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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阻且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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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药王谷。
谷主谈天喜今日接到一封让他很是为难的书信。
谈天喜今年七十二岁,虽然自觉身体还算硬朗,但他心里也明白,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是没个定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驾鹤西去了。他继承了他的师父前药王谷主的衣钵,这一生救人无数,医术上也有一定的钻研成果,已经一成了一部医书传给后人了,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遗憾的是,他的弟子里没有一个天分高、足以在他走之后撑起药王谷门面的。
——其实在今天,甚至在他接到这封书信之前还有的。
他年近六十才收的关门弟子江落月,聪明伶俐,在医术一道上有过人的天赋,凭他什么疑难杂症,一教就会,还能举一反三,他一生收了三十多个弟子,她是最晚入门的,却是最得他真传的。谈天喜耳顺之年才得到这么一个天资过人的弟子,自然是如获至宝,倾囊相授,江落月也不负他的期望,在他十多年的倾心培养下成长为了足以独当一面的药王谷下一代接班人,他都已经决定在治好如今还留在谷内养伤的西夏二皇子左达木的伤势之后,就把药王谷传给她,然后他就可以和老朋友妙华和尚一起云游四海了,结果却收到江竟南让江落月回去继承家业的来信。
他真的是哗了汪了!
他花了那么多心血培养出来的继承人,现在不仅不能顺位成新一代药王谷谷主,还要去继承她爹的什么盐巴生意。
就不从他的角度说,就从江落月的角度说好了,以江落月的天分,假以时日,必能超过他的作为,只要能治好几个权贵的疑难杂症,分分钟青史留名,还能顺便让药王谷沾沾光,后世说起江落月,就是一代名医,多好听?她回去继承那劳什子盐巴生意有什么用?士农工商,商在最低的那一等,做的再好,也不会有什么正面的评价,世人顶多感叹一句商人重利轻离别!
他真的是——
早知道会收到这么一封信,他就应该不等左达木伤好就传位给江落月了,如果他传都传了,便可以以此来回绝江竟南了。
谈天喜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不把信直接私藏了,而是叫来了江落月,把这封信交给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谈天喜吩咐下去之后,小童很快便叫来了江落月。
江落月一身淡青的长衫,如云的鬓发没有做过多的修饰,而是像药王谷的其他男性弟子一样一切从简,但她生就一副好相貌,简单的打扮不仅丝毫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显得她更为清雅脱俗。
她是药王谷唯一的女弟子,也差点成为了药王谷史上唯一的女谷主。
时人多少是对女孩子有些偏见的,甚至很多绝门手艺的家族都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宁愿把手艺传给外姓男也不愿意传给本家女,谈天喜在见识到江落月在医术上的天分之前,也不可避免地被大环境影响有些这样的想法,觉得女孩子不堪大用,在见到江落月的天资之后,他觉得……脸是真的疼,江落月一个人比他之前收的三十多个弟子加起来还让他满意。谈天喜并不是那等刻板之人,他认识到自己的局限之后,果断知错就改端正态度,甚至还私下主动找江落月为他初时的轻看道过歉,尽管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什么。当然,还同时表达了他想要尽力培养江落月当他的继承人的意愿。令当时还不到十岁的小落月很是无语。
谈天喜越看他的得意弟子心里越不是滋味,颇有种自家养了多年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师父?师父?”
谈天喜回过神来,才发现小徒弟已经到了他的眼前,一双清亮的眸子正毫无掩饰地打量着他。
“师父叫了徒儿来,却不说话,只不停地叹息,不知所为何事。”江落月因为受宠,和谈天喜说话一向比较随意,并没有像谷中其他弟子那样一板一眼字字斟酌,谈天喜因为喜爱这个小弟子,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反而爱屋及乌地觉得她比谷中的其他弟子都活泼。
谈天喜欲要解释,他刚张开喉咙便又忍不住一声叹息,想到刚刚无意中叹息太多次已经被小徒弟嫌弃了,便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叹息及时吞了回去,将手里的信递给小徒弟,同时脸别扭地别到一边去:“你看完便明白了。”
谈天喜本来别过脸是想表示他有些微怒的,等了一会并没有人来哄,他很快便撑不住扭了回来,心道真是老小老小,这样幼稚的举动他真的已经好多年没有做过了,幸好小徒弟没发现。
谈天喜看着江落月,江落月看着信。
谈天喜心道怪哉,他自己养出来的徒弟他心里清楚,江落月看书从来都是一目十行,而且记忆力极佳,基本上只要不是特别复杂的东西都能做到过目不忘,这封信又没有写什么艰涩难懂的东西,她怎么会看这么久?
