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一柱烛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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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过步江街，寒风阵阵，两侧光秃秃的枝桠无声耸立，直指苍天。风大起来，那些原本低低盘旋的枯叶一股脑舞得更高，灰的灰，黄的黄，间或掺杂点零点的绿。飞得远了，洒着日头的光辉，映着高远处的苍穹，又是一番山河万象。
到了虞州府第，门口候着的马童急忙上来牵马，另一手向前伸着，预备接主人手里的马鞭。然而何喜似无所觉，握着马鞭，大步迈进府里去了。
马童摸不着头脑，原地愣了会儿：主人这是怎么了？
何喜跨进西苑，今日虽冷，日光却不错，赵念念使着两个药仆在院子里翻晒药草。一见她来，刚要说话，却被何喜匆匆打断。何喜手上一抬，屏退下人。
赵念念立在原地，一听何喜所言，细细在心中过了这解毒之法，不由眉头一弯，“医道博大精深，愈见愈知，愈觉吾之孤陋也。”
赵念念生逢巨变，本存死志，后来经何喜开导便弃了前尘往事，四处游医，后来竟与何喜在鄂多敏偶然相遇。都是平阳京中故人，于是来往越勤。何喜知道她的，她本来便家学渊源，近日里更是沉迷医术，早已有了些医痴的意思。果然，赵念念当下急不可待，一意催着何喜前往何留留处，取血治人，立刻施治王述。
何喜同她往何留留院子走，“必须立刻取血，不可拖延。”
赵念念喜道：“这是自然，边陲之地，向有许多不传秘方。此次能够一验，也是我的机缘。”
何喜觑她一眼，“只是有个问题。”
赵念念完全不在意，“啥？”
何喜咳一声，“何留留是我的闺女。”
“留留当然是你的……”赵念念亦是懵了，懵了半晌，又故意促狭，“要不是你当年春风一度，如今王述哪里还有生机，人说养儿防老，你们这是养儿防毒，更有远见了。”
“唔……”提及旧事，何喜耳尖略微发烫，闷哼一声，“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平生愿望，除去腰缠万贯建个金屋，还有一个……”
“愿闻其详？”
“当个慈母。”
“？？？”
“我是要当慈母的人，所以待会取血之时，烦你做个恶人了。”何喜温温和和的，目光甚至堪称无害，“动刀动枪你来，我负责安慰何留留，以及不时骂你两句。”
赵念念：“……”
*
主院里何留留正睡着，近来冬天，她格外嗜睡，往往何喜醒了她还能接着睡好久。府里请的西席先生胡子愁白了几根，几次向何喜告状，然而何喜最近诸事杂身，实在无暇管她。眼下看着被子里一张睡颜，错着牙根暗想：得，这个恶人，让王述来做好了。
被褥中团着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憨态十足。赵念念也立在榻边看，明明被子里的女孩睡得憨态可掬，然而她却觉得颇为扎手。何留留这臭脾气，府中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自小被惯得跟个霸王似的，又格外地臭美，待会发起疯来也不知架不架得住。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怨怨盯了何喜一眼。
这位“慈母”老神在在，“动手啊。”
何留留是痛醒的，手上一阵锐痛传来，先是痛得她一激灵，彻底从玉枣糕八宝烙回鹘酥的美梦中清醒了。再一痛，痛的她一懵。手上用力一扯，想把发痛的手扯回来看看，然而手指被对面像拔河似的扯定了，纹丝不动。
再一看，那个府里新来不久的女大夫正拿着把刀，割自己的手指头！！
何留留立刻疯了！
她活鱼似的在榻上挣，两只胖腿连带着自由的一只胖手，疯狂地朝赵念念踢捶了过来。
蹲在榻边的赵念念，眼见着一套袖珍版天马流星捶朝自己捶了过来……
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遇上这么个小宝贝。
何喜原本半倚在榻边，见状一秒入戏，扑过身去揽住何留留，身体半侧，把何留留那些乱七八糟地拳脚从赵念念身边隔开，一边柔声哄她，“嘘，嘘，留留，留留……”
何留留亮起嗓子眼，嚎啕大哭，“痛！”
“娘在呢，留留。”何喜亦被她敦实的拳脚砸得肉疼，眼角抽搐道。
“你是死的么！”何留留嚎得几乎破音，“让她这么割我！”
小孩儿的声音本就尖，她这一嗓接一嗓的越喊越尖，何喜耳朵都要给震聋了。当下紧紧把何留留抱在怀里，竭尽全力维护起摇摇欲坠的母女情谊，“我打不过她啊……”
脑袋一转，她对上了赵念念，情状可悲道：“赵大夫，你割我好不好，不要割我的留留。割在她身，痛在我心！”
说到句末，这位爱女心切的“慈母”红唇淡淡开合，无声蹦出两字——快割。
赵念念麻木了，“不行，一定要她的。小孩子的血最干净！你的血已经污浊了！”
