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行花坞间》二潭不映月

1、第一章

　　【01】

　　他的原身，是一条蛇。

　　这世上的蛇远比人还要多，或是盘旋于山野之中，或是遨游于水下，亦或是如他一般，自上一辈便被人类捕捉，被逼迫着出生，经历无数次自相残杀而拼出一条血路，到最后，被人从一地的残尸中捞出，被捏着颈部，以欣赏又嘲弄的语气评价：“这条蛇倒是不错。”

　　适合养成上品的毒蛇。

　　他本就是毒蛇，然而从他毒腺里分泌出的蛇毒在唐门不值一提。唐门弟子擅长暗器和制毒，他们擅长制作各种各样的毒药，无色、无味甚至无解的毒。他们研制的毒千奇百怪，他身上可置人于死地的蛇毒，大概是因让人死得太快、太轻松，而在唐门显得无用。

　　他要成为唐门的毒，也要成为唐门的器。

　　唐门日夜以毒饲养他，让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浸满毒药，又时常让他与同类厮杀，使他时刻保持着警惕心和昂扬斗志，再以音乐与气味刺激他，使他可以根据人类的指示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到了第五年，他的对手便从蛇转为了人类。

　　他杀不死他的饲主，他对饲主的攻击甚至总被认为是对饲主的讨好，而可恨的惯性使他从一条蛇变成了一条狗，变成了饲主随意驱使的，淬了剧毒的活暗器。

　　但杀人的感觉是美好的。

　　他对所有的人类都是怀着恨意的，但凡受了饲主的驱使，他便会穷尽一切，哪怕是埋伏在泛着腐臭气息的阴沟，或是忍着饥饿盘旋在寒冬的枯树枝上数日，甚至是冒险进入蛇鹫、蛇獴的领地，他一定要在人类的肌肤上留下他的齿印。他要让毒素像折磨他一样折磨着人类，他要看着高高在上的人类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痛苦地死去，而最美妙的是，同样是被唐门的毒药折磨着，人类会死，他不会。

　　到了第十五年，他已经是唐门内最老的蛇了。

　　比他毒的蛇没有他聪明，比他聪明的蛇没有他强壮，比他强壮的蛇也没有他毒。

　　他是唐门内杀人最多、杀蛇也最多的蛇。

　　就像是人有生老病死，蛇也有，蛇总有寿命到了的那么一天。他已活了十五年，这在同类中实属不易，但他还能活多少年呢？或许他还能活五年、活十年，或许他明日便会死在蛇笼之中，或许他的寿命可让他再活十五年、二十年，可他又是否能一直保持着迅速的反应能力和敏捷的动作，能不被对手杀死呢？

　　他的饲主凭借他得了多年的荣宠，此时也开始担忧了。他没有后代，更会将饲主意图培养出的接班蛇一条接着一条吞入腹中，只要他死了，他的饲主往日在唐门中被捧得多高，在他死后就会摔得多惨。

　　他的饲主在这样日夜的担忧中，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担忧和惧怕他的死亡，而要亲自将他送入死亡，并且用他的死，争取再也不可撼动的无上地位。

　　【02】

　　他此次要杀死的人有二人，一个是头上寸草不生的秃子，一个是脸上长满了胡须的毛子。

　　他还要在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快速地解决这二人，第三个人还必须安然无恙地活着。

　　他藏身在秃子房间上的横梁，躲了三天，这三天里，那秃子一次也没在屋里吃过饭。秃子的房间空荡荡的，一点食物也找不到，他也便只好忍了三天的饿。秃子在屋里始终是一个人呆着，要么是坐在床上自言自语嘀咕个不停，要么是手里拿着个棍子瞎敲，他从未见过这样聒噪的人，但也只能忍了这三天的嘈杂。

　　他想着，如果这次任务成功了，他的饲主或许会放他回山野。

　　然而并没有。

　　当然，他也没有成功。

　　在他躲着的第三天，他等的二人终于来拜访秃子了。他们三人齐聚一堂，秃子打算为二人倒茶之时，他便从梁上蹿了下来。

　　他要在秃子身上咬秃子一口，然而那毛子的反应十分敏捷，向他的七寸处扔出一个雷。他的任务显然是失败了，他只能窜逃，好在秃子还拦着另外二人，算是给他一条生路。他慌不择路地向外蹿去，天地很大，他却不知可以去哪里。

　　他欲往山野去，却被他的饲主闻讯、以笛音将他召回。

　　他恨透了这驱使他一生的笛音，既然做不成任务是死，打不过饲主也是死，他就算是死，也要带着饲主一起。

　　他回到了饲主身边，极尽卑微，他的饲主并不打算痛快地杀死他，言语粗鄙——好在他听不懂，动作粗鲁——好在他习惯了，他的饲主对他越不好，他却还是一副逆来顺受，他甚至立起了半个身子，在饲主面前垂着头，还流出了眼泪。

　　他的饲主好像感动了，向他伸出手去。

　　他担心饲主会趁机捏住他的颈部，于是又先一步低下了头，卑微地蹭着饲主的牛皮靴子。他听到饲主叹了口气，才又直起身子，快速却又不显攻击性地盘上饲主的右手。他在饲主的右手盘了三圈，爬到了饲主的肩上，他的头轻轻抵着饲主的脸。

　　他的饲主大抵是心软了。

　　饲主抬起左手，欲抚摸他，然而他却看准了这一刻，猛地在饲主的颈部动脉处咬了一口，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发力，将饲主的右手死死缠住。

