抚着脸颊，喃喃问着他。她心动，也害怕。
　　“我喜欢的是你，只要是你，不论哪副容颜，我都喜欢。阿颜，其实，这副容颜本就是你的。只是你刚出生，便被他们用秘法，与贾佩交换了容颜。如今，你若想要它，它便永远是你的。你若不想要它，便丢了它，我再将你以前的容貌换回来。我一直想向你解释，当初，我离开苍山之时，师父给了我一幅画像，说是画中女子便是陪伴我一生的命定之人，若见到了，定要娶她。我那时望着画中女子，也有些心动。尤其画中女子的眼睛，仿佛能将我吸进去。只是，我回京都，遇到贾佩时，那种心动感便消失了。她虽然长着画中女子的容颜，却似个假人。我并不喜欢她。只是因为不想质疑师父的卜算，违背师父的嘱咐，才一直拖着。直到在莲池遇到你，我才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看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然心动。尤其你的一双眼睛，给我的感觉那样熟悉。后来，我对你的感情更是愈深。之前我对师父说的命定之人一直疑惑迷思，如今已经明白。阿颜，这副容颜本就是你的，师父说的命定之人便是你。不论你何种容颜，我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她怔怔地摸着脸颊，喃喃着:“原来如此！”
　　他眉眼柔和:“阿颜，你想要这副容颜吗？”
　　她想了想，最终摇摇头:“我不想要。虽然它本来是我的。但是，陪伴我十几年的是那副容颜。虽然它长得不好看，但是我已经习惯它。它就是我。若换了副容颜，我觉得便不是我了。”
　　“那好！我便用秘法帮你把那副容颜拿回来。”他含笑宠溺。
　　“你呢？喜欢哪个？你若喜欢这副容颜，我便不换了。毕竟那张容颜，确是不好看的。”她忐忑地问他。
　　“我说过只要是你，我都喜欢。你喜欢哪个，我就喜欢哪个。不过，你若觉得自己不好看，想让那张容颜变美些，也是可以的。比如喝点药去除斑点，修一修牙齿……只要治一治，修一修，那张容颜其实也可以很美。”
　　“真的吗？”她惊喜！
　　“真的，我的医术可是传承神医谷。”
　　“好！那我的容貌便交给你了。”
　　“放心，义不容辞。”
　　“那现在……”
　　“洞房吧！”
　　“等我变美了再洞房。”
　　“……”
　　洞房之路，路漫漫其修远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