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债》魏连殳

19、完美世界

　　完美世界
　　——致全世界最后一位诗人

　　2020/06/18

　　01/

　　林源没想到自己能往未来穿越。

　　她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情境，比如人类灭绝、污染严重、小行星撞击地球到毁灭、丧失横行之类的末世场景，或许地球母亲已经不复存在，或许蓝色星球已经换了主人，但是都没有。

　　林源的悲观主义被伟大理想的实现彻底打破了。

　　这个时候已经不再使用公元纪年，按照志愿者科学家的说法，大概是距离2020年一万年之后的未来，差不多人类文明已经翻了一番。

　　世界统一，完全和平。

　　林源来到这里完全是个意外，本来只是去趟超市的功夫，却因为打开一扇门，意外跟随过来探索“古人类”生活方式的科研人员回到了万年之后的“大同天下”。

　　对于林源的到来，科学家们似乎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温和地跟她讲解下次“考古活动”启动的时候会让林源搭一次顺风车，在此之前还可以在“华区”随意参观。

　　林源所看到的未来人类并没有长得奇形怪状，成年人似乎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仍旧是黄种人，她所见的实验室男女比率均衡，虽然不都是像偶像剧那样都是俊男美女，但看着都很舒服——平和气质是类似的。

　　林源张开嘴，因为听到的声音的标准的普通话，也就按照平时那样说话：“这种不用报备吗……比如像上级？”

　　“没有上级，人人平等。”科学家似乎是考虑到了林源的年代，说，“也没有政府。”

　　“那么你们的津贴呢？”
　　“没有津贴，我们都是志愿者。”

　　林源能感觉到经过万年的演化，语言已经有很大的改变，为了能跟她沟通，在场的科研人士很努力地在运用“古汉语”和她交流，转变成她能理解的词汇。

　　他们都很耐心地对待她，并解释了并不是制度的“志愿者制度”。

　　林源听得云里雾里，专家团似乎有很强的传道受业解惑的使命感，将她分配给了隔壁人文社科研究所的教授——因为他们一般都很闲。

　　事实上全世界的人类都很闲，出了门之后一种极致的闲适扑面而来，抬头看看天空，是意外的澄澈，空气跟打了清新剂一样，还有一点点她从未闻过的清香。

　　林源看着分配给自己陪玩的教授，看起来大约是三十多岁的男性，由于语言的难以对应，之前科研室的科学家并没有介绍自己的姓名，但是这位研究华区人文文学的专家，有一个从百家姓挑出来的姓氏，还有从林源还没听说过的作家作品中挑选出来的名字，据说是在30xx年一次古文运动的伟大作家的作品，在那一年古中国掀起了复兴古古文学之风，也就是要启动全民文言文，林源听到的时候眉尾直动，如果这时候有表情包的话，她大概会发一个“你神经病啊”。

　　这位选择首姓赵的学者名叫“赵岁晚”，林源听到时候还说：“‘岁晚惜流光’，看来一千年后的复古运动也没有翻出什么花。”

　　对于林源还能吟诗，赵岁晚似乎很惊讶。
　　“现在很少人会喜欢诗歌。”赵岁晚说，“除了我们。”

　　林源走在路上，看着周围的环境，街道的界限并不是很清晰，车辆虽然有，但大部分都悬于地面，并没有直接的接触，也几乎无声，天上似乎有很多轨道确定的公共交通工具，但是她看不真切，人文学者也并不是外行，给她讲了进化版的磁悬浮技术，林源听不懂，跳过理论部分，直接问道：“这个的时速是多少呢？”

　　赵岁晚说：“这些都是远程，一片社区会有门帮忙链接。”

　　林源隐约察觉，在这个地方时空的界限已经被打破，通过一些技术，穿越空间时间并不是问题，但是这个世界的人似乎天生谦虚，跟她说探索是无限的。

　　林源想到有限的生命，在踏上一部不知名但类似巴士的公共交通机器，询问道：“那人类的寿命呢？”

　　科技这么发达，人类不到不老不死也差不多了吧。

　　在车厢中有无形的引导，保证每个人都有座位，同行的人也会被分到一起，手边也会有小型储物柜，里面有些看起来能吃的小零食。

　　林源下意识拿起来一个，就听到赵岁晚说：“寿命一般到八十岁终结，如果还要更多需要申请。”

　　林源奇怪道：“那不申请的会怎么样？”
　　赵岁晚平静说道：“会选择终结。”
　　林源手顿了一下。

　　02/

　　在这座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盒子中，林源听到了许多有关未来的事情。

　　比如坐在她身边的人其实已经七十九岁，很快就要自己走进焚化炉，连骨灰都不会留下。

　　“为什么要这样呢？自然死不好么？”