连带着心也污浊了，以后我被你女儿穿小鞋都是你害的！
何留留不哭了，最后一声哭腔梗在喉咙里，像打了个小小的嗝。她缩在何喜的臂弯里，感受着指尖被用力捏住挤出血的痛感，额头上浅而茸的一层头发已经被汗浸湿。
这种突如其来的奇异安静让赵念念很不自在，抽空看了一眼。只见小女孩被何喜紧紧抱住，从赵念念的角度只看得到她一双眼睛。
那位王大人，赵念当初是见过的。细细想来，眼前何留留的这双黑眼睛并不像他的父亲，她父亲的瞳孔颜色稍淡，与他对视，仿佛灵璃当镜，格外疏冷。而何留留，外貌上更像何喜，连眼珠的颜色也与何喜格外相近，然而此刻她看人的神态，却让赵念念陡然想起她的父亲来。
那种安静、震慑而又高高在上的力量感。
留留只看她一眼，脑袋便转回去，不再看她了。
赵念念回过神，暗笑自己，才几岁的小孩，能看出什么来？
“娘亲，以后留留长大了，必报此仇。”忽然间，那厢传来何留留犹带奶气的声音。
赵念念：“……”
何喜：“……”
两人对视，目光在空中交错。
赵念念心口一窒，一口血差点吐出来：过分了啊，还要医闹！
*
晟驿馆外，送嫁的大瀚小吏来了又走，尽皆不得其门而入。驿馆的馆士当然不敢这么擅专堵门，那门口只有一人挎刀站着，戾气十足的一张脸，左眼写着“非请”，右眼写着“勿进”。
是任斩。
何喜携赵念念往驿馆门前走，走得近了，那些大瀚官员的话，吹风似的一阵阵穿进耳里来：
“我看王大人这回是不妙了……”
“可怜啊，王家一脉人丁单薄，王大人膝下又无子嗣。若此次客死异乡，平阳京中那位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人间惨事。”
“呸，都是朝中同僚。哪有这样咒人的……你就是这样读的圣人书作？”
“你！我怎样读的圣人书，关卿鸟事？”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不过你们说，王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不然怎么如此高龄还不娶妻生子？”一位出来说和。
声音小了点。
“听说是不好女色，周家小姐何等绝色，愣是瞧不上眼，为此还和他师傅周藏波生出龃龉……”
“其实，下官有所耳闻，听说是那个，那个龙阳癖……”
八卦小队哗然一片。
“都不是！”那个方才说和的小吏断然拍板，“是不举！”
……
何喜摇摇头，把这一腔胡言乱语从耳中驱走。
二人走到驿馆门前，任斩拦在门前，眼皮都未抬，还没看清楚来人便例行公事说了句，“大人身体不适，暂不见客。”
“我不是客。”女子的声音清脆沉静，格外耳熟。
任斩眼皮子一抬，望见来人，直觉仿佛看着眼中钉肉中刺，目光里薄薄涌起层杀气来。手指一错，指下刀鞘滑出去半分。刀鞘滑开，泻出来数射冷光，凛凛落在她脸上。
何喜不退不避，与他对视，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不会害他。”
拇指一动，将那刀鞘推回。任斩侧身一让，终于想起王述先前交代，若是何喜来找，通行无阻，不得阻碍。
五年前的交代了，一晃五年，而这个女人，却是在他病危之时，才肯现身。
他让她二人进去，然而心里漠然嗤道：你可是害他不浅。
榻上王述躺着，不过几日，已经枯槁得过分。嘴唇皲裂，脸色青白一片，似乎连鬓上的白发也更多了。
何喜看了一眼，忽然不忍再看，扭开眼，对上赵念念，声音发哑：“开始吧。”
榆罐里何留留的血被取出，按着朔望所说的解毒之法，欲动手前赵念念忽而道：“此毒深入肌理，此刻强行拔除，痛入骨髓，人所难忍……”
何喜没说话，单轻轻点了下头，随后半蹲在榻旁，一只手握住了王述放在被沿的手。
那只大手，此刻温度微凉，她慢慢摩挲两下，清晰感受到内侧薄薄的一层茧层。
突然之间，那只手猛地抽搐一下，榻上王述眉头紧皱，随后慢慢锁起。
赵念念开始注药了。
何喜握住那只手，只感觉那只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榻板猛地闷响了两声，是他痛得难耐，腿脚蹬了两下。然而药已经注进去了，浑身仿若万蚁啃噬，从皮到骨，一片栗然。
他一身痛意无处施放，五指蜷起，单握紧了手中那只小手，像要一把攥碎在手中。
他汗湿重衣，鬓角淋漓的一片汗意，痛到极致时忽然从无疆的噩梦之中清醒过来。乍醒之时，目光浑浑，侧过脸时那目光却陡然定住，落在了榻边半蹲的人身上。
一柱烛照似的。
何喜只觉手上痛感顷刻释去。
王述立刻卸下手上的狠劲儿，只是不肯放手，虚虚将她的手拢在掌中。明明自己痛得浑身颤抖，还在问她，“痛么？”
何喜眼眶发红，半晌溢出一句，“不痛。”
王述动作极小地点点头，牙齿绷着，咬出一迹血线，那目光温柔之中满含无措，“我也不痛，别哭啊……”
作者有话说第83章 一柱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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