注意到她皱起的眉峰,谈天喜很快明白过来,小徒弟并不是在看信,而是在心里做抉择。
他忍不住感到欣慰,他只不过是给了她一封信,余下的什么都不必说,她便能明白他的意思。
唉,小徒弟真的是哪哪都好啊,只是将来要去贩盐了……
江落月终于从那一封不长的书信中抬起了头。
她说的第一句便是:“多谢师父。”
她这一句多谢,是谢谈天喜能把这封信交给她,能把主动权交付到她的手里。
谈天喜从未掩饰过想把药王谷交到江落月手里的想法,这在药王谷甚至已经成为人尽皆知的事情,他早就和她通过气,等找到治疗左达木伤势的最后一个疗程缺的那一味珍稀药材,将左达木打发走之后,他便把药王谷传给她,和老友一起游遍四洲列国。
他只要想,完全可以把这封信藏起来不告诉她,药王谷距离江家所在的漠北足足跨越了大半个华朝,谈天喜若是想瞒着她,瞒个几年一定不是问题。
而如今他把这封信交到她手里,就代表他不会干涉她的决定,她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留。
这样的信任和坦诚,对比她方才做下的决定,江落月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谈天喜道:“好说,好说……”
“那,月儿,你想怎么做?”即便心里早就有了答案,谈天喜还是忍不住心生一点侥幸。
留下来,还是回去继承江家的家业?
江落月直直地跪在谈天喜的面前,咚咚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才道:“徒儿谢过师父这十五年的养育之恩,徒儿不孝,今后不能再在师父跟前侍奉了。”
谈天喜忙扶起小徒弟,但小徒弟却并没有顺势站起来,还是固执地保持着跪着的姿势,他心道反正也只能跪这一次了,便也由着她了——小徒弟虽然还未明说,但她的行为已经预示着她的选择了。
“月儿,你可想清楚了?今后放弃从医?你若不想,师父可以做这个恶人,你对外可说是师父不愿放人,你只是不能违抗师恩。”
江落月道:“想清楚了,药王谷人才辈出,没有江落月不算什么,但江家现今却不能没有江落月。”
江竟南病重,长兄江长英失踪,次兄江长宁意外溺水身亡,江母近日也终于扛不住病倒了,整个江家可以说是在水深火热中了——若非已经无计可施,江竟南也不会召回几乎隔了大半个国度的长女江落月了。
虽然江落月三岁那年便跟着谈天喜来药王谷了,对父母兄弟的印象并不很深了,但她身上毕竟流着江家的血,至亲有难,她做不到坐视不理。
谈天喜想说药王谷也不能没有你,终究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只道: “你不悔便好。”
还是那句话,自己养的徒弟自己清楚,早在他决定把信给江落月的时候,他便知道,以江落月的性格,一定会选择回江家了。
谈天喜知不可能劝的动,便也不再劝她留下,只嘱咐她不要忘记带一些重要的东西走,最后,还是忍不住道: “月儿,你今后就算不从医也不要完全忘了医术,有空暇的时候还是可以看看医书,总没有坏处……”
江落月看着面前不仅对自己有师恩也有养恩的师父,心里的某一块便不由自主地柔软了一下。
***
江落月简单收拾了行李,次日一清早便从药王谷出发了。
走到谷口,她忽然停住了,转过身透过清晨的薄雾往回看。
她想,人生真是无常,前一天她还在想,等她接手了药王谷,可能就要像师父那样长久地待在谷里了,直到找到下一个继承人。没想到今日她便收拾行囊离开了这里,而且很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看了一会,她坚定地转过身,往前走。
这次,她再也没有回头。
前路再茫然,也是一定要走的路。