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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卿好 ...

  •   我在十四岁那年才被接回京师。

      两队铁骑簇拥着轿子,日行百里,踏出无数条清霜小道。

      快到盛名远扬的沽苏城时,远见白日焰火冲天,我好奇之下问嬷嬷,“哪家办喜事?”

      嬷嬷毕恭毕敬,“回六公主,探子来报,是一户姓宋的人家在贺乔迁喜。”

      我虽长在北方,从小却是规矩不离手、教条不离口,自然深谙皇家礼仪。

      按理,皇女返京,闲杂人等须得回避。这姓宋的人家不但不避,反倒宴开千桌,集结沽苏城内大半百姓上门庆贺,看样子来头不小,不仅仅是富贵那般简单。

      沽苏,最是红尘首等风流之地。然而缠金轿一进去,嘈杂声即刻便停,老老少少纷纷长跪太湖边。

      走在前方五米开外的两位年轻小生,似乎是本地监生,二人谈吐不俗。他两交流兴起,竟忽略了身后仪仗进城的动静,没行叩拜之礼,被侍卫用长矛压臂带到轿前,慌慌张张地。

      “草、草民惶恐,无意冲撞公主!万望——”

      这厢,嬷嬷得我旨意,抬手轻挥,“罢了。”指挥铁骑继续前行。

      待金顶步摇绕过对方,隐约听得其中一小生感慨,“公主年纪轻轻已是周身气度,实乃我应国之福。”另个略显长舌的接道:“对,却不知生得何模样。可比得上宋家小姐,宋卿好?”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宋卿好的名。

      后来金銮殿上见她,所有想象灰飞烟尽,仅记得活灵活现两只眸子。清澈譬如朝露,露水中又掺着三分狡黠,那水底印着周遭矜贵的颜色却不突兀,可就是令人想挽手,为她掬一袖皎洁月光。

      即便没回宫前,螓首蛾眉的女子我亦见得多,但没谁比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

      兴许不止长相,还因金殿一见之前,关于宋家的小道消息,先一步从遥远的沽苏传进了内殿。

      “说是宋家千金纵容仆人残忍杀害其舅嫂,偏偏舅嫂家来的状告者口说无凭,还扬言朝廷有心包庇,成日到衙门闹要求给说法,知府头疼不已。”

      这件事我略有耳闻,从我那惯做排场的三哥处听来的。

      他在沽苏城中有处古典园林,就坐落于太湖之滨。听说那宅子是春秋时期吴王的囿园,辗转落到他手上,堆砌修剪一番,成为将大半太湖揽入怀中的山塘会馆。

      父皇南下巡游,见着了会馆,一身傲骨给气得微微弯曲,目中大片惋惜,指着三哥痛骂败家玩意。

      花多少重金在装饰园子上其实并非重点,只古物就此寻不到最初模样,必然成为历史长河里的巨大遗憾,“你这虎崽子,当真不怕史官的笔!”

      天子震怒,龙船上大臣和宫奴们顿时哐哐当当跪一地。三哥挨了训,也识趣地跪了,嘴上却没松,还引经据典为自己开脱,说什么会馆的作用是替朝廷招贤纳士。

      从地理方位讲,京师往下,便是沽苏。

      从经济方面讲,京师往下,依旧是沽苏。

      作为应国的第二财富区,沽苏的田赋、商税、关税上缴比例几乎占了其他城市的总和,究竟多繁荣懒得赘言。反正,这是中原内外人马纷纷涌入沽苏的原因。

      他们有的想做点小生意安身立命,有的想背水一战考沽苏殿,再拼国子监,博取利禄功名。

      “儿臣拙见,一剑挡百万雄狮的时代终将远去。比起萃取古物的残秽之魂,不若加以利用,笼络四海八方的济济人才,为我朝立心,保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人——”

      朗眉星目的人原还梗着脖子,此刻忽然匍匐在地,纨绔之色荡然无存:“开盛世。”

      身为皇子,满腹经纶这点自然不是加分项,毕竟随便拎个官家郎出来都能将话说得万分漂亮。可其他皇子差强人意在,他们都是实干派,唯独我这三哥,是嘴炮党。

      天子天子,他是天,你是子。若开盛世这件事儿你都能做了,要这天何用?

      偏偏总有人不明白,前赴后继地在父皇面前大放厥词彰显本领,最后不是被支去边疆打点小仗,就是因为一句话,连累母妃齐齐被打入冷宫,永无翻身之日。

      可我这三哥就不同了,盛世于他而言只是嘴上莲花,说说罢了。众人皆知,他喜爱的只有秀女和金帐。这些东西他自懂事后便有,根本不了解何为追求,更无人见过他皱眉头。

      事后,争欲极重的二哥曾在舫廊上遭遇三哥,忍不住讥讽,“三弟,庆贺六妹回京的手信银两,可是也被你注入了招贤纳士的炉中?”