　　然而唐门弟子又怎么会被自己制作的毒药毒死。

　　饲主被咬了一口，行动却丝毫未有受阻，饲主的左手在他七寸处重重一劈，他便浑身失去了控制。他无法在发力，却还是没有松开气力，饲主又伸手捏住他的颈部，欲将他活活捏死。

　　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了漫天红枫。

　　他经历了十五个春夏秋冬，在他开始‘捕猎’人类的十年，他也见识到了人间四季与百种景色。然而在这个季节，枫叶是不该出现的。

　　原来死亡就是这幅模样？

　　枫叶落在他的眼上，他要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天地，那么大，又这么小。

　　【03】

　　天翻地转，他自混沌中清醒。

　　他与饲主一同倒在地上，饲主被他缠住的右手还压在他身上，他想也未想，再次紧紧盘旋住饲主的右手。他要抓住这一瞬，无论接下来如何，无论饲主要捏住他的颈部还是三寸也好，他就算死，也要扯下这只手臂，没有人能将他从这只手臂上拿开。

　　十五年来的恨意便以这种方式终结。

　　他的饲主倒地却也并未昏迷，此刻痛苦地抽搐着，却还是伸出了手。他看见饲主的手里有一道寒光，那是人类互相残杀时善用的武器，就像是他的獠牙一样。这道寒光落在他身上，他便会彻底死去。但他若是要撞掉或躲开这道寒光，他便要松开饲主的右手。

　　他狠狠地扑在饲主的肩上，明知无用，却还是重重地咬上一口，哪怕不能废掉饲主的右手，撕咬下一块血肉也好。

　　他不能，不能一点儿也不报复，就这样死去。

　　【04】

　　与此同时，饲主的左手无力地垂下了，他也身子一轻，腾飞于半空中，落到了另一女子的手上。

　　那女子就同饲主当年一样，捏着他的颈部，以欣赏却是好奇的目光看他，评价：“这条银蛇倒是不错，带回去给师兄玩玩。”

　　饲主摆脱他的束缚，转身欲逃。

　　他见到女子左手冒出一团黑气，那团黑气萦绕在饲主身边，不仅定住了饲主，还抓回饲主，又让饲主同样腾飞到了半空中。他看见饲主脸上的惊恐，心中大快，又听饲主喊着：“妖！妖！你这妖女！”

　　妖？妖为何物？

　　他看向女子。

　　女子厌恶地看着饲主，那团黑气又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捏着饲主的身子，黑手的拇指和食指还掐住饲主的脖子。

　　她道：“没见识的凡人，姑奶奶身上哪一点像那下等的妖了？”

　　饲主连眼泪都流出来了，求饶：“不是妖，不是妖，神仙，仙子您快放过我吧……”

　　神仙？神仙又为何物？

　　“什么狗屁仙子，那些假正经的神仙，给姑奶奶提鞋都不配！”女子一挥衣袖，更为恼怒：“本帝姬本打算看在这条蛇的份上饶你一命，现在看，你又无耻，又有眼不识泰山，活着也无用！”

　　“魔……你是魔修……”

　　魔修。

　　他不懂妖、仙与魔又有和区别，然而这样看来，似乎仙比妖厉害，魔比仙还厉害？

　　饲主被掐住的喉咙再也无法出声，哭得涕泗横流，双手在虚空中四处乱捉着空气，悬空的双脚还不住地乱踢，连鞋子都踢掉了。饲主的脸色又红转紫，又渐渐变成黑色，身体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想着，如果这个女人能杀死他的饲主、为他报仇，就算他要被带回去给她师兄玩弄，也值了。

　　然而并没有。

　　在饲主几乎要死去的时刻，女子忽然放过了他。那团黑气消散，饲主掉落于地，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却是动也不能动，只能大口地呼吸着。

　　女子慢慢走过去，她黑色衣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枫叶，此刻随着她的走动而轻轻晃动。她的声音悦耳，语气平淡：“我本就不杀人，现在还看上了你的蛇，更不好意思杀你了。怎么样，用你这条银蛇，换你这条贱命，这个买卖你做不做？”

　　饲主什么也说不出，脸上痛苦又喜悦，不住地点头。

　　他心里的恨意再也止不住地蔓延。

　　为什么，为什么他反而要用余生的自由，换这个禁锢了他大半辈子的人的生命？！

　　他不住扭动身子，希望女子能看见、听见、感受到他的愤怒。

　　女子只是看他一眼，什么也未说，那团黑气又将他包住，他便彻底昏睡过去。

　　【05】

　　魔不死不灭，魔界也无四季之分。

　　为了让人族堕魔之辈能习惯魔界的生活，也或许是魔族自己要找些乐子，在魔界也生造出了昼夜与四季。

　　但女子的宫殿却不是。

　　她生来便是魔，没有人族奇怪的毛病，更不喜欢自欺欺人。

　　她的宫殿笼罩在黑夜之下，只有一颗夜明珠高悬于空。她开心天亮便祭出夜明珠，开心天黑便将夜明珠收在盒中。

　　她给银蛇做了一个新的蛇笼，以人类的眼光看已是十分精致，也比他先前的牢笼要大了许多。

　　她不再给银蛇喂带着剧毒的饲料，而是用魔界的食物来饲养他；她也不再强迫银蛇与同类相斗，而是就让他那么静静地躺在牢笼里；她甚至不去理他，她呆在宫殿之中的时间并不多，大概因为她在魔界中的身份尊贵，要处理的事务也多。

　　她对他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想将他送给她的师兄做个宠物。

　　但是她的师兄并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