　　“在这个世界上，衰老、疾病已经难以夺取人类的生命，但是和久远的以前是一样的——资源有限，我们要考虑到未来。”

　　林源听着未来人说着考虑未来，有几分恍然，再度追问：“那如果有人不愿意死呢？”

　　在赵岁晚的语言体系中，似乎死亡已经被另一个词语取代，而且他并无遮掩，很真诚地说道：“我们都是自愿的。”

　　林源难以理解，她自带的基因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人类不可能全员高尚的像上帝，不可能真的为了不知名的后辈牺牲自己的生命。

　　“那什么情况能够申请活下去呢？”

　　“在有没完成的事情的情况下。”赵岁晚说，“比如一些科学家，有些实验已经做了三百年，当然他们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活下去，有了结果之后也会做出我们同样的选择。”

　　“那么你呢？”

　　“人文学者没有申请的先例，因为我们没必要研究未来。”赵岁晚有些遗憾的说，“已经有两千年没人写过诗了。”

　　林源听了，比赵岁晚这位大学者还要遗憾。

　　她拿出两瓶饮料一样的东西，递给赵岁晚一瓶，低头看瓶子上的一些代码，赵岁晚给她投屏了一张翻译，上面有各种口味的选择，林源扫了一下大概有几百个选择，按照一定规律排列，什么诡异的味道都有，林源点了比较正常的苹果味，下面还有奶类、汽水类的选择，她选好之后，瓶子里的东西立刻变成苹果汽水，没有什么工业糖精的味道，喝起来很清爽。

　　“这里的食物还是很好吃的。”赵岁晚说，“因为世界统一了文字——其实是统一符号，除了语言学家很少有人会用‘字’这种东西了。”

　　林源明白作为带学者，随身携带翻译器可能是职业病，她又挑了几种小零食，吃起来口味很丰富，虽然不能饱腹，但是嘴里已经死满汉全席了。

　　她看到空缺的位置会自动补充，问道：“这些都多少钱呢，会不会很浪费你的钱？”

　　林源出门就是因为饿的不行去买泡面，忍不住吃了车里的东西，大概还要麻烦赵岁晚买单。

　　赵岁晚解释道：“已经没有货币了，不管是虚拟还是实体，整个社会已经没有经济体系这种说法。”

　　林源本来以为没有管理机关已经很绝，没想到连商品经济都退出历史舞台了，她不禁问道：“那这些东西都是谁制作的呢？”

　　“志愿者。”赵岁晚说，“我们都是志愿者，只是领域不同罢了。”

　　他讲解道，“大家只需要选择擅长的领域，不断贡献，走完一生就可以，每一个人的一生都会上传到公共网络，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创作物上添加一小份代码，用来纪念大家的贡献。贡献极多的会出版一些书籍用来纪念。”

　　“纸质书吗？”
　　“是电子册。”
　　林源遗憾道：“那你呢，你会看书吗？”

　　赵岁晚道：“纸张是很难保存的，而且我们不能干涉过去，所以我也只是翻阅已经上传的资料库。”

　　林源想起来自己背包里还有一份刚取的快递，她拿出来撕开，把垃圾好好放回背包，只递给他那本诗集，“说起来我还是你的大前辈，虽然我没有做到教授的位置，但是我也研究古代诗歌的，研究他。”

　　是千百年来粉丝能萦绕银河系无数圈的诗仙，林源买这本册子本来是打算写论文的，但是现在，她想把这本送给赵岁晚。

　　赵岁晚很感激地接受了她的礼物，并且带她去“下了馆子”。这里有种类繁多的菜肴，像个大饭堂，有一人到八人桌不等，据说楼上还有包间，简直是巨大的一座五星级饭店，赵岁晚道：“有很多是这里特供，但是可能要花些时间。”

　　林源看了看特供的菜单，里面有很多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奇特食物，还是正常的选择了几个小炒和米饭。

　　“中国人真的很能吃，不管进化到什么地步，享受美食是不能丢弃的。”林源说，“刚才看到外国的——当然现在已经不是国了，感觉还是老家的口味适合我。”

　　“我同意你说的。”

　　赵岁晚说美食是除了科学以外唯一还在改进的，只有华区这样，在这方面永远有创新。

　　林源听了有几分骄傲，边吃边闲聊道：“那教育呢？孩子都在哪呢？”

　　她很少看见小孩子，赵岁晚说现在已经不需要女性牺牲自己来生养孩子，有体外胚胎培育技术，两个互相喜欢的伴侣可以预约生产。

　　“这里也有婚姻么？”
　　“没有形式，两个人相爱，就可以一起生活。”赵岁晚说，“不管是什么样的性别。”