      当事人不恼,面色生风笑起来,“我又不像旁人,开支全靠卖东西。”

      说完,二哥脸膛已黑,他却遥遥看向挨龙船最近的那只中型舟。

      船只外形烟销凤盖自不必说,加之明月笼罩,朱帷裹着,暗香满舱,没有少女能拒绝。

      那便是他贺我回京的礼物。

      八个皇子中,我与三哥关系最好。每年入冬,他都会到阳歌陪我看苍茫大雪,在半城萧瑟里共我吆喝,纵横于如雾的景致中,打马而过。

      可即使与他走得这样近的我,也时常分不清,他究竟假愚昧,还是真高明。

      再回头说宋家那件官司。

      伤人者乃宋卿好的专用马奴,不过十九的年纪,却早早死了妻。至于怎么死的,众说纷纭,得到证实的版本是,被大舅嫂活活念死的。

      这大舅嫂的恶语,在那片区是出了名地厉害。因为不满小姑子同自己争农耕土地,便四处诽谤对方行为不轨,逼得马奴妻子一瓶百草枯灌下肚,以死证清白。

      衙门走访了许多人家,固定证词后,倒是把大舅嫂率先扣押了,最终却因本朝没有相关惩处条例而释放。毕竟她只动了口,没动手。

      据说放出来那日,沽苏城的天阴霾密布,大舅嫂还阴阳怪气地朝马奴吐了口唾沫,不过案子算勉强结了。

      哪想翌日清晨,衙门又听到有人擂鼓。

      府衙接报赶到事发现场一看,真真触目惊心。只见宋家马奴驾着辆结实无比的四方木轮车,撞得受害者的院门都坍塌,甚至利用马身,将对方顶成罪人之姿——

      四肢伸张,五脏俱碎。

      这人,就是那一张嘴作恶的大舅嫂无疑。

      当时情景被三哥身边的侍卫画了下来,我好奇要来看,最终不忍直视。

      “马奴现在怎么样?”

      御花园内,我仰头问华服加身的男子,他饶有兴致摘一朵花别在我鬓间,表情无所谓地:“当场也掀开手中的百草枯,喝得一干二净了。”

      不知有意无意,他面上漫不经心,可为我摘的花,却名叫“太平”。

      宫墙内连横生长的芳草看久了,就容易忘记墙外还有数不尽的平民,正像刍狗般苦苦挣扎,却无求生之门。

      “不过,这又与宋卿好有什么关系?”我好奇心滋溜冒出,继续下问。

      在应国,女子未及笄前,除了府中家丁是不能与外人相见的。宋卿好的惊人容貌,也是经出门采买的下人传言而已。否则被我这三哥一见,该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片刻,混熟了的护卫开玩笑:“公主,三殿下若对谁有兴趣,何时管过她能不能见,怎么见?”

      护卫还想继续,被主子瞄一眼,赶紧又回到方才话题:“据说那宋卿好早知马奴意图,却并未阻止,反将马奴不足周岁的孩子抱进府养着,帮他断了后顾之忧。”

      颇有些天地虽不仁,她偏与天地作对的意思。

      宋卿好有底气这样做。

      宋家的确如我所言,不仅仅是地方大户,更是为朝廷分忧解难的财阀大鳄。沽苏城平均每一千人,就有十人是宋家小工。宋家所涉行业甚广,包含当朝大力推广的织锦、棉花加工、茶叶……

      不仅如此,它还解决了城里廉价劳作的问题。

      当初东瀛有使者到沽苏,强买了一处宅子妄想扎根。还以小人手段威逼工人们超时劳作,拿低价酬金。

      天高皇帝远。

      有的事即便传到京师,没人递话,也很难传到天家耳里。就算传到了,这商贾人士进驻,如轻而易举就遭受朝廷施压,稍不注意便会被冠以大国欺小的言论,影响与周边小国邦交和丝绸大道的开拓。

      后来是财大气粗的宋老爷看不过眼,暗地里用银子砸那些与使者合作的商户们。等大家利欲熏心分不清东南西北时,趁机接盘东瀛使者的生意,并将宅子高价买过来。

      那宅子,就是现今宋氏一家的居住地,我回京师遇见他们办乔迁喜,也正因此。所以父皇不但没迁怒宋家藐视皇亲,还派了二哥亲自前去贺喜,更御赐牌匾:一身正气。

      毕竟为朝廷长了脸。

      御花园内。

      “现在三哥该对这宋小姐感兴趣了吧?”

      听完事故前因后果,我小心翼翼偏头试探。哪料他还是意兴阑珊的样子,高耸鼻梁下方,轮廓有致的唇线抿紧。

      “小心思,不就是想匡我陪你去沽苏走一遭?”

      一月后便是宋卿好的及笄之礼,我被选为皇家代表前赴沽苏贺喜。

      此前我没单独出过远门,自然希望熟门熟路的三哥陪同。却没想他摇唇鼓舌,竟说动了父皇,将那宋家小姐接到京师来办及笄礼。

      “虽有轿幔掩护,可小六到底是天家女,贸贸然出现在市井恐引骚动。”

      就算宋氏贵为名门大户,但将千金接进宫内办及笄礼的先例还没开过。三哥此举不过一试,看能否免我车马劳顿,却不知何故,父皇竟轻易答应,足见对宋家的恩宠多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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