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吾自造》余噫

1、巧花传信

　　沙锦村是大瀚东南海岸、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渔村，村中人世代打渔为生，也有数亩薄田种些粮食举日，虽不是特别宽绰，却也不是尤其贫窘。因村落不通贸易，驿站久废，竟颐养出分外淳朴的民风和极为不争的品性，错眼看去，妇人家织网闲叙，垂髫童子踩沙戏水，更有白发老翁闲躺着捉虱晒肚，也恍惚别有几分世外桃源景象。

　　沙锦村西北角靠近内湾的一处小屋，正是何勤家中。这日因风平浪静，何勤便约了燕三哥早早出海讨些生活去，这样一去大抵落晚才能归家。他婆娘田氏也早早起了，与他烙了几卷饼子，装满了水带上船去。

　　田氏是位贤内助，在娘家时针黹功夫就已十分出彩，不时还绣绣帕子荷包叫她老母卖了贴补家用。后来嫁与了何勤，因何家贫窘，何勤上头又有个瞎眼的寡母，日日要些汤水丸药的供着，这田氏就更加斟酌家计了。田氏持家节俭，嫁来了三年便把个家操持得有声有色，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时不时地要娘家接济一二。她日常手脚也勤快，哪家有喜丧二事就主动搭把手帮衬着，人又长张喜庆的圆脸，见着些长辈婶娘就打招呼问饭，三年下来，可着沙锦村问，都无一不说她几句好话的。

　　可惜人无完人，这田氏样样好，往常还有人笑说何勤高攀了这一门媳妇，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田氏亦有心结：她嫁到何家三年，至今还无所出。

　　这日何勤与燕三哥出门打鱼去，田氏就急忙张罗着给婆婆备饭，熬药，婆婆魏氏也是可尊可敬的，丈夫去世后正当青春年华的好时节，却愣是守着不改嫁，一个妇人家把何勤拉扯成人，又与他相了媳妇立了室。可惜年轻时受了太多苦，夜夜熬着眼睛做针线，缝补洗衣，毁了一双眼睛，田氏初来时她还能恍惚看见个人影，亲亲热热握着田氏的手叫声“我儿！”，近年来身体大不如前，瞎得昏天黑地，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田氏举筷立在炕边，炕上一把小几上摆了粥菜，她待粥晾凉了些，方慢慢伺候魏氏喝着。

　　魏氏眼盲心不盲，知道这是个好媳妇，只是如今三年了也没生个娃娃来，不免有些着急，咳嗽了两声，缓着嗓子同她说话：“昨儿杨婶娘来同我拉家常，说起件事来，说她一个侄女儿，嫁到了小同县上的，两年也没个消息。后来着了急，往正加寺里去奉请了尊送子观音，如今正是一双儿女的满月酒了。”

　　田氏看着婆婆浑浊无焦距的老眼，不免心酸道：“这我知道，杨婶娘昨儿带了两枚红蛋来，还在厨下放着呢。”

　　魏氏颤颤巍巍地寻了她的手拉住，说道：“我的儿！你别嫌娘烦，虽说你们年轻夫妻的，可外头走走，和何勤一般岁数的，怀里不是抱俩也是抱一。你趁着年轻生孩子爽利，身子好得也快，再这样下去，娘就怕没福气，临了也没能听听乖孙儿一声。你听娘的，等勤哥儿归了家，明日你们就到县上正加寺去，咱们小门小户的虽说奉请不起菩萨，添香进油也是片诚心。焉知这么多年，是不是神佛怪罪呢？”

　　田氏应了，三年来寻医问药，叩香祝祷的也不知折腾了多少，如今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捕风捉影的法子也都要试去，她自觉对不住夫君，也对不住婆婆，默默流下泪来也不敢叫婆婆察觉，忙遮掩着道：“娘，炉上药该熬好了，我去端来。”

　　说罢急匆匆走出门去，一边拭着泪一边却压着不敢哭出声音来，只叹着命里哪就这般不济，竟连个娃娃也求不来了。

　　如此想得心中又痛又急，竟一时不察，跌在院中，晕了过去。

　　魏氏在屋内等着，听了一声什么落地的声响，然后半天了媳妇也不曾端了药来，又想着自己方才同她说的话，担心媳妇一时心窄做什么傻事来，心里觉出不祥来，着急忙慌地摸索着拿了手拐，颤颤悠悠地打算摸出屋子。她瞎了眼，动作也不利索，拐杖在地上一点一点的，耳朵却灵光，听得院中有人惊叫了一声：“呀！何家娘子怎么了，怎么倒在地上！”

　　魏氏瞎了数年，耳力却格外的好，听声辨认的本事不在话下，当下听出这是杨婶娘的声音，又一时出不了屋，急得在屋里拿拐杖连连戳地：“杨婶娘么，还请将我媳妇扶进屋来，人是怎么了？有事么！”

　　杨婶娘道好：“魏大嫂莫心慌，莫心慌，我这就扶了她进去。茜姐儿，还不快过来搭把手，傻不愣登戳在那里当房梁啊！”

　　当下杨婶娘并女儿茜姐儿手忙脚乱地将田氏抬进屋子里放到炕上，茜姐儿又拉着魏氏的手帮她在炕沿上坐了，魏氏急得摸摸媳妇的头脸，杨婶娘一边安慰她兴许田氏是劳累过度晕过去的，缓缓也就是了，一边叫女儿到厨下倒些热水来。