　　林源其实也看到了，有一些同性的情侣，很平常的走在街上。

　　她一开始以为这里泯灭人性，其实现在看来，大概是人类能做到的极致了吧，没有逐利、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没有强迫、偏见、压迫，大家可以自由的、真正的绝对平等的生活在世界上。

　　她轻轻问：“每个人可以选择自己想做什么吗？”
　　“嗯，孩子一般集中在各区的养育院，根据年龄特点输入知识……”

　　林源几乎拍案：“不用背书吗？”
　　赵岁晚笑着摇摇头：“不需要。”
　　“那人人都是大学者了！”

　　“不是的。”赵岁晚给她画了一幅图，是教育的顺序，从小时候接受普通的社科常识，然后在以前初高中的年龄，人们就开始有各种选择和偏好，喜欢哪个方面，以后就可以在这个领域做事情，当然也不是固定的，甚至成年之后也可以不做，但是这种人是很少的，大家还是竭尽所能去做一些事情，如果有哪个行业人员过多，哪些行业缺少“志愿者”，这个社会也会通知全体，询问有没有准备调整的人。

　　没有统一智力，而是统一了自由选择的权利，没有阶级差距，也没有贫富的差异，在一样的平台的尽头，是四通八达的道路。

　　林源看到的人，平和、温柔，但没有虚伪的感觉。

　　因为没什么值得悲伤、值得愤怒的，大家做完想做的事情，享受完自己普通或者不普通的人生，安详的走向终结——真正的完美世界。

　　林源坐在桌子前，吃着无偿的美味，想起来以前的世界，病毒肆虐、国家摩擦、暴乱频起，不公、悲哀、平庸，“旧世界”就是这样，在发展中的，让人觉得有未来，但是自己能看到尽头的世界。

　　她想到这里，泪水充盈，喉头哽咽道：“需要一万年啊。”
　　人生短短几十载，看不到的未来的未来，是未终结的终结。

　　03/

　　对于林源的悲伤，赵岁晚还是很无措的，他试图拿一些不少女性喜欢的小东西来逗她开心，林源抱着像玩具的东西，也不清楚是什么，但是怪可爱的，自己也不是小孩儿了，收拾心情继续跟他前行，偶然间想到什么，问他：“你有伴侣吗？”

　　毕竟已经是老人家了，虽然长得还是很绅士年轻，有老婆应该不奇怪。

　　赵岁晚说：“和平分开了。”

　　林源以为在这里不会吵架，笑着问：“不知道冒不冒犯，但是我很好奇你们因为什么分开。”

　　“可能是时间碰不上，她是航天员。”赵岁晚说，“那个任务需要的时间比我活的时间要长。”

　　林源没想到连情侣分别都这么高尚，她走在大街上，这里的楼房还是很奇特的，但是都隐约在之前的文明中看到一些残影，比如她再往前走，看到了进化版的天安门。

　　说这座紫禁城保留了上万年她是肯定不相信的，赵岁晚果然说：“是复刻版，这几年的城市规划员希望走复古风，大家投票出来的。”

　　“你们做什么事都要投票吗？”
　　“大的规划是需要的。”

　　这里明显接近了市区，有一些热闹的店铺，里面有不少她未曾见过的、不只是什么的“商品”或者说“卖点”，这让她想起来久违半年的电影院，于是询问大学者：“你们娱乐活动是什么呢？”

　　如果说什么能贯穿人类始终，大概就是游戏了吧。

　　这里有各款游戏可供选择，一般在家或者联网就能进行的游戏当然不需要特地跑到市区来，在这里有更新奇的一起娱乐的方式，林源玩了一款实景游戏，按她普通脑袋来理解大概像造房子这样的休闲游戏，由于语言不通规则也不明白，林源完全蒙在游戏中，光速退出跑路。

　　赵岁晚一直带着笑意背手跟在她身后，如果不介意年龄，林源觉得他还是很不错的约会对象。

　　她看了一圈，没有逃生射击之类的游戏类型，赵岁晚解释道：“武器已经被淘汰了。”
　　没有刀枪剑戟、也没有原子弹。

　　这个世界不会有大纷争，有极其完善的完美的法律，当然也像一朵美丽又古旧的花，只是高高的放在数据库的顶端，事实上也已经被淘汰了。

　　林源到现在其实也不相信人类能进化到丢弃自私基因，在讨论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赵岁晚说：“人为什么要招惹事端？这里大家互相友爱，衣食无忧，也有无数种选择，人们出于什么目的去残害同类呢？”

　　“比如说统一世界，掌握权力之类的？”

　　赵岁晚笑着说：“每个人的权力都是一样的，没有高也没有低，再说，世界已经统一了。”

　　林源被xx主义的光辉照耀的整个人都升华了。

　　她也笑着说：“也是。”
　　那些都没有意义了，这里就是乌托邦。
　　赵岁晚道：“不过真正的完美是不存在的。”

