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吾自造》余噫

46、媒人云来

　　从北往南，没有辎重拖累，只有车马畅行，不到几日便到了平阳京。

　　马车一入平阳京，小竹子就坐不住了，屁股下像安了个火盆似的，在小小的车厢里几乎上蹿下跳。她娘降不住她，十分头疼，好容易扯着她在车窗边坐了，偷摸去看何喜，见何喜不为所动，也没什么不悦的表情，才舒了口气。

　　小竹子嘟着嘴，抬高手掀了一角帘子，偏头叫阿难，“阿难哥哥你看！外头多热闹，逛庙会似的！”
　　阿难端坐着，无声地对她摇了摇头。

　　小竹子哼一声，手缩下来，也不抬高帘子了，小脑袋挤上去，留给众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这后脑勺摆得颇有心机，把帘子掀出来的一个小角堵了个严严实实，大有风景一人独享的意味。
　　小竹子撇撇嘴，“假正经。”

　　何喜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坐得八风不动。一路来，她几乎都在沉思票兑之事，趁着霸州匪案这个大好时机，若是王述上折请立南北同号票庄，成功的可能极其之大。在霸州之时，虽然她甫想通其中关节，便向王述自荐，但王述心中所思所想，她并不清楚。回府后还要立刻与郎承好好计议此事，毕竟最近殿中监风头无两，少府监被打着压着到如今，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东风既来，也是时候该翻翻身了。

　　身下颠簸渐停，何喜一睁眼，对上竹子娘田氏，“到了。”
　　田氏点点头。

　　这妇人一路以来，鲜少有话，与何喜也聊不上几句，何喜只知道她自称田氏，夫家姓何，倒与自己同姓。不过在永昌何姓乃是大姓，也无甚稀奇。这妇人虽然寡言，但厨艺极妙，有时候赶上客宿不便，队伍在野外驻扎，地里拱泥埋了锅后，她便殷勤炊煮，滋味甚佳。

　　如此好人，却沦落那厮境地，何喜心中叹息，也是可怜人。

　　马车停了，何喜坐在最里头，便由田氏领着俩小孩先下。马车前面车帘子掀开，田氏提着裙角，利落地跳了下去。何喜一怔，还未说话，小竹子已经笑哈哈站在前头，伸着两只手，等她娘抱。

　　田氏抱了小竹子，低声笑她，“啧，这么重的，谁家小猪崽？”
　　小竹子扭着手，眼睛瞪起来，“你家的！你家小猪崽！”
　　母女俩笑闹间，田氏又探手，要去抱阿难下车。
　　阿难偏过脸，不太好意思，嘀咕一声，“不用。”

　　他屈身，一手按在车板上，双膝微弓，两脚一跳，片刻间洒脱落地，抬起脸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扫去旧日阴郁之后，盯在了何喜身上。
　　何喜失笑，目光一偏，袖下微微摆手，那拿着小凳子的小厮挺精，立刻会意，悄然拿着凳子撤了下去。

　　何喜挽起裙角，也跳了下来。她腰间带伤，动作不太灵便，落地时腰间坠得疼，脚下不由自主略略一偏。正在此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握在她腕上，将她稳稳扶住了。一触之间，那只手十分粗糙，遍生厚茧，抚在腕间，犹如粗砂滚过般，硌得她隐隐发疼。

　　这是全然的，乡下妇人的手，粗糙至极，遍布一生艰难粗粝。岁月刀痕，割过又愈合，只剩下这大大小小的，难以枚举的疤似的硬茧。然而贺氏的手，夏日里淘泸上好的丹蔲染着，冬季里用花青盒子里铺着的雪白脂子抹着，一抚在人身上，细而绵，若是不斟酌，跟二八少女的手也差不了多少。

　　两相比较，何喜有些出神，对她一笑，收回了手。

　　小竹子显然活得十分心胸宽大，方才在车上生了闷气，这会儿下得车来，往事如烟，已然烟消云散了。她亲亲热热拉着阿难的手，两个小孩在郎府门前仰头站着，看那个高高在上，金漆描画的大匾。

　　“娘你快看，那个牌子好威风，是什么啊？写着啥？”
　　田氏也抬头看，但她不认字，默了一会儿，又不欲让小竹子多纠缠，于是回道：“横批。”
　　“哇，京里的横批还跟咱们乡下的不一样的！”
　　……

　　何喜按下发笑的嘴角，领她们进府。
　　管家迎上来，嘴里道：“二小姐可回了，老爷太太日日里想着念着，这可好了，二小姐可算回了！”
　　声音一低，对何喜笑，“前儿庄子那头送来一对儿小马驹，想着二小姐素来喜欢这些东西，我就给留下了，擎等着您呐！”
　　何喜含笑，“难为你想着。”

　　又指着竹子娘几人，吩咐他道：“这是我的客人，在咱们府上暂住些时日，你给分派个安静所在，一应消耗，都从我账上走。好好招待，不许怠慢了。”
　　何喜嘱咐完管家，又与田氏道：“你妇人家，还带着小孩，不要再去外头蛰摸屋子住了。这段时日只安心住进府内，万事不要客气，吃什么，穿什么，短什么，都可说与下人。下人若有不逊的，只管来回我……总而言之，不要拘谨了，兹当在自己家一般。”