　　杨婶娘掐掐田氏的人中，都几乎掐破皮了也不见人转醒，当下亦有些犹疑道：“魏大嫂，我掐了半日人中了，这还是……要不，让茜姐儿请大夫去？”

　　魏氏一叠声道：“快请去快请去！”

　　言罢哭了：“都怨我，早知道就不该跟她说那些话，自她家来，万事和顺，是个人都赞我这媳妇贤惠的。只有子嗣这一点是她心结，我现就怕她小妇人家心窄，要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我还有什么颜面见我儿！”

　　杨婶娘忙细细劝道：“魏大嫂莫要胡思乱想，她是什么人我们往常不知道，一起处了三年，邻里也知晓了几分，平日里最是个宽怀的，哪里会做什么蠢事来！不过晕过去罢了，待请了大夫来，两三针使唤下去，便自醒了！”

　　大夫并不是正经坐堂的大夫，原是个穷秀才出身，守着沙锦村祖坟旁几分田地躬耕苦读。可惜屡试不中，后来年岁上来了，也渐渐灰了心，知道仕途无望，转而研究起医书来。读上几本书便敢拿着针戳人治病，一来二去还真治好了几个，大家也不叫他关秀才了，改叫关大夫。

　　待傍晚时分，何勤提了鱼篓披了鱼网从村头小路归家时，正见关大夫站在洪二柱家门前沽酒，何勤一向对读书人十分敬重，虽关大夫并未中举，但光会写字这一条就叫何勤钦羡不已，故而每次遇见，必定殷切打个招呼：“关大夫沽酒吃啊？”

　　关大夫嗯了一声，待提了酒葫芦回头一瞧，认出他来，笑道：“快家去吧，你媳妇如今有喜了。”
　　咚的一声，何勤手里提的鱼篓掉在地上，他瞪大双眼：“真的？您可别骗我！”

　　“骗你我有酒喝？”关大夫不悦道，“我诊的脉，哪里有假。按之流利，毫不涩滞，如盘走珠……”

　　关大夫絮絮叨叨还未说完，何勤早已经披着渔网拔腿往家里狂奔了。
　　关大夫诧然：“不雅不雅，如有犬及……”
　　洪二柱握着酒勺探出头来，大声问：“唉唉，你鱼篓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何勤边狂奔便喊回去，“都送你都送你！”

　　一路疯跑到了家门，气也不曾喘匀便进到主屋里去，眼见得魏氏欢天喜地笑容满面地坐在炕上，桌上摆了一桌饭菜，田氏坐在炕沿上，正拿着针线笸箩翻着几块花布头。

　　见他来了，满头满脸的汗，便起身欲去投块巾子给他擦擦脸，一面嗔道：“什么要紧事！跑得这一脸汗，累也不累？”

　　何勤欢快得要疯，一把将田氏抱了起来：“我要有孩子啦，我要有孩子啦！”

　　田氏吃他一吓，因在婆婆跟前，十分不好意思，红着脸捶他两下：“别胡闹！快放我下来！”

　　魏氏听出动静，也笑骂道：“到底是要当爹的人了，还不快放尊重些，当心你娃娃瞧你笑话！”
　　何勤大笑道：“他敢！”

　　手上动作却是小心翼翼，将田氏放了下来，欣慰道：“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呢，打了满篓的鱼，不想却是娃娃要来的喜讯！”

　　自己仰着嘴角傻乐了半天，忽然脸色凝重起来，问田氏道：“听说你们妇人家怀孩子要害喜的，闻不得腥味，我现刚从海里上来，先前乐得忘了满身鱼腥就进来了。你觉着还好？想吐吗？”

　　田氏掩嘴道：“还好，不觉得想吐。今日我晕在院中，把娘也吓到了，幸好杨婶娘和茜姐儿恰好过来，抬了我进屋又请了关大夫。关大夫扎了针诊了脉，探出这孩儿方二月有余，说我未有害喜症状，赞这孩儿极乖……”

　　又催何勤：“你也知晓自己满身鱼腥，水和衣服我都备下了，赶紧洗了来吃饭是正经！”
　　何勤笑嘻嘻去了。

　　田氏和婆婆在屋中闲话，听婆婆叮嘱些孕期要事，听得心内盈盈喜悦，三年期盼，终于要有个孩子了。才说着，却听见有人院中有人说话，田氏迎了出去，原来是洪二柱家的沈氏，提了个鱼篓并一葫芦酒叫她呢。

　　沈氏道：“何家兄弟在我家门前听关大夫说你有喜信了，喜得直奔回来连鱼篓也不要了，摆着手连声道不要了不要都送人。可把我们笑坏了，我才收了铺子就赶着把这鱼送过来了，这是我家自酿的米酒，想着他今晚高兴，必要喝一杯的。算是我们道个喜来。”

　　田氏微红着脸，碰上沈氏揶揄的神色，更加不好意思：“沈姐姐好意，他第一次当爹，难免轻狂了些，叫你们看笑话了……”

　　沈氏笑，又说了句吉祥话：“一回生二回熟，下会儿必不这样了。”
　　魏氏在屋内听了，也合不拢嘴地笑起来，净等着白胖孙子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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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转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