　　林源抬头，看到了一座监狱。

　　04/

　　难以想象这个时代还会有人“作奸犯科”。
　　她说：“这里关着什么样的犯人呢？”
　　赵岁晚说：“准确来说，应该是病人。精神病人。”

　　他带着林源走到这栋建筑物前，林源还以为这样的“机关重地”是没办法进出的，但是赵岁晚并不是普通人，他出示了证件一样的东西，还是带着林源走到这里。

　　“你怎么能进到这里呢？”
　　赵岁晚说：“因为我是研究员。”
　　林源小声道：“我以为你不是科学家。”

　　按照林源的思维体系，像这种偏艺术性的人文学科，是管不到心理学、病理学或者生物学之类的科学学科的，但赵岁晚并不是普通的文科教授，或许说到他们这个智力水平，只是在术业有专攻罢了。

　　“即使人类进化到这个程度，还是会有精神病吗？”

　　林源这样询问，但是眼睛看到的并不是白色的囚笼，相反的这里更像是乡下小镇，里面的人还是能自由活动的，不仅如此还有健全的运动设施，总得来说，比刚才的市区还有平静温和。

　　赵岁晚说：“准确来说也不是精神病。”
　　林源明白，他只是在用她能理解的词语来解释在这里生活的人。

　　“这里有一些哲学家，还有一些艺术家。”赵岁晚在长椅上坐下，递给她一杯咖啡，林源抱着喝了才觉得，这里很像以前的人类社会，于是问：“这些人是被舍弃了吗？”

　　“其实本来应该终结的。”赵岁晚道，“比如文学，你也是做这方面研究的，在你看来，文学有什么用呢？”

　　那用处多了，林源能给他说出一大串社会思想作用，但是张开嘴，一个字又说不出。

　　因为不需要了，不需要那些针砭时弊的文章，不需要那些反应内心孤独痛苦、世界荒诞的作品存在，一切都实现了，最终理想已经达成，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退出历史的舞台就行了。

　　她看看走在眼前的人，或许他是一位诗人，他能根据千万年积累的诗歌知识拼凑出自己的作品，但是没有任何的艺术价值。

　　赵岁晚说：“我认为艺术是美的，能给人精神上的震撼和享受，有些人想要再创造出这样伟大的作品——战争、疾病、贫苦，这些已经消失了上千年。”

　　“那么这里的人是想要回到原来那个时候吗？”

　　虽然混乱，但是思想无尽，能开拓无数新，无数一的曾经。
　　赵岁晚说：“没人想要做决定。”

　　这是反人类的，没有人会为了一首诗，情愿回到之前的社会。林源能理解，就像现在在大街上大吼一声我要做皇帝一样，被嘲笑还是后话，这大概就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吧。

　　林源没有看到电影院、图书馆、音乐厅、画廊，有也只是类似博物馆一样的东西，倒是有很多动物园水族馆，里面有很多甚至已经灭绝的生物，在里面与人类共生，活得自由自在。

　　一切艺术新生都被泯灭，外面的世界只是从知识库里挑选他们存有的人类艺术创造进行拼凑。

　　幸福的人永远不会是伟大的艺术家。

　　赵岁晚说：“今天其实是我被火化的日子。”

　　林源几乎要被吓掉手里的咖啡，她不由得有些不舍，询问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你要在哪里离开？”

　　赵岁晚平静地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峰，他轻轻说：“这里的人想用见证死亡来反思艺术将要何去何从。”

　　“有人成功了吗？”
　　赵岁晚说：“不知道。”

　　成功与否，现世的人是看不到的，只有未来的人能够检验是否是正确的。

　　林源道：“我会记得你的。”
　　赵岁晚难得开玩笑：“毕竟我也是大学者。”

　　他低头翻了翻那本诗集，问道：“看到这样的未来，你们会有期待吗？”

　　林源道：“我相信大多数人是会有期待的，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在为了这样的未来牺牲，牺牲只会持续，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

　　在这个乡下的一隅，或许在某次察觉到自己被伟大灵魂创造出的惊世杰作吸引的幼儿，他们无限地感慨过去的夕阳多么美好，但是太阳照常升起，为了保留残阳而按杀新日，善良的人无法做到。

　　“被边缘化的东西，最终只有毁灭啊。”林源抿抿唇，“我感谢我只有几十年的活头，不至于因为到达不了乌托邦而遗憾，就我自己来说，还有创作的权利和激情。”

　　赵岁晚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那么我们回去吧。”

　　“你自己吗？”林源指了指青色的山峰，赵岁晚点头：“我们最终都会一个人离开。”

　　他顿了一下，又挥了挥手里的书，笑着填补道：“不过我还有我的礼物，还请你允许他陪伴我的死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