　　来回我……
　　何喜自己都没发现，虽然她十分客气，但她发号施令惯了，有些养尊处优的痕迹消除不去，犹抱琵笆似的，从话里探出点隐约的棱角。
　　那点子棱角扎不死人，但若一举扎在脆弱之处，足以令人心酸。
　　幸而田氏没在意这些，千恩万谢，深深一福，跟着管家去了。

　　-----

　　管家领了田氏一行人去了，何喜进府，照例先过致心斋略做梳整，便马不停蹄去了上房。

　　到了上房外头，隐隐可听里面人声笑语，外间丫头子看见她来，眼睛一亮刚要喊话。她摇摇手止住了，悄没声息地走进去。转过山水屏风，一股暖香袭来鼻尖。贺氏畏冷，每岁冬初就早早地令人在屋内烧上火盆供暖。屋子里又熏了香，不甜不腻，沁人心脾。深吸一口，暖香丝丝萦绕，仿佛此时此刻，才有了点真实的心境。富贵温柔的红尘府第，熏得人沉酣缭乱，把冰雪霸州的最后一抹阴影，短暂地从心头上驱开了。

　　郎昭偏在那头，侧头看俩小丫头子打绦子编头绳。贺氏坐在榻上，举着手，对着莹莹烛光，打量手上一对儿红宝石耳铛。
　　何喜清咳一声，脚下不再虚虚蹑着，故意加力踩实了步子。戏台上亮相一般，自带唱腔地哎了一声。一嗓子，把屋内俩人都惊起，抬眸扫来，那点子虚惊便水到渠成，一鼓作气化作了欢喜。

　　“哎呦，咱家的巾帼英雄回来了！”郎昭忙不迭站起来，笑盈盈的，过来拉她。
　　拉到美人榻前，贺氏把耳铛丢进妆匣里，转而来牵她，“我的儿！怎么痩了这许多！手也冷，哎，赶快给姑娘煨个手炉子来捂上……”

　　手炉子雕成五蝶捧寿的祥纹，握在手上，暖意似烟似河，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点点沁进身体里来。人在这般妥帖的温暖中恰到好处地放松，仿佛暗中施力的那只手拿开了，紧绷的弦终于懈怠下来，她愿意这样松松垮垮，别无他想地悬在弓上。

　　“二妹妹这回可立了大功了，霸州匪案一出，百里加急的信报送进京内。按爹爹的话来说，天子震怒，严令彻查。既然对一些人施之严查，也必定对一些人大加嘉赏。”郎昭冲她眨了眨眼睛，“往后的好多着呢。”

　　这丫头挤眉弄眼，也不知什么意思。何喜心中嘀咕，可不到片刻，她便明白郎昭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丫鬟捧了个长方匣子上来，匣子一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卷轴。贺氏脸上按不住喜色，拿起最上面一个，在她面前摊开。

　　一副男人的画像。
　　“这个俊不俊？”贺氏笑问。

　　何喜当即明了如今是何情境了，探手把那卷轴压下，苦着脸，“我才刚及笄一年，哪里就这么着急了。不着急，不着急哈……”

　　郎昭站干岸，还有闲心逗趣，“二妹妹，树大招风，好女招人。自霸州匪案破了，你如今在京中可是名头大响。你还未归京这几日，媒人快把咱家门槛都踏破了，外面小花厅上包铜门槛硬生生磨薄了一层……你别拿那大眼睛瞪我，我说得可都是真的。”

　　何喜站直身，义正言辞道：“虽然我打小没规矩了点，但大道理还是懂的。未曾发嫁长姐，身为小妹，不敢提前相看。再说了，太太不是说要替我招赘的嘛！”

　　贺氏见招拆招，“及笄一年怎么就不能看了，碧玉年华，正是当年，这时候不看难道等七老八十再看？咱们家没有那等恼人规矩，都是郎家姑娘，谁先嫁谁后嫁又甚区别。再说了，你姐姐，我也安排了相看，不独你一个。至于招赘，此一时彼一时，时日大不相同了，你听话，总不会害你。”

　　其实照贺氏先前的想法，本来不欲这么早就替何喜相看。毕竟何喜虽记在自己名下，但真正的出身摆在那里，在京中，门户之见重重，高门姻亲显然是结不上的。她的本意，是想多费功夫，慢慢替何喜寻摸个清白门户，若男方能入赘，那就更好了。但如今，霸州匪案一出，不论何喜在其中是否有功，反正她在京中名声大振，媒人云来，此时趁热打铁，若能定个贵亲来，那就更好了。

　　“喏，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二妹妹喜欢哪一个？”郎昭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拉她下水。

　　何喜无可奈何，推开卷轴看。然而看也不尽心，扫一眼便过。
　　“这个太瘦，竹竿子一样，怪吓人的。”
　　“这夫妻宫凹陷，不利婚姻。”
　　“这个眉眼太利，太凶了。”
　　“这个……”

　　贺氏隐隐不悦，问道：“这个又如何？”
　　何喜一时话窒，半晌道：“太俊了，这么一双逐水桃花眼，以后必定拈花惹草不安于室……”

　　一番敷衍，惹得贺氏蹙眉，“这么挑，这个不成那个也看不上眼，难道天上拉条活龙来配？”
　　贺氏平日里待人宽和，真恼起来谁也招架不住，“不要胡闹，好歹你得挑一个，挑空子见上一面！”

　　何喜拉着脸，往匣子里随手一指